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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的一个秋日

时间:2023-05-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慕尼黑的一个秋日王 炎在柏林墙倒下不足一年,我赴欧途经法兰克福机场的时候,曾专程跑去柏林瞻仰“冷战”遗迹。第二次在慕尼黑主办夏季奥运会,初衷本想洗刷上次的恶名,结果再创耻辱纪录。各国运动员久仰慕尼黑啤酒盛名,一醉方休,夜深乃归。ABC在1968年首次直播墨西哥城夏季奥运会,这次慕尼黑奥运会技术已日臻成熟。报道慕尼黑将这一语法推向极致:奥委会宣布拒绝停赛!

慕尼黑的一个秋日

王 炎

在柏林墙倒下不足一年,我赴欧途经法兰克福机场的时候,曾专程跑去柏林瞻仰“冷战”遗迹。柏林墙址已是一片空场,在水泥地面上寻找墙基,草蛇灰线,似有若无。难以想象这里曾有东、西两德间的“铁幕”,墙体虽已荡然无存,它仍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分水岭。举头四望,还能感觉到这条细线,它无形、无际,却也泾渭分明。线的西侧,楼宇华丽,霓虹流窜明灭,殷实繁荣。另一侧,灰蒙蒙一片,建筑颓靡、尘壁旧窗,一片萧索。

两德尚在统一的前夜,跨过这隐形的线,便进入另一国度。虽无人把守,但西德签证到此有效,心理上的国境线羁绊前行的脚步。东边沉沉的灰色里,几尊铜像格外醒目,前有马克思,后面恩格斯,高大、庄严、明洁,在阳光下熠熠闪闪。

北京刚办过亚运会,国人憧憬着走向世界,憋足劲要争奥运。柏林古迹虽多,同行者却撺掇看柏林奥运场馆,之后还想去慕尼黑奥运村。我对体育没兴趣,却了解到德国不寻常的奥运经历。德国总共办过两次奥运会,一次是1936年柏林,二次是1972年慕尼黑。两次奥运会不因比赛而闻名于世,却因奥运蒙耻而成“奇葩”。柏林奥运会最臭名昭著,希特勒让运动场成为法西斯宣传的舞台,各国代表队的沉默,无形背书了纳粹的乖张。御用女导演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纪录片《奥林匹亚》,以精美绝伦的镜头,展现雅利安人的完美体魄、轴心国运动员的超凡卓越。片中充斥纳粹意识形态的隐喻,但技术上,此片不愧为世界电影史的杰作。里芬斯塔尔发明不少绝妙的拍摄技巧,如跳水、跳远的仰拍、气球挂摄影机的俯拍、竞技全景镜头等,当时都是匠心独创。她为体育电影树立了典范,人们至今仍因循这位天才导演的脚步。

第二次在慕尼黑主办夏季奥运会,初衷本想洗刷上次的恶名,结果再创耻辱纪录。巴伐利亚政府用心良苦,展示给世界一个民主、自由、繁荣、乐观的新德国,不惜斥资六点一五亿美元抹掉三十六年前的负面印象。开幕式不奏国歌而弹民乐,放松安保,减少警察出勤,营造一派祥和、宽松的氛围。慕尼黑的口号是“欢乐奥运”(Die Heiteren Spiele),会徽为照耀蓝色光芒的太阳,与前次纳粹的红、白、黑色调形成鲜明反差。温馨得有点过头,与“冷战”寒彻的背景不搭调。70年代两大阵营不择手段,宣传战、间谍战、军备竞赛不断升级,相互污蔑、打击、消耗,实质是一场没底线的“超限战”。

开幕式上以色列队最引人注目。深蓝色套装,白色软帽,人数不多,一脸倔强。重返惨遭涂炭之地,这个几乎覆灭的民族的代表队,行进在距达豪集中营仅六英里的慕尼黑体育场,昂首示威:我们又回来了,幸存的犹太人,你们灭不了的民族!“大卫之星”的国旗下,他们对记者骄傲地说:“我们举着国旗在这里露面就足够了。”那年头的奥运不比现在,与其说是体育比赛,不如说是政治较量。

