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仿化初探

词语仿化初探

不管你因何种事由，只要一谈起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太少时，无不都感叹为“知音难觅”。其实，这世上难觅的除了知音者，诚然还有知棋者、知舞者、知画者、知诗（文）者、知书（法）者、知戏者、知射者、知骑者、知球者等等，不一而举，然而，人们通常只用“知音难觅”一言以蔽之。语言的规范性要求人们不管是说话还是写文章，不杜撰生造词语。汉语中的成语更是人民群众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创造的固定词组，具有约定俗成的特性，一不可任意改变其词序，如“张冠李戴”不可说成“李戴张冠”；二不可随意更改其字，如“鹤立鸡群”，你不能说成“鹤立鸭群”，尽管鸭子的体位比鸡更低些，也不能说成“鹭立鸡群”，哪怕鹭的个儿比鹤还高。再比如，有时候，早上发出的命令不到中午就改了，一般也照说“朝令夕改”而无人说你用词不当。因为约定俗成尊从的是社会大众的语言习惯，捍卫的是语言的纯洁性。

然而，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的语言，又必定会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拓展深化以及社会的进步发展而不断增加自身的库存量，以满足人类自己日益发展的交际需要。正如结构主义语言学派支派之一的布拉格派认为的，“语言其实就是与各种社会生活密切联系的符号系统，这一系统注定要和社会的发展进步与时倶进。”

首先，语汇的新生与扩容是时代变迁的自然成果。以新中国成立至今的发展变化来说，诸如开国大典、抗美援朝、中苏友好、三反五反、统购统销、互助组、合作社、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炼钢铁、反右斗争、庐山会议、四清运动、红卫兵、文化大革命、九一三事件、拨乱反正、改革开放、香港回归、一国两制、市场经济、低碳经济、绿色上网、上海世博会、地铁、轻轨、高铁、扒分、三陪女、二奶、DJ小姐、沪语清口等等等等，无不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也无不都在说明时代变迁催生了新词汇，新词汇见证时代变迁。

其次，语汇的新生扩容是对外交流的必然结果。在地球村里，语言不仅是人生斗争的武器，更是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实现交流沟通所不可或缺的纽带。人所共知的马克思主义、苏维埃政权、坦克、航空母舰、GDP、沃尔玛、肯德基、阿斯匹林、X射线、电脑、互联网、蒙太奇、萨克斯管、DVD、比基尼、沙排、铁人五项等等外来语，几乎涵盖了政治、军事、经济、医疗、科技、文化、艺术、体育等一切领域。专业的统计数据表明，在现代汉语的词汇中，竟有约百分之七十的词语来自于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国（参见《一百个理由给日本也给中国》）。可以这样说，当今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如果离开了外来语，无论对内对外，都将无法进行正常交流。

第三，语汇的新生扩容是语言实践者为増强语言表现力而运用仿化手段令旧词新生而成的奇异果。《蛇岛》一文在说明蝮蛇的捕食特点时写道：“小鸟是蝮蛇的主要食物，蝮蛇是捕鸟的能手。小鸟活动的方式是在树林里飞窜，这样就给蝮蛇造成了守株待鸟捕食的方便。”文中的“守株待鸟”显然是由成语“守株待兔”演化而成，借以准确地说明了蝮蛇捕食的生活习性。像这样仿拟现成词语让其脱胎新生的手法在修辞学上称为仿化。相比而言，前两种新生扩容纯粹是因事设章地反映客观存在，理应坚持不胡编生造“以辞害志”的用词原则。仿化则恰好相反，它完完全全是一种在创新意识指导下的别出心裁的语言技巧，而且，言之甚巧时，或“可收与造化者同功之效”，很值得我们重视。

