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北汉、契丹不论,关于南方诸国,先下荆湖巴蜀,还是先下江南南唐?王夫之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这方面,他赞同太祖赵匡胤的战略,认为老赵此举优于王朴《平边策》。他说: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叶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虐之巨慝(意思是说李璟李煜没有大恶);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巳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
孟知祥(后蜀第一代君主)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幸以虐民也,殆无人理。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固不容旦夕缓也(意即后蜀比南唐恶,理应先讨平之)。
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悬隔岭峤,江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如果先下江南再下巴蜀,从道理和形势看,两方面都不利)。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
但王夫之也从“道理”和“形势”两方面立论,分析了平定河东或幽燕的利弊。这方面,他赞同王朴的意见。船山说: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不为无功(是说后汉第一代君主刘知远有捍御契丹之功)。刘崇父子(刘崇、刘承钧)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说郭威灭汉隐帝,又杀刘赟,违背天理);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因为理不直)。虽在宋世,犹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中华道义不能沦丧),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大禹所奠定之九州岛之吾土),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因为幽燕是吾华之故土,不应在契丹境内,故应先下幽燕)。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说契丹对幽燕之地无恩可言)。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膻俗,如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污秽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说幽燕之地有人在盼望王师来讨)。迟之又久,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入飞狐(今河北涞源)、天井(今山西襄垣)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当初赵匡胤曾有先下幽燕之志,惜没有实施;反而先去下河东,结果没有成功。直到太宗赵光义时代,还是坚持先下河东后下幽燕,等于还在犯战略错误。其实,不能先下河东,这个见识不仅王朴有,赵普也有,柴荣也有,张永德也有。据《东都事略》,太祖受禅之初,曾经向永德问“并汾之策”(并州、汾水,都在河东)。永德说:“刘氏虽然兵少但是很强悍,再加上契丹的援助,未可遽然而下。可以用间谍来离间他们君臣之心,设游兵以扰乱他们农耕之事,待等到它疲敝不堪时,才可以图谋。”这个意见事实上是深化了王朴的意见。老赵初期没有采纳这个意见。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继承了王朴、柴荣、张永德和王夫之的意见,对太祖、太宗的这一战略失误,有一段深刻的论述,他说:
宋之受制夷狄,由失燕蓟;其不能取燕蓟,失在先下太原。昔王朴与周世宗谋取天下,欲先定南方,次及燕,最后乃及太原。盖燕定则太原罝中兔耳(幽燕平定,河东太原就像笼中的兔子),将安往哉!太宗一日忘其本谋,急于伐汉,尽锐坚城(指太原)之下,仅能克之。师已老矣,复议攻燕,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缯。一败而没世不振,再举再失利,皆由太宗不知天下之大势,倒行求前,以致颠蹶也(打河东之后,兵已疲敝,再打契丹以致失败)。
王朴《平边策》虽然是一个可以调整的战略规划,但大辂椎轮,结构架子是出色的。他提出来的平天下次第,至少启发了柴荣、老赵,从地缘、形势、天理各方面来评估用兵先后,决定路线逻辑。王朴所谓“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取江南先取江淮以获得战略先手主动权的思路,都是攻战战略中值得称许的大见识。不同的只是:“后北”的“北”有两个方向:河东与幽燕。在这个问题上不仅赵匡胤犯了错误,赵光义也犯了错误。没有犯错误的是柴荣,但他可惜死得太早了,以至于王夫之要慨叹:
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用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后周征伐江南,其兵威刚刚开始震慑天下,还没有衰竭,周主柴荣如能赶紧乘其兵威而用之于幽燕,天假之年,中原就可以在后周时代底定了吧!
在老赵那里,持“先南后北”战略最坚定的人物是赵普。
但钱穆认为“宋则以赵普谋,先南后北为持重。兵力已疲,而贻艰钜于后人,则太祖之失也”。钱穆认为这个“先南后北”战略是错误的,正因为一开始就在南方用兵,结果“兵力已疲”,再向北方用兵时,力量开始削弱,等于给后人(赵光义等)造成了难度。这也是一个意见。历史已矣,无法复盘,可留给人的是思想的无限推演。推演中,各有家法。钱穆意见,也是一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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