为不让人联想起德国人的铁血,慕尼黑看不到制服,警察不配枪、不穿制服出没于琳琅满目的商场和拥挤的酒吧。城市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各国运动员久仰慕尼黑啤酒盛名,一醉方休,夜深乃归。奥运村宿舍大门落锁,仍有贪杯之徒哼着小曲攀援铁门。9月5日凌晨四点,八名运动员模样的阿拉伯人爬上铁门,后面跟来酩酊大醉的美国人,还以为是酒友,相互提携,互道晚安。阿拉伯人直奔以色列运动员宿舍,砸开一号寝室,一声枪响,摔跤教练温伯格应声倒地。三号寝室又一番混战,举重运动员罗曼诺奋力厮打,结果毙命。

清晨七点,世界媒体铺天盖地: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一分支“黑色九月”绑架九名以色列运动员,枪杀两名,要求西德、以色列当局释放二百三十四名政治犯,期限为中午十二点,过期后每小时杀两名人质。

1972年,电视直播算新鲜事,实力雄厚的美国广播公司(ABC)刚尝试卫星转播奥运会。以前的新闻先有声频,视频得等冲洗胶卷或录像带空运到电视台。ABC在1968年首次直播墨西哥城夏季奥运会,这次慕尼黑奥运会技术已日臻成熟。9月5日早间新闻屏幕上出现两组彩色画面:一组田径比赛,场面热烈,观众欢呼雀跃;另一组是宿舍区一白色小楼的特写,一张戴面具、露着两只黑洞洞眼睛的脸,从阳台玻璃门探头探脑,此照定格为恐怖主义的标准像。两组画面各自构成叙事线索,相互间频繁对切,以平行蒙太奇强化悬疑、惊悚的视觉效果。

经历了60年代的学运,媒体与左翼运动配合默契。“德国红军派”(Rote Armee Fraktion)等极端组织,利用媒体曝光打造革命恐怖的神话。商业利益与政治诉求共谋、磨合,渐渐形成一套视觉语法(viso-linguistic):曝光秘闻、煽情口号、插播快讯、深度跟踪,恐怖、丑闻、暴力被统统编入新闻节目,兜售给求异标新的观众,镜头的焦距与镜片的屈光度,映托暴力与恐怖的镜像。报道慕尼黑将这一语法推向极致:奥委会宣布拒绝停赛!军警、装甲车、机关枪扑向奥运村;画面一切换,运动员赛场上仍为奖牌斤斤计较、捶胸顿足或得意忘形、哭笑无端。场外谣言满天,记者更添枝加叶,点评、臆测、爆料,新闻降格到厨房肥皂剧的水准。

谈判也有看点,德国官方代表走马换将,往来如梭。先一位淑女走入俯拍的宿舍楼门的画面,她头戴俏皮的白贝雷帽,蓝色超短裙,花摇柳颤,倚门倾谈。恐怖代表化名伊萨(Issa),脸上涂着黑鞋油,白礼帽,摇头颠腿,谈兴正浓:“抱歉小姐,我们不得不暂时征用这个理想的世界舞台,实现二十年武装抗争不敢企望的效果。”画面一转,巴伐利亚内务部长与慕尼黑警长一脸凝重,亲自出马,对伊萨苦口婆心,劝其迷途知返,双方耽溺于“哲学式的讨论”。最后,部长以身相许换人质,开出无限额赎金。但伊萨固执一理,不要钱不顾命,一心向往巴勒斯坦解放。

电视插播以色列总理梅耶(Golda Meir)的讲话:“如果我们让步,世界各地的以色列人将永无宁日,讹诈!最差劲的那种。”镜头缓缓摇起,转向隔离矮墙,上面爬满记者,长短镜头如小炮阵。镜头再向外摇,墙外别有一番景象:小小人工湖上,几只鸭子优游逸静,湖畔草坪运动员在晒日光浴,云淡风轻,意闲态远。这些画面剪辑起来便魔幻了,超现实之感,像台好戏,剧中人都有很强的表演自觉。恐怖分子扮演强行登台的不速之客,德国部长悲情献身换人质,以示屠犹悔意,以色列重申绝不向阿拉伯人妥协,奥委会傲慢作态,人命事小,奥林匹克精神天大。

慕尼黑奥运会具备电视收视率的三大要素:竞技、娱乐和暴力。现代恐怖主义滋生于大众视觉文化,电视已被恐怖行动征用:没有发达国家电视的普及,没有卫星为传媒服务,没有体育赛事过分依赖现场转播,慕尼黑事件或许不会发生。一旦视觉媒体使事件、解读、播放三者同步时,肇事者和新闻工作者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共同参与事态的进程。恐怖分子会随镜头的多视角、记者点评或观众反馈随时调整策略,双方合谋将“现实时间”转化为节目时间,将事件叙述为故事,大众文化完成了仪式,公众焦虑得以宣泄。