从语言单位角度看，仿化通常分为仿词、仿句和仿章三类。不管是哪一种仿化，目的都在于让原语汇脱旧胎而获新生。不言而喻，要使仿章超凡脱俗而具有新意自然十分难得。最成功的当推清朱锡绶的《幽梦续影》。《幽梦续影》仿张潮的《幽梦影》，两者虽同为语录体的清言杂感，但《幽梦续影》绝无与《幽梦影》重复雷同之笔，相反，其许多条目立意新颖，思想深刻，制作工巧，比起《幽梦影》中得意之作有过之而无不及。（参见《修身清言》一书）任何人要超越已有文学巅峰之作的创作是比攀登珠峰还艰难的事，因而，仿章的佳作鲜有面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窃以为，高鄂所作的《红楼梦》后四十回虽是续写，我们不妨也将其视作为仿章最成功的范例，因为这一续写完全是在假定文本基础上进行的文学创作。

仿句成功的范例相对要多一些。如“钓翁之意不在鱼，悠悠的梦幻般的情思，悠悠的诗一般的意境，不是比鱼儿有更深的情趣吗！”《海滨情思》中的这句“钓翁之意不在鱼”脱胎于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巧妙地抒发了作者寄情夜色下海水月华的情趣，如果少了仿句，原文的表现力定会逊色许多。只因仿章仿句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仅此几笔带过。

仿词（包括仿短语）扮演着词语新生扩容轻骑兵的角色。词语仿化的方式主要有类推仿化和谐音仿化两种。

所谓类推仿化，就是从某一母质词条出发，类推出几个甚至一群富有生命力的新词语。凡经类推仿化而新生的词语无不都是人的主观表达意识对客观存在的灵动反应，不带半点的牵强附会。例如，“因地制宜”，语出《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沿用千年间，类推出了因天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因习俗制宜、因技术制宜、因环境制宜、因气候制宜等等相应的词语。假如涉及到某一行业与部门，比如教育部门，单是教育教学的改革工作，又可广而类推出因校制宜、因学科制宜、因年级制宜、因班级制宜、因生源制宜、因师资条件制宜、因原有基础制宜等等实施原则。再推而论之，人类在改造主客观世界的实践中需要制宜的因素实在是难以穷尽的，故而在《辞海》、《现代汉语词典》等大中型工具书中，一概只收具有母性特质的“因地制宜”作为这一符号系统的代表。如再细究一番，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母质词条在辞书的编撰中无不都享有此等“代表”的殊遇，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些年来，由“望洋兴叹”类推仿化而成的仿语就更多，只是故意让“洋”字在类推仿化时背负个“以讹传讹”的名分罢了。因有法不依执法难让人“望法兴叹”；或因检测出瘦肉精，或因蔬菜残留农药超标以及奶粉中的三聚氰胺超量，大众难免会“望肉兴叹”、“望菜兴叹”、“望奶兴叹”；药价贵得离谱，患者怎能不“望药兴叹”；文山会海，有时几个会议通知一起到，分身无术时不免要“望通知兴叹”；江、河、湖水屡遭污染，又有谁没有过“望江兴叹”、“望河兴叹”、“望湖兴叹”的痛心经历；面对违章醉驾猋车橫行，路人除了望而生畏就是“望车兴叹”；无节制的滥砍乱伐造成的水土流失，人们痛惜之余只有“望山兴叹”的分了，商品房售价一路猋升，令无数工薪阶层“望屋兴叹”……“望书兴叹”的原因同样层出不穷：或因书贵，或因印刷质量差出错率高，或因装帧堪称一流内容却平平而徒有其表，或因名著被肢解，或因经典被戏说，或因文笔低俗，或因译文大失水准，抑或因电视、网络、舞厅、棋牌、卡拉OK等等现代传媒娱乐手段的诱惑裹挟，万千民众再难以平静地坐在书桌旁，“望书兴叹”则又是社会众生像的另一番真实写照。

由“惟利是图”类推而出的仿词几乎都带有问责的意向，旨在批评一些人不良不端的行为举止。打着考察学习旗号的公费旅游或“惟远是图”，或“惟外是图”；在职进修培训或“惟学历是图”，或“惟升迁是图”；有些小报记者采访报道，或“惟明星艳闻是图”，或“惟大款隐私是图”；有些部门搞开发建设，或“惟政绩是图”，或“惟地方局部利益是图”；影视创作中严重存在着或“惟收视率是图”、或“惟票房是图”的倾向……凡此种种集合而成的符号系统与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民情等等无不都息息相关，不仅拓宽了人类表达的渠道，更在于它积极地干预着我们的社会生活，发挥着自己作为斗争武器的特殊作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改革开放大业中所局部存在的“风俗弊坏”，或是由于缺少教育，或是因为教而不力。如上所述仿化而得的词语只是仿化成果中的极小一部分，然而它们已足可告诫我们，重视教化监督之功能，永远是“为政之首务”，“国家之急务”。

