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早春,我在雅典大学校园书店里看到面世不久的布克哈特著《希腊人和希腊文明》一书英译本,遂即买了下来。
我已过了盲目阅读的年龄,知道为职称和生计写作的平庸洋人学者是多数,加之又是工薪族人,银两不多,所以在外国书店掏腰包前首先要考虑是否物有所值。见了布克哈特的书之所以出手,主要原因在于布克哈特先生的大名头。此前读过他的代表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译本,知道这是上了西方史学史的文艺复兴文化史名家,没想到他还有厚厚一大本古希腊史的著作传世。
实际上,我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的印象并不算好。虽然阿克顿对该书赞誉有加,但我觉得布克哈特多半受19世纪哲学泛论的影响,主观的议论、顺手的联想较多,专业史学要求的翔实引证偏少,且全书摊子铺得很大,章节段落之间缺少严密的逻辑联系,给人纷繁的感觉。
读了《希腊人和希腊文明》译者穆瑞的前言,方知这种写法乃是布克哈特治史的特点。他认为史学研究的目标是历史思想或观念,也就是喜欢“通古今之变”的通透见识,反感业已盛行的史料考据技术,把兰克等学者运用实证主义方法苦心孤诣求证出来的“历史真实”视为一堆“纯粹的历史事实垃圾”,浪费历史家的“精力”和“视力”。这种认识当然有它的合理性,因为兰克提倡的“如实直书”的实证目标把史学工作者变为了历史的录入员,忽略了历史向来具有的启发心智、提升智慧的教谕作用。换句话说,兰克同传统史学的追求唱反调,布克哈特却反其道而行之,成为传统史学夹叙夹议方法的继承人和捍卫者,区别只是多了一些“议”。
对布克哈特的这一做法我能够理解却不以为然,因为史学的研究过程如果没有确认事实的首道工序,如何能构建出合理恰当、趋近真实的价值评判或思想观念?二者如果有机结合则对史学善莫大焉。孔德的实证主义史学方法其实是对这两种偏向的适当修正。
《希腊人和希腊文明》一书当然还是布克哈特的风格。由于是在大学课堂中的讲稿,所以布克哈特思想的信马由缰更为明显,到处都是智力与史实接触碰撞之后擦出的思想火花,凸显出作者的主观介入。不细心的读者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发现,本书字里行间充溢着个人对古希腊文化的感受,其表达不加收敛掩饰,心到笔到,价值陈述胜过史实陈述。因此,这是一部个性十足、智力强劲的史著,就像柴可夫斯基的乐曲——别的作曲家的一个作品有几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乐句就不得了了,老柴的美妙乐句却四处泛滥——好听好读,容易把读者引入耐人寻味的分析和概括而不能自已,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认识古希腊文化的意味深长的入口。布克哈特说:“我们应该永远感谢希腊人对世界的洞察,在这里,他们与我们十分接近;在创造力的领域里,他们是如此伟大,这是他们的崇拜者所望尘莫及的。”我们也应该感谢布克哈特对古希腊文化的这种透心彻肺、如醉如痴的爱情,这使我们想追问为什么19世纪的许多欧洲知识分子会有这样一种情怀。
没有人很好地解答过这个问题,那时的知识分子只是倾心尽力地赞美古希腊人和他们的文化,比如恩格斯把希腊人称作“天才的小民族”,英国诗人雪莱则以复数第一人称认同自己和所有英国人“都是希腊人”。姑妄言之,还是轴心时代的希腊人对近代西方文明所作的非凡贡献折服了近代西方人。这些贡献包括自由、民主、法治、爱智、重德等基本价值观念,以及登峰造极的雕塑与戏剧艺术。在此基础上,今天西方的一些具体价值观,如公民社会、选举权、任期制、知情权、参与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政教分离、文职人员管理军队和宗教事务、逻辑思维和科学思维等等,都可以在古希腊人那里找到出处。这正是自文艺复兴运动以来被古希腊人俯视的蛮族后裔——西方的主流民族(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高卢人、北欧人、斯拉夫人等)那么积极主动地认同古希腊文化为自己的文化祖先和价值源泉的根源。
但这毕竟是19世纪的事情了。现在的欧美学界,古典学日益滑向边缘,人们的眼睛偏爱鼻子前面的人和事,为何这部100多年前的著述,却仍能引起当代史家的注意,并被译成英文试图加以推广呢?这说明布克哈特的道德文章还没有过时,仍然可以满足现代人的需要。
布克哈特的世纪是一个驱动世界变革的、热火朝天、光怪陆离的世纪:人类生产力的革命性进步在一个世纪里发生了两次,从工人发明家到教授和知识分子发明家,快得使人文社会学者们都来不及整理和归纳;政治领域则继续着暴风骤雨般的革命和改良,自由、平等、博爱、民主、法治的咒符仍旧呼风唤雨,推动着变天的浪潮;共产主义运动从幽灵演变成各国资产阶级俱乐部恐惧的洪水猛兽;思想家和大学者的高论和自信比山高、比海深,人们的心头好像长满了草……在骚动的欧洲社会中,却有一个心如止水的历史家布克哈特,他沉浸在古典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文化遗产当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只解圣贤书,在字里行间发泄着自己对古典的那片衷情。这位教书匠在古希腊文化研究中获得了快乐,正如他所说,“人们不能对一个教师有太高的希望。但是首先,他应该使人们保持对精神造物价值的信仰。第二,他能够使人们相信,在这些造物中可以发现真正的快乐。”
历史的主要价值在于借鉴和参照。“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布克哈特在万丈红尘当中能够保持一份平静的心态,把研究和爱好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和快乐源泉,这给我们提供了一面照看自己嘴脸和内心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感到了自己的低下和渺小,应该向布克哈特学习并感谢王大庆博士把这面镜子进口到中国来。
郭小凌
2007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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