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他们弱小得让人心酸
前几天前往深圳办事,由于广深高速东莞段正在维修,只能在东莞附近上高速。在乡道望牛墩镇区路段碰上塞车。原来前面的路段上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警车,有几个警车上面的警灯一闪一闪。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司机葳哥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前面出事了。第二句话是,这个镇真他妈的有钱。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说这个镇有钱。他顺手一指,告诉我,前面肯定有人在闹事。我从车窗看过去,果然,路前方的一个工地上好像聚了很多人,可我的视线却被一排警车挡住了。车驶近点,虽然可以从警车顶上看过去,但视线又被看似松散其实排成了一个警戒线的几十名警察挡住了。
那边出了什么事?有人闹事?怎么会如此大的阵势?司机葳哥常在这一带走动,他说的应该没错。我示意他把车停下来,他说这里有警察戒备,不让停,他把车开出了一百米过了一个红绿灯停下来。下车后,我们装着偶尔路过的样子小心地走向出事地点。接近警察时,视线终于可以穿透十几部警车和几十名警察了。
不过,我看到的却是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数量肯定超过五十人,他们紧紧站在一起,围拢成一个大圆圈,中间——中间大概就是“闹事”的人,只是那些人肯定比保安数量要少一些,因为他们被保安围在中间;他们的个头也大概矮一些,因为我只能从高大的保安肩膀上看到他们散乱的头发。只是偶尔看到他们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有些破旧的农民工的打扮,他们的年纪大概都不大……
在我一旁的葳哥还在发议论,哇塞,这个地方真他妈富得流油,你看,对付这几个农民工,竟然出动了这么多警车、警察和保安,有钱啊,哇塞!
葳哥说者无意,我听者却有心。我随身带着照相机,想走近一点去照几张照片,但当我走近警察排成的警戒线时,我却有些犹豫,心底升出一股莫名的恐惧,葳哥也劝我小心(这件事发生在城管打死拍照者之前几天)。
那一天,也许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感觉到警察身上那身黑色警服让我感到恐惧。我停下脚步,始终没有拿出照相机。后来葳哥告诉我,就算我取出照相机,他们也不会让我照的。因为有几位警察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大概是我看上去不像当地人。
再说,我能照到什么?我的眼睛穿过了警车和警察,可还是穿不过那一层穿戴整齐的保安,我能照到什么?……那天只到离开现场,我始终没有看到一个“闹事”者的脸孔……
在车上,葳哥告诉我,年关要到了,很多农民工要回家过年,可是黑心的老板却拖欠工资,还有一些老板担心农民工离开后就不回来了,于是就用克扣几个月工资的办法,迫使这些想拿到钱的农民工继续留在厂里或者春节后还回到厂里来,总之,最近一段时间,工人们聚会要求追讨欠薪的事件多了起来,当然,平时也不少……
葳哥说的我当然清楚,中国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一年中就有大大小小二十多万起的冲突事件发生,其中大多属于雇员和雇主之间的冲突,也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冲突。可是,回想起来,我还很少亲身经历这样的抗争事件,特别是最近一年,都在到处跑,更没有机会亲眼见证。今天算是好多个月来的第一次“亲身经历”——我在这里加上引号,那是因为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些“闹事”的农民工,也没有搞清楚他们到底为啥聚在一个工地场子里不走。
可是,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甚至比我看到那个数字时——全国一年有二十多万起大小冲突——还要沉重得多。小车已经上到广深高速公路了,可我心头的沉重不但没有减轻,而且渐渐转变成难过、和心酸……
实事求是地说,就我亲眼所见,开了十几部警车在外戒备的警察没有处理不当的行为(我慑于他们的威风,没有敢照相,他们也没有要打死我的样子)。至于那些紧紧靠在一起的人高马大的保安好像也没有粗暴对待聚会的农民工,——可是问题在于那被围绕在中间的我始终没有见到过面孔的“闹事”者,他们却死死占据我看似坚强其实却很脆弱的心。以至事情过了好几天,我每天还想起那件事,想起来心里就很难过。所以,今天决定还是写下来。
前段时间茅于轼先生提出“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引起大家争论。我没有搞懂茅先生要如何为穷人办事,也许他已经默默为穷人办了很多事,所以也就没有发言。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原则上,茅于轼先生的话听上去都是有道理的。但如果真放到中国当今的现实中去,就让人从感情上无法接受,从现实层面也无法操作。