汉字是音形义的统一体。借用这一便利条件，谐音仿化成了汉语所特有的成词现象。当中国女足以0：2输给日本队后，商瑞华当即含泪辞职，就有球迷称其为“含泪商别离”，“商”与“伤”同音，委婉地表达了广大球迷对老帅离队的惋惜之情。时下绿豆大蒜等农产品价格一路挺涨上扬，“蒜你狠没狠几天，逗你玩能玩多久”成了当下的流行语，大众语带俏皮的调侃分明流露着不满又无奈的心绪。似这类利用音同或音近而别出心裁的脱胎出新，不经意间便收获了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表达效果。

如果说类推仿化多用发散思维，谐音仿化则侧重求异思维，故常会给人出奇不意的点化，分明又是一座值得勘探的语言富矿。想当年曲阳新村初建成时，幼儿园、小学、中学、商店、邮局、银行、车站等等配套设施未能及时跟上，这对入住居民造成了诸多不便，于是，群众便戏称“曲阳曲阳样样缺”。这样的群众性语汇，看似信手拈来，随口而出，实乃是文思灵动机杼自出的结果。若是进一步追本溯源，我们无法否认，正是丰富多采的现实生活为一切语言创造活动（当然包括词语的仿化）提供了无尽而有价值的启思。

当然，专业语言文字工作者运用起谐音仿化来更是驾轻就熟，点铁成金乃至点石成金之例俯拾即是。

有则报道这样说，重庆万开高速公路铁峰山2号隧道受炸弹威胁而不得不关闭了9小时，百余名警察内外仔细搜査7小时，证实是“诈弹”。

这样的点金术若用于针砭时弊，常常可以收获独特的针刺功效。百年学府武汉大学分列学校三四把手的常务副校长和党委副书记均因涉贿被捕，解放日报“经济走笔”专栏刊发题为“防武大郎变武大狼”的时评指出“‘郎’一旦蜕变成‘狼’，狼子野心的暴露是迟早的事。”

文汇报2009年11月23日发文称，嘉宾多娱乐，雷人回答笑到缺氧……娱乐本身不是坏事，却不能笑得没心没肺……只有“雷声”和“笑声”的电视访谈，缺的却是文化营养。

市场信息报2009年12月2日有文章说，又近年终岁首，“谨防验收组成宴受组，不让酒精考验的干部有所作为”。这样的灰色幽默读来真让人心头五味杂陈。

刊于成都商报上的《惠普的傲慢缘于我们自身软弱》一文指出，“立场决定制度。人家的宗旨是消费者利益至上，而我们的三包制度一出世就带有先天性软骨症，召回制度除了残缺不全外，涵盖面特别狭窄。骨子里头迁就厂商的意识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我们只有摒弃习惯性‘官念’，使消费者保护制度硬起来，中国人才能对诸如惠普这类欺软怕硬的跨国公司说不。”从“观念”到“官念”，针刺点穴精准到位。

解放日报2010年1月18日载文报道说，外地某公办小学划分贫富班，因“财”施教，违法又害理，随即被当地教育部门取缔。

文汇报2010年2月11日刊登天呈漫画《公贺新禧》称，随着春节的日渐临近，不少机关企事业单位打着为单位利益着想的幌子，想方设法用公款给上级有关部门和领导送厚礼，名曰“恭贺新禧，实为公贺新禧”。

