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开始,岳麓书社的大部头作品集《袁伟时书系》将陆续与读者见面。近日,记者走进袁伟时先生在中山大学蒲园区的家,提前了解这部广受关注的作品集的新看点。一下午的畅谈,袁公对中国社会转型与中国文化出路,一份始终贯穿的宏大关怀意识流露无遗。
谈教育:应提高中学语文文言比重
《广州日报》:您反对让小孩子背经学经典?
袁伟时:我反对让小孩子从小就背这些东西。中国传统文化是需要保护和传承的,可是要注意方法。中国的语言文字非常优美和丰富多彩,一定要珍惜。我觉得可以提高中学语文课中文言文的比重,让中学生更好传承传统的语言文化。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大陆作家、学者、记者写的文章,与台湾的同类作品相比,书卷气明显不足。台湾的国文课,文言的比重高达45%,这值得我们借鉴。但教小学生或者幼儿园的孩子学一些浅显的古诗词就很好,完全没必要强迫这么小的孩子读经,这违背教育规律,摧残他们的性灵。
《广州日报》: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要求整齐划一、守纪律,这种培养方式一直影响到我们的大学生。您认为是吗?
袁伟时:是。大学成了技术训练班。所以钱学森不满意我们老培养不出科学技术领域将帅之才。其实,这个问题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更加严重。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陈志武有句话更一针见血:“中国现在的教育决定了中国只能成为制造业国家,不能成为创新国家。”把中国人从小就培养成“一二三,开步走”的乖孩子是对国家未来发展的严重侵害,应该迷途知返。
谈书: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可爱
《广州日报》:《袁伟时书系》将出版的9部书里,您最满意或者最能代表您思想理念的作品是哪一部?
袁伟时: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可爱,每部书各有特点。《晚清大变局》和《告别中世纪——新文化运动文献选粹与解读》可能是大家一贯比较推崇的重头书吧。即将出版的《民国:苦难与辉煌(1919—1926)》和《蒋介石时代的兴起和终结——我读蒋介石日记》在我看来也是重头。因为从晚清到民国,这几部作品一路下来,对我而言,构成了一条完整的学术研究理路。
《广州日报》:贯穿您这几部作品背后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袁伟时:应该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转型的困境与出路问题。中国为什么必须转型、必须与中世纪告别?为什么这个转型的过程如此漫长?其中包含着什么不能忘记的教训?可以说,转型的历史是我关注的核心。
《广州日报》:晚清大变局中,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等转型的最初尝试为什么失败?
袁伟时:在中国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刻,洋务派选错了改变的道路。洋务运动走官办经济的路,是不能拯救中国的经济的。晚清的变革没有推动社会体制从根本上的变革,也没有真正树立与世界接轨的理念。从客观条件看,当时保守势力非常强大,“国学派”当权,阻力冲不破。
谈社会转型:改革开放扩大了经济自由
《广州日报》:您认为中国从传统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出路何在?
袁伟时:以三纲六纪宗法制为基础的中国传统社会已经无可疗救,必须向现代社会转型,而吸收现代文明的已有成就成为无法抗拒的必由之路。例如,要确保经济自由,让民间资本可以自由办企业,走市场经济的道路。大清帝国光是解决这个问题就整整花了半个世纪!相应的,还要解决市场主体和公民的权利如何保障的问题,这就离不开法治和宪政了。
《广州日报》:为什么是法治?中国的传统文化能提供这一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要素吗?
袁伟时:法治是现代社会的基础。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法治的传统,需要一个逐渐生长的过程。
有种说法是,假如没有外敌入侵,中国社会会自行缓慢地转变为现代社会。《资本论》已经说到,古代社会已有资本主义式的手工业、工厂这一类经济成分,但不成为一个体系。也就是说,萌芽早就有了。值得研究的是这些萌芽为什么不能转化为社会制度?要成为一个体系(社会制度)需要的是整个社会的变革,这样的变革要有很多社会条件配合。其中就需要法律体系对财产权和其他公民权利的保障。比如英国1215年的《自由大宪章》用62条条文详细规定臣民享有的自由权利以后,在第63条宣告:“英国教会应享自由,英国臣民及其子孙后代……充分而全然享受上述各项自由、权利与让与。”哪些权利?城市自治与经营商业的自由权利、财产权、选举权、不随便纳税的权利,还有司法独立的权利,国王不能选用没有经过训练、没有法律知识的人来做法官等。1215年,在我们南宋时候,中国有这样的保障自由的宪章吗?没有。
为什么产业革命首先在英国发生?不是因为发明了某种技术,而是有适合的制度。简单地说,因为英国提供了产业革命赖以产生和发展的制度环境,产权得到比较充分的保障,包括经济自由在内的公民的自由得到比较充分的保障,那样的环境推动了产业革命。
个人自由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中国人的切身经验也证明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结论。改革开放30年经济快速发展的奥秘,无非是改革僵化的制度,逐步扩大了公民的经济自由。
中国传统社会没有足够的内在力量自行向现代转型,因为它是一个宗法专制社会。它的思想文化和制度的核心是三纲六纪。中国的传统法律——中华法系有丰富的内容,但是以刑法为主,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核心是三纲六纪(六亲)。犯了法,按照亲疏不同有很大差别。假如骂人,骂一般人无所谓,骂尊长就是犯罪,如果骂了皇上则是大不敬,要千刀万剐。财产权的保障是社会转型的基础,在三纲六纪的法律中,普通公民是不能随便保有财产的。有一个罪名是“别籍异财”,只要父母、祖父母健在,那另立户口、分割财产是要判刑的。
中国社会不能自行转型,是顾准在1975年作出的判断:“我们有些侈谈什么中国也可以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来的人们,忘掉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它也是一种法权体系。”所以,我们要吸收现代思想推动变革。
记者手记:岭南学术界“老顽童”
如约按响袁伟时先生在中大蒲园区家里的门铃时,这位年近八旬,笑称自己“正当壮年”的岭南学术界“老顽童”还在书斋电脑前,忙着整理自己即将出版的书稿。在通常人家摆电视机的位置,放着有些年头但品质不错的音响。袁老说自己算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CD不少是儿子送的。电视多数时间只有夫人看,于是摆进了夫人经常活动的饭厅。袁公的两个书房已经不够用,他的书柜“堂而皇之”入侵到饭厅。“我太太说这是帝国主义入侵。”袁老笑道。
袁老谈起话来谦逊、随和,完全没有架子,说起写文章骂仗,就会泛起一股20岁人的活力,难怪常有年轻的后辈跟他成忘年之交。
虽然袁老刚上大学时读的是经济,对历史的爱好却从高中时代就埋下了种子:“那时每天下午吃完晚饭,就到汉民路(现在改名北京路)的书店看书,多是‘打书钉’——只看不买。那时喜欢看《观察》和一本‘左派’的《世界知识》杂志。影响我最大的书是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受书的影响,袁公一是爱上了近现代历史,二是参加了爱国民主协会(广州地下学联),开始了实实在在的地下革命工作。
著名经济史家梁方仲是他大学的老师。“不过,我学得不好,复旦研究生毕业后回到中山大学工作,我便老老实实再听一遍梁老师的主要助手汤明燧师兄讲的中国经史。”袁伟时也从经济逐渐转向历史,并在其后的几十年间,形成一套自己的转型历史观,享誉学术界。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