无可否认,中国的财富精英中一大半都是从权力精英中产生的,他们和权力精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不说法律是向着他们的,中国人又有谁不知道,在当今中国,有钱好办事,有钱不但能够让鬼推磨,也能够让权力精英和知识精英为他们推磨。这意思就是说,法律不但保护富人,而且富人还可以使用钱买到很多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茅于轼先生大可不必为富人们说话,富人们不但有钱为他们说话,还有权为他们说话,知识精英如果不能为穷人们办点实事,倒真应该闭嘴,不要为富人和权贵们扯着嗓子呐喊了。
我们面前的现实却是穷人处于毫无保护的弱势之中,弱小得让人心痛。最近发生的弱势群体的抗争事件,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法律不保护穷人,而是富人使用手中的钱,和权力精英结合起来,加上知识精英从旁呐喊助威,扭曲、玩弄了法律,或者制定了另外一套法律,一套驾凌于现有法律甚至共和国《宪法》之上的潜规则、潜法律。而穷人都是在遭受欺负和蹂躏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起来抗争——而他们的抗争的目的就更让人心酸——他们只不过想要法律能够生效,权力能够公正,上面能够注意到他们的呼声……
我就是搞不明白,在当今提倡和谐社会的时候,富人们花天酒地,贪赃枉法,包二奶、三奶,不但没有问题,倒成立和谐社会的一大特色;他们敲诈欺压弱势群体,也不算破坏和谐社会,可是当被欺压的弱势群体三两个往那里一站,要求宪法和法律的保护的时候,和谐社会就面临了威胁!大批警察就出动了——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不妨回忆一下,过去五年,甚至十年,有哪一次弱势群体的抗争不是因为富人和权贵的折磨和欺压造成的?那些弱势如果不是忍无可忍了,有几个有胆量和勇气站出来抗争?可是,有谁说过这些富人和权贵是破坏和谐社会的不利因素?只要弱势群体一站出来,立即大批大批的警察和保安出动了,仿佛和谐社会就要被破坏。难道我们说的防微杜渐只针对弱势?我们为什么不从权贵身上找找原因?当权贵欺凌侮辱那些弱势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防微杜渐?弱势群体到处呼吁的时候,我们的警察都在哪里?
2007年我因为社会调查,接触了一些农民工,也和一些农民工交上了朋友。有好多农民工就经常找我帮忙,有时帮他们自己,有时帮他们的朋友。大多是老板欠薪和违规克扣工人的事。可是,我能怎么帮他们?我只能告诉他们到劳动仲裁,找警察,找当地政府,可是那些农民工都有比我丰富多少倍的经验,他们知道找劳动仲裁有什么结果,找警察又会如何,更不用说当地政府了。真的,他们都知道,他们知道毫无用处,所以找我,希望我来曝光,帮帮他们。他们又哪里知道,我真地毫无办法呀。当今能够为弱势群体呼吁的地方也就是互联网了,可是互联网也并不是弱势能够控制的地方。再说,那些权力精英们,除了你触犯他们的利益而来取缔你甚至把你抓起来外,才不会关心你的呼吁。
2007年,我让很多找我帮忙的农民工失望了。整个2007年,找我帮忙追回拖欠工资的就有十几位,我总共只成功帮了一位,而且还是我给他老板打电话,冒充我是xxx媒体的记者,威胁他我要登报,老板最后才让步。惭愧得很,为了帮一位农民女工拿回两千元的工资,我自己倒犯了错或者罪——冒充记者。
我在想,我们有权力无限,把人往死里打,声称要“打出城管的威风”的执法队伍对付一些小商小贩和拍两张照片的人,怎么就没有一个执法队伍去保护一下我们这个社会最值得也最应该保护的弱势民众?
如果广深高速不修路,我就会一直在高速公路上来回奔波,到了年底看到国家公布的全国有多少起冲突事件的数字,我也会义愤填膺,还会写几篇义正词严的文章,旗帜鲜明,获得我读者的喝彩声。
然而,几天前,我却偶尔走下高速公路,又偶尔看到了一起也许小得根本就无法进入国家正规统计数字的小冲突……我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几十个农民工,好多还是孩子——至少比我自己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受到委屈,忍无可忍的时候,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决定站出来找黑心的老板理论一番,于是他们相约到一起,和平的,不声不响的……
接下来,有组织的大批保安蜂拥而至,把他们团团围住,然后是十几辆闪烁的透出共和国威严的警车呼啸而至,还有让我这个见多识广的人都感到一阵阵恐惧的穿着黑色制服的威严的人民警察,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几个营养不那么好,个头不那么高,衣服不那么整齐的农民工团团围住……
我始终没有看到他们的脸,我还用看吗?那都是一张张普通的脸,和我们的孩子的脸差不多——只是,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你一定没有见过,你甚至无法相象得出来,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呢?充满无奈、愤怒和恐惧的表情……
可怜的农民工兄弟,可怜的农民工孩子,面对这些数量远远压倒你们的警察、警车和保安,你们能不害怕吗?
你们是如此的弱小,弱小得让我心痛、心酸……
2008-1-11 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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