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早春,一位社会学家和一位历史学家约集了一些同仁,搞起了一个“中国社会结构”的讨论班,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大学里搞了一个同名的课程以吸引同学们加入讨论。讨论持续了半年,每双周一位与会者宣读一篇论文。于是在1948 年底便集结出版了这本由费孝通、吴晗领衔的小册子《皇权与绅权》(观察社)。
悠悠四十年过去,八十年代末叶这本书得以重印。当新一代的学子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他们惊异,社会结构与知识分子这些充满现代味道的课题在上个时代已经开端了,已经在一代师生间热烈地讨论着,已经展示出了很多闪光的思想与卓见,似乎半个世纪后的今人仍有自叹弗如之处。然而合上此书,从书本中的思想理路联系到此书出版后旋即发生的巨变,直到演至今日的半个世纪的沧桑,惋惜和遗憾是绵长的。
如费孝通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所说,它“是不成熟的”。但这本书本来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一个起点。西方现代学术中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著的奠基之作当称曼海姆出版于1929 年《意识形态和乌托邦》(曼氏去世后发表的知识分子问题的论文更成熟),和美籍波兰裔学者兹南民基出版于1944 年的《知识人的社会角色》。这两部著作问世后,西方知识分子问题的专门研究出现了相当一段历史时期的沉默,直到60、70 年代,知识分子研究才成为显学。从这一背景看,由费孝通发轫的中国学者的知识分子研究的起点并不落后西方许多。但在青年学者们重新捡起费孝通当年的话头时,应有“世上已千年”之感慨。
这本书反映出那个时代曾享有一个自由争论与对话的空间。这体现在师生间,也体现在当时已很有一些名气的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之间。这样跨学科的讨论,两学科间如此实质而非形式的沟通,是令今天的中国学者们钦佩、羡慕和汗颜的。
当然说起点也罢,说交流沟通也罢,这部书的影响最终依赖于它自身的价值。我们还是从这部书的价值说起。
这部书的讨论框架和学术价值基本上是奠基于费孝通的三篇文章之上的。而费在这三篇文章中讨论了三个问题:中国社会的政治结构,作为社会分化基础的知识分子,政统与道统。
先从社会结构说。今人(不仅大众而且学者)在说及中国传统社会时,言必曰“封建”。实际上这是削中国历史之足适西方历史理论之履,这也是四十余年中国正统历史理论笼罩下的结果。而我们看到,在1948年自由派学者们(虽然吴晗后来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完全未蹈入这一误区。他们提出“皇权”是秦以后中国社会的主要特征,认为皇权与绅权之关系是政治结构的主要内容。费孝通在《论绅士》一文中说得非常透彻:
封建制度中,政权并不集中在最高的王的手上,这是个一层层重叠着的权力金字塔,每个贵族都分享着一部分权力。王奈何不得侯,侯也奈何不得公,一直到士……封建解体,在政治上说,……集中成了大一统的皇权,皇帝是政权的独占者,“朕即国家”。他在处理政务时固然雇佣着一批助手,就是官僚。可是官僚和贵族是不同的。官僚是皇帝的工具,工具只能行使政权而没有政权。贵族是统治者的家门,官僚是统治者的巨仆。
史学家吴晗也有近似的认识:
秦以前是贵族专政,秦以后是皇帝独裁。皇权是今天以前治权形式的一种,统治人民的时间最长。
强调“皇权”意味着不受外来理论的束缚,坚持本土的特征。这在半个世纪前的知识分子笔下是多么自然顺畅。
当代“封建论”者会说,政治结构姑且可以这么说,经济结构却一直是封建类型。事实上经济从来是与政治密不可分的。政治结构中打碎了贵族的身份制,农民干好了可以当地主,布衣可以经科举成为官僚,这与西欧封建制是多大的差别,岂是一个“封建”可以统摄。这是此书之外的话了,就此打住。
从皇权入手,费孝通抓住了秦以后中国社会政治结构的关键。他说:
从权力结构上看,我们至少可以从传统中国找到四种重要的成份:皇权、绅权、帮权和民权。
可惜的是,他只在皇权与绅权的研究中开了个头。帮权与民权尚未起步,就永远中辍了。只能留给后来的有心人去思考这些念头可堪挖掘与否。
第二个是知识分子角色问题。费孝通在《论知识阶级》一文中一开端就提出了如下问题:
知识怎么可以成为社会分化的基础呢?可以分化社会的知识是什么性质的呢?这类知识怎么会独占在某一部分人的手里?这种独占有什么好处?怎样加以维持?这一部分怎样在社会里构成阶级?