无独有偶，邹敬泉的漫画《有口皆“杯”》（原载《讽刺与幽默》），画面题名是“某局机关工作会议”，画中十个人的嘴都形似酒杯，令人称绝。

张保山的漫画《有“器”无力》更绝，画着只贪占的苍蝇正要叮一只公蛋，有人高举着一卷“三令五申”的法规文件迟迟没拍打下去，或者是不想打，或者是不敢打，或者是装个假打的姿势罢了，意味深长。

曾有报道说，知名围棋国手马晓春心血来潮，在自家的博客中竟然称“春兰杯”为“蠢兰杯”。一言激起千层浪，读者关尹认为，棋道即人道，棋手理应既重棋艺，也重人品，用“蠢”代替“春”，此般恶语相加不算高明。另有网络写手指出，马晓春此举实在不太理智，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聪明一世的马国手一时糊涂到只晓“蠢”。

一直记得有评论文章指出，影视作品既是商品，更是艺术品。而当下有些影视作品一味往收视率狂奔的结果——艺术品味滑了坡，反而是人无远虑，却得近“优”（指票房高）。更有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些文化人热衷于娱乐产业，其实质完全是重“利”轻文意识之使然。

另有报道说，百家讲坛主讲人鲍鹏山质疑电影《孔子》中的“孔子”错得离谱，导演胡玫声称挑错教授是“砖”家。事有凑巧，《新民晩报》有文章说，近年来，学术不端的教授校长们论文造假丑闻频频被揭露，严重玷污了大学与学术研究的诚信形象，老百姓心目中的专家沦为了“砖”家。显然，前一个“砖”家喻指批评动机不纯，手段失当。后一个“砖”家则讥刺某些所谓的专家学者含金量严重不足，像空心砖一样缺少应有的学术分量。

像这样的灰色幽默或是黑色幽默还可以举出很多，如（暴雨成災致使许多居室都成了）水“浸”宫、（公款吃喝者）“碟碟不休”、（贪官污吏们）前“腐”后继、（广告）无孔不“植”、（景区污染）“小污见大污”、（有些年轻女性做了妈妈就少了）“性”趣等等，不胜枚举，恕不再一一罗列。

所谓幽默不死，除了指幽默具有永久的魅力外，窃以为，它决不死心眼于上述讽刺否定的功能，诚是更值得我们重视的另一种不死之道。事实也正是这样，词语经谐音仿化而获得的幽默感出色地担当起了颂扬赞美的重任。只因笔者阅历有限，仅摘录几例近期所得与你共享时鲜。如“张琳有望再创‘金’喜”，如“上海斯蕊曼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广告明志——竭‘净’所能畅享健康”，如“牛奶饮料纸包装变身环保长椅——绿色世博‘椅’我为荣”，如“《窈窕绅士》月底上上映，孙红雷转型‘笑’果惊人”，如“21届冬奧会温哥华开幕式冰火交融，‘枫’情万种”，如“云南卫视于2010年农历年初三中午直播保山啤酒节《‘醉’爱澜仓江》”，如“百万富翁宁成‘负’翁一一年逾古稀的安徽农民王家玉散尽百万家财，收养200多名孤残儿童”，如“目前，越来越多的西欧游客涌入保加利亚的牙科诊所，外国人到保加利亚是以看牙为主要目的的，然后才是观光旅游，保加利亚也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保加利‘牙’”，又如“36度高温‘烤’验世博运营”，再如“‘泳’葆健康”、“‘晋’显中国风”、“享‘瘦’人间四月天”、“绿色‘悦’读”、“飞科剃须刀时尚商旅新‘须’要”、“冰雕展里草木皆‘冰’”等等举不胜举。每每读到这般妙言如珠的佳句，常不免要会心一笑，有时还真会拊掌叫好。

恕我孤陋寡闻，如上之列，所选的仅仅是昆仑之一玉，桂林之一枝，说不上字字玑珠，都如玉叶金枝，却也是道气文心尽显。它们或妙语解颐而趣味橫生，或辨事察理而警策省人，或诙谐隽永而贞人内养，仿化所得之成果实是汉语百花园中的一朵不该被忽视的奇葩。如若有人问，什么样的文字才具有明代学者陈继儒所说的因“巧得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的效用的，我想，凡仿化之所得皆可列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