西德政府明白谈判无望,秘密筹备突袭,拖延时间。“黑色九月”答应期限推到下午五点,警察四点半包围宿舍楼。他们身穿运动装,冲锋枪藏进网球拍套,偷偷占据制高点,要从通风道、阳台窗户强攻。对面楼顶摄像机一直开着,整个行动直播给上亿观众,房间里恐怖分子同时观赏。警察从楼顶刚探下身,恐怖分子据电视画面立即到位,举枪瞄准。五点差一分,警察总部恍然大悟,行动等于自杀,慌忙叫停。

“黑色九月”知道目标不能实现,便提出新要求:要一架远程飞机把他们和人质一起送到开罗。西德不会让人质被劫出境,设计在机场猎杀恐怖分子。三架直升机降落奥运村,转运人质到菲尔斯滕菲尔德布鲁克(Fürstenfeldbruck)空军基地,从那里上波音727飞开罗。无数摄像机记录了这个场面,奥斯卡最佳纪录片《九月的一天》(One Day in September,1999)采访当年观众,大家感觉像看电影《007》,虚构与真实难分。一位以色列女运动员说:“他们刚杀了两名队友,现在端着枪昂首阔步,像警匪片里的绝地英雄,气死人了。”唯一幸存的绑架者杰莫·阿尔·加希,东躲西藏近三十年之后,在非洲一秘密地点接受专访,回忆说:“一上直升机,我们与人质都觉察到这是圈套,接下来是场激战,气氛凝重下来。没离开宿舍前大家厮守一整天,两方关系松弛下来,绑架者与运动员聊闲天,开玩笑,这时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伊萨下令:准备壮烈赴死!”

警方原以为有五名恐怖分子,埋伏了五个狙击手在基地,六名警察扮作机组人员候在波音飞机上。绑架者高调亮相,才发现是八名,狙击手不够,以精确著称的德国人却没通知埋伏的警力。直升机落地军用机场,波音机上的警察慌了手脚,没请示总部便弃机开了小差。伊萨验收大飞机发现空无一人,知上当急返直升机,但这时灯火齐明,枪声大作。

在基地到底发生了什么?由于媒体不在场,没留下影像记录。纪录片《九月的一天》根据口述,用电脑动画复原了当年的场景。伊萨眼看大势已去,下令“撕票”。冲锋枪横扫人质,手榴弹引燃直升机,人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生还。

慕尼黑是现代恐怖主义的经典案例,有鲜明的国际特征,追求世界性效应。恐怖分子从利比亚出发,经东德辗转潜入西德,在西德有左、右两翼激进组织积极配合,攻击外国目标,营救国际政治犯。在要求释放的名单上,除阿拉伯人外,还有德国红军派领袖巴德尔(Andreas Baader)和迈因霍夫(Ulrike Meinhof)、日本赤军成员冈本公三。

70年代革命形势日渐低迷,西欧政治斗争前景暗淡,阿拉伯在“六日战争”中受挫,巴勒斯坦解放已渺茫无际。巴德尔愁叹:“革命既不能指望政治抗争,就靠新闻头条实现目标。”于是,红军在媒体上打造城市游击队的形象,在家里打“越战”,以“视觉恐怖”揭露政府,制造“眼球灾难”。红军派的恐怖主义蜕变为渲染观感刺激,追求曝光率以争夺诠释现实的话语权,唤醒麻木的大众。其对手的策略竟如出一辙,右翼保守的德国《图片报》,同样渲染暴力,但是以诋毁左翼为目的,用敌手的血腥来恫吓公众。这是个媒体文化歇斯底里的年代,各种力量都热衷“视觉政治”,随着传媒技术日新月异,恐怖手法也花样翻新。但当激进政治沦为媒体丑闻时,政治恐怖等于媒体犯罪,原本具有颠覆性的政治对抗,被炒作成大众文化的热议话题,从此不再介入历史性对话。