这是非常出色的一组问题,他是这样解答的。可以成为分化基础的东西必须是可识别的标帜,如性别。知识分为两种:自然知识与规范知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是掌握了后者的人。为什么劳心者治人,是因为规范的实行需要权威。规范知识人人都可学到一些。当规范、传统、文字三位一体时就产生了排外的“知识阶级”。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进展,搞自然知识的知识分子一定是前进思变的。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着眼于规范的维持,他们必是卫道的。这种分析的路数与兹南民基很有相似之处,只是过于简单了一些,但仍有独到的见识。在这篇文章结尾处费孝通说:
以整个中国历史说,也许从没有一个时期,在社会上处于领导地位的知识分子曾象现在一般这样无能,在决定中国命运上这样无足轻重。为什么他们会弄到这个地步?……中国知识分子是否有前途,要看他们是否能改变传统的社会结构,使自然知识、技术知识、规范知识能总合成一体,而把他们所有的知识和技术来服务人民,使知识不成为一个社会阶级的独占品,也就是说打破这种知识成为阶级的旧形态。
这一问题问得无比敏锐,然而解答却是不得要领的。历史新开出的一大玩笑是把新型的中国知识分子驱赶到自然知识的范围里,却缴械了他们掌握规范知识及其实施的权柄。
第三个问题是政统与道统的关系。即皇权——执政的系列与绅士——知道怎样统治天下的系列的关系。二者关系起于二者的分离。士始终抱着与政统结合,甚至制约皇权的企图,他们的理想——王道便是政统加道统,但结局却是制约皇权的失败,最终屈服于皇权。费孝通说:
士大夫既不是一个革命的阶级,他们降而为官僚,更降而为文饰天下太平的司仪喝采之流。……在政治命运上说,他们很早就是个失败者了。
在这一点上吴晗与费孝通有着最大共识,吴晗形象地描述了士与皇权从共治天下到沦为伙计、奴隶的过程。
这一视角在以后得到了发展,余英时对政统与道统又有新的论述,即使没有直接,也该间接地受到费孝通的这一思想的影响。
这本书中除去费孝通与吴晗的七篇外还有九篇文章,这九篇文章之功力显然不如费与吴。但也可以见到一些闪光的思想。比如史靖在《绅权的继替》中论述了西学冲击后“从前曾散在城乡村镇的教学方式变为集中于城市,特别是集中于大都会。”“学校所灌输的大部分是适应工业文明的观念意识与技术,……在都市以外是无法施展其本领的,……农家子弟一旦进入新式教育,往往要尽量留在城市。……原来应该继承绅士地位的人都纷纷离去,结果便只好听滥竽者充数,宵小遂趁机操纵,基层政治每况愈下。”这无疑是同类论述中最早的和最深刻的。
综上所述,本书选取了几个独到的视角去分析中国社会政治结构与知识分子,极具启发性。
就学理的缺憾而言,他们大概没有了解到曼海姆、兹南民基的论述。如果能深入地理解了曼海姆所论述的unattachedintellectual(不束缚在某一位置上的知识分子),或许费孝通及他者对中国社会结构如何柳暗花明又会有新的见解。
中国绝大多数学者都只能作死学问。费孝通无疑是他这一代知识分子中最具智慧、悟性与分析力的社会科学家。吴晗亦是一位最重视打通古今的史学家。使后生惊讶的是,在一部披上了如此迷人的题目《皇权与绅权》的讨论中,他们竟把皇权当成一种古董与化石来讨论。他们如此痴迷于皇权与绅权的微妙关系的分析,却从未企图以这种分析关照一下下一个时代,哪怕是从一个最不情愿的小概率出发。他们看不到在他们于书斋慷慨论道之时,中国几大政治势力正作生死角逐。这场生死劫争不是书生可以左右的,但一个智者总该考虑一下,知识阶层占取一个什么样的立脚点才能保证自己社会功能的发挥,才不会如以往的士阶层一样淹没在皇权之下,才能促进一个健康的社会结构的发育。为什么在一场巨变前,我们的智者毫无察觉。
费孝通自己说,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他最满意的是《生育制度》。的确,那本书最自成一体,最完整。但《乡土中国》与《皇权与绅权》的关照更博大,更诱人,更富启发性。特别是《皇权与绅权》,不过三篇小文,远不完美,却令人感到其厚积薄发之势:行文左右逢源,卓见俯拾皆是,论述自然谦和,却难掩逼人之才气。那年费孝通38 岁。那是他第一次论述知识分子问题,就学术研究的意义上,也是他最后一次,以后尽管他拥有了学术生命,他再未触动这一领地。这部著作,对费孝通,对留在大陆的那一代学者,都是绝响。
我的好友薛涌一次与我夜宿外地旅馆,晚间长谈,说及他在八十年代中叶对费孝通的采访。他对我说,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认为中国再过多少年能出现一个您这样水准的社会学家?”他说:“费孝通思考了一会儿,给了我答复,你能猜出来吗?”我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费孝通说出来的是“50 年”!在70、80年代之交我读研究生时读过费孝通五十年代之前的所有主要著作。就著作的印象,我以为他知人且自知,是这个时代的智者,他有过吴文藻、潘光旦这样的师友,他平和不偏激。因而我以为“50 年”绝非他个人的自负,而是透露出他对时下的教育环境与文化氛围的深彻的悲哀。一座楼房可以在一年间盖成,一棵树木可以在十年中长成。而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失落,崇尚学术与真理的风气的消散,需要多少年的时间来挽回呢?我想,不会有人能确定地回答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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