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文尚可嘉
人们辨事认理,有时难免会像买椟还珠者一样犯迷糊而失之偏颇。迷糊或表现为轻重不辨,主次不分,结果往往是小处清楚,大处糊涂。如“观棋不语真君子”,妇孺皆能脫口而出,而能说得出“财上分明大丈夫”的,老少爷们也没几个。不信的话,尽可去搞个问卷调查试试。迷糊或表现为盲目地人云亦云,好钻牛角尖,以致缺少主见,易于偏执一词。如有人不提温饱则矣,一提就必曰“思淫欲”,似乎舍此就没有别的可能。而实际上,大多数人一有温饱便去求文化,待有点文化,就去探摸艺术的门。至于凿壁借光读书、瞎子阿炳拉二胡等等典例,则进一步说明,良知人类即使处于温饱难得的困境中,仍不失求文化求艺术之心志。迷糊还常常表现为好作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却终因手长袖子短而难出“捉襟见肘”、“华而少实”的巢窟。如一说起读书,总有人颇有一股子古人似的豪气,嚷嚷着非“博览群书”“破万卷”不可,等到自以为是地提起笔来,却总不见有神来。也不想想,古往今来,真可称得上博览群书的能有几人。
以我大半生的读书经历来说,只有小学阶段算是博览过群书的。至于要说小学六年间究竟读过多少本书,因为没有记录,时隔又久,自然没法说个准,估摸着算,不下数百上千本,够得上称“群”了。只是那时候读的尽是连环画,俗称小人书,自知与那“博览群书”的“书”不可相提并论,然而那毕竟是人生中一段值得回味的读书经历。想那解放初的乡村小学,压根儿没什么图书室,普通农家又无不都是文化荒漠,哪会有课本外的文化绿意,有小人书读已够幸运的了。记得那时候的小学几乎没有什么家庭作业,孩童有的是读书的时间。小人书也特多,《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每套各有数十本。无论翻开哪一本,图文一样的并茂,文字一样的精美,装帧一样的朴素,开本一样的大小,价格一样的便宜。总之,那时候的出版商和书作者们是一样的纯一样的美,书是货真价值的小人书,人是货真价值的文化人。
小时候读连环画,常常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读的,以便互通有无。这般穷则思变,不经意间成倍成倍地扩大了文化传播的功能,是比黄生借书读高出一筹的。而且,这样的群读,有许多是借着月光进行的,有滋有味到不觉眼睛累,专心致志到不觉夏虫叮咬,霜露沾肤。群读那特有的兴味确实可以让人忘却一切艰难困苦,只是小时候没有意识到罢了。
不管怎么说,少年儿童由“知书”通向“达礼”的彼岸,连环画是最适切的桥梁。尤其是对于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那一代少年儿童的成长来说,连环画实在是功德无量。当然,如若用今天的眼光去审视幼时的读连环画,它当属轻阅读浅阅读无疑。然而,谁也不该否认,它与当下流行的轻阅读浅阅读毕竟有天壤之别,如将两者比肩而论,实是“暗于大理”的偏见。想那新中国诞生之初,积贫积弱之势一时难以彻底改变,因而农家少年儿童课外读小人书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其心态是积极向上的;而在文化繁荣物质丰裕的今天,为数不少的成年人由于经受不住泛娱乐化倾向的诱惑,纷纷选择轻阅读浅阅读,其心态则完全是消极低沉的。这叫做形似而神异,由此可见,文而化之,可以优,可以劣,可以高雅,可以低俗。君不见,如今这社会,钱普遍多了,学历普遍高了,人如若失去谨慎,心便会跟着浮躁起来,低俗文化、劣质文化就有空子可钻,就会形成市场。身处这样的潮流中,诚如明代大学士陈继儒所言,要谨防“书香化铜臭”,娱乐过了头,人品是很容易变味的。
并非我一概鄙视轻阅读浅阅读。恰恰相反,我内心始终怀念那段读小人书的经历。事实上,轻阅读也好,浅阅读也罢,只要态度真诚,参与进去就并非一定轻松,所得也不见得都肤浅。如若抱着“空我天怀”以“贞我內养”的目的去读书并学以致用,阅读的果实都将是沉甸甸的。就如我辈,多少年过去了,《三国演义》中那匹义救主人的马并不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在记忆中淡化。而且,正是那匹忠义之马成了我辈做人要有情有义的最早的启蒙者之一,艺术形象的感召力远胜于一切说教。