故事还没结束。一个多月后,西德汉莎航空一架波音飞机再度被劫持,交换条件是释放被捕的三名“黑色九月”成员。西德政府索性不跟以色列商量,私下放人。三名绑架者回到利比亚,受到英雄凯旋般的欢迎,对媒体高调宣称:“这是巴勒斯坦解放运动的伟大胜利!”五名死者也受国葬待遇。西德这下臭名昭著,以色列指责它与“黑色九月”勾结上演劫机一幕。东德评论说,慕尼黑事件乃第三次中东战争的必然后果,以色列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西德媒体掩盖巴勒斯坦难民的绝望处境。

梅耶命令摩萨德追杀“黑色九月”头目和绑架者,以暴易暴。巴解头目一个个遭暗杀,三名绑架者中有两个被清除,只剩杰莫·阿尔·加希亡命天涯,今仍健在,无怨无悔。也不知多少传奇、小说、电影、电视剧演绎摩萨德传奇,其中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慕尼黑》可谓经典。大众文化酣畅淋漓地消费暴力、谍报、硬汉和动作,但原本蕴含的政治锋芒,已被后工业文化生产吸收、消毒。意识形态对抗的背景也被漂白,沦为暴力美学或感官消费。慕尼黑之后留下个遗产,西德因此成立反恐部队GSG9,法、英、美也相继组建反恐机构。如今媒体喋喋不休的“反恐时代”,其实在70年代已拉开帷幕。

为何重提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发生过那么多恐怖事件,影视工业为何对慕尼黑情有独钟?慕尼黑可谓现代恐怖主义的原型,搬演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实际在建构“元叙事”。如何定义现代恐怖主义?它有如下特征:以跨国越界的形式策划,在世界性舞台上演轰动性事件,将表演性与戏剧性推向极致。红军派头目迈因霍夫声言:“砸毁一辆汽车是刑事犯罪,砸一千辆汽车是政治事件。”她的目标不再是破坏本身,而是关注度,在媒体聚光下作秀。撒切尔夫人曾说:媒体是恐怖主义的氧气。这一逻辑的登峰造极是“9·11”,21世纪激进主义的历史指涉越发晦暗不清,暴力沦为歇斯底里的宣泄,恐怖是空洞的能指。

本·拉登策划袭击世贸大厦,看重它是帝国之都的地标,金融资本的符号,攻击符号意在象征。拉登知道,每时每刻有摄像机对准双子塔,拍电影的、旅游留念的。成龙差一点在“9·11”上午七点登上世贸北楼,拍一部叫《鼻出血》(Nosebleed)的电影,情节竟是密谋炸倒双子塔!虚构故事不经意间真的发生,电影公司唯恐给纽约人伤口上撒盐,决定《鼻出血》胎死腹中。但剧本开头的台词耐人寻味:“世贸中心象征自由和资本主义,以及美国所代表的一切;让双子塔倒下,意味着让美国跪下。”

其实也不算太巧合,好莱坞此前已拍过很多世贸袭击的影片,双子塔在虚拟世界中倒过多次了。“九一一”新闻实况转播世贸倒塌时,反倒像灾难片的“回放”。世贸遭袭,观众或非因袭击本身而震惊,倒是电影情节在真实世界上演,虚拟僭越了实在。现实本该冗繁、平庸,虚构才有惊心动魄。“九一一”吊诡之处乃是现实从虚构中吸取能量,真实世界模仿虚构情节,这可不是模仿论的艺术再现现实。双塔坍塌的新闻录像与影片《独立日》(1966)的电脑特效相差无几,拟像与真实如何区分?人们将来会不会拿影视去验证生活?虚拟的真实难道比现实更真?

如今,曾被柏林墙分开的两个世界已看不出不同,走在柏林大街上,很难想象曾有过“铁幕”。政治对抗的界标在“后政治社会”无影无踪,太平盛世已欣然而至?不,非政治化的纯粹暴力正愈演愈烈,每每见诸报端的“恐怖”(terror),恰是“后政治时代”的产物。看似与政治分歧无关,却是“拟像”社会特有的狂躁症。如果战争是政治斗争的延续,那么恐怖则是“后政治”躁动的表征。只知以福柯的圆形监狱比喻凝视的规训权力,拿《一九八四》影射专制下的秘密监视,却罔顾我们当下生活的实情:人们内心到底是怕被观看呢,还是唯恐被忽视?互联网时代,微博、微信、Facebook、Twitter营营扰扰,一天不被关注,便失魂落魄。曝光率、人气、“粉丝”量才真是炙手可热的资源。

《读书》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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