自然,情义与道德一样,在不同的社会历史发展阶段需要赋予其崭新的人文含义,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然而,千百年来,凡背信弃义者、忘恩负义者、残暴无义者、无情寡义者,皆因丧义而不齿于人类,这是铁定不变的。包括正义、仁义、忠义、理义、道义、情义在内的人义,永远是人类道德的基石,没有这块基石,道德大厦再华美,充其量只是一座空中楼阁。无数事实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道德之堕落,必始于情滥义殇,无情寡义者必定是道貌伪善分子。所以,古人入世多谈人义而少论道德,一部《三囯演义》从“桃园结义”写起,决不是偶然的,它不只具有不朽的艺术评判价值,而且具有永久的审美启示意义。也因此我认为,对青少年思想行为的教育动不动就上升到道德层面的做法是很值得我们反思的。
有志之所以不在年高,不外与知书的迟早和达礼的多寡密切相关。我等也尽管早知“少年无向易中轻”之理,无奈自小学毕业后,“博览群书”竟成为一生中始终无力自践的一种奢望。我所就读的奉贤县柘林初级中学校是大跃进的产物,诞生之初,借用民宅做校舍,图书之稀缺是可想而知的,而小大人般的成熟感又使自己如断了奶的孩童不再喜爱奶香似地与小人书渐行渐远。
待考入奉贤中学,当已初知“男儿须读五车书”。看见学校图书室书架上那挨挨挤挤的图书,仿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直看得两眼发呆,心潮澎湃。谁料,紧接着的繁重的学业负担迫使你没有多少余心他顾,好好读一番课外书的愿望还不如昙花一现长。读群书是免谈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多读几篇文章总还是可能的。回想起来,高中三年,最爱读的是马铁丁,那“铁丁”真像是一块强力无比的磁铁,牢牢吸引着我那铁定了的阅读之心。自此,如清人张潮所说的“闲则能读书”的习惯便渐渐养成。四十年后的今天再回味读马铁丁的经历,自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清醒地意识到,世界上最不可急功近利的事就是读书读文章,然而,也正是所读之书所读之文章对读书人产生着恒恒久久的影响,甚至直至终生。有些书、文,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如《战斗的青春》,再如《可爱的中国》、《狂人日记》、《一件小事》等等,读过之后,会有一辈子的利息让你收取,可以说,读书读文章是给予人回报最丰厚的一种投资。而回报又岂止于“金”和“玉”,确切一点说,“金”与“玉”仅仅是读书所得的一种副产品,所谓“读书三代雅人多,积德百年元气厚”,说的便是这等事理。
高中毕业便迎来了革文化命的时世,在这文化几近荒芜的岁月里,读书如同看样板戏一样少有选择。故文革十年中,对难得读到的好文佳作以及名言警句,每每心生爱意备加珍惜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是人生难预料,人事难完美,感慨喟叹间屈指算算,从踏上工作岗位到退休的近四十年里,工资涨了百来倍,而书的售价等文化消费价格同比涨了近百倍,有些甚至远不止百倍。在这样的时势下,就一般家庭而言,能用于文化支出的预算如同国家用于教育经费开支的百分比几十年没有提高一样,窘涩的境况“大家”与“小家”大体是相似的。更何况普通工薪阶层在购买商品房的前前后后二三十年里,不得不作节衣缩食之类的稻粮谋,不得不当一回现代苦行僧,实在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也因此对陶承在《我的一家》中所流露的“贫贱夫妻多忧愁”之感无形中又多了几分认同感。当然,我辈对那种揪心的“忧愁”全可免了,但在初级阶段分配不公不均的现实里,“贫贱夫妻多忙碌”还是难以幸免。人一忙,“书非借而不能读也”的传世经验之谈也就不太受用了,因为书毕竟要定下心来读的。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恍恍然总觉得博览群文才更切合自身实际。有时候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才深感读书之事最是“工夫深处独心知”的,即是读书“不可不刻”,“不可不贪”,“不可不痴”,至于作文之事自应该“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久不在速”。从而坚信博览群文自可嘉,遨游于文海而不懈,长风破浪或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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