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凯尔特人、凯尔特伊比利亚人和意大利人那样,而且是在一个更小的地区,出现了一次可能是非常缓慢的许多不同的部族涌入的过程,这个我们称之为希腊人的天才民族在被认为是他们自己的这块土地上开始定居下来。可能在某一天,当史前的遗迹被发掘出来,我们或许能够对他们在那里遇到的居民的种族做出一个更为准确的描述。斯特拉波(Strabo)(7.7.1)和波悉尼阿斯(Pausanias)(1.41.8)都认为希腊曾经全部或几乎全部被蛮族人所占据。
在那时,希腊人认为他们占据了最重要的地区。所有部族都尽可能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希望隶属于他们,而一些在起源上与希腊人关系十分密切的部族,像勒勒吉人、卡里亚人、达达尼奥人、德里奥人、考克斯人和皮拉斯吉人作为半蛮族被排除在外。这些部族逐渐分裂成小的集团或者完全消失了,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再愿意被看作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波悉尼阿斯,4.34.6)。
或许所有这些被普遍地看得过于严重了。希腊人是一支异常活跃,在体能、军事和宗教品质上都处于优势的部族吗?或许他们获得的杰出的声名仅仅是出于偶然性?在离我们很近的15世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多个集团组成的一个联盟成为我们所谓的瑞士(施威泽尔),仅仅是因为在长期的战争中,施威兹人(Schwyz)总是站在集团的前列。是否有一些原因使得希腊人不能拒绝那些想加入他们的人的要求呢?是他们自己取的这个名字还是其他人这样称呼他们呢?似乎存在一个更早的集合称谓,即Greaci,这个名词在罗马时代复活了。是这个名称不够充分吗?为什么?所有这些问题我们都不能回答。我们能够确知的是,在最早的历史阶段,“海拉斯”(Hellas)这个名字是指两个北方的省份,即忒萨利亚(Thessaly)的菲斯欧提斯(Phthiotis)(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和厄皮洛斯(Epirus)的多多那(Dodona)附近的地区;后来,它先是扩展到整个忒萨利亚,接着扩展到科林斯地峡以北的所有地区,直到最后希腊人(Hellenes)的名字被用来指所有的非蛮族人。[1]
希腊本土后来怎样被划分为著名的四个部落(即伊奥利亚人[Aeolians],阿卡亚人[Achaeans],多利亚人[Dorians],爱奥尼亚人[Ionians])的是极为不清楚的。其中的一个名字,伊奥利亚人,很可能是作为整个部族的集合名称,另外一个名字阿卡亚人,当然是荷马所使用的名字;另外两个,多利亚人和爱奥尼亚人,从来就只是来表示整个民族的一个部分的名称,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获得了两种不同的习俗、思想和语言的重要含义。[2]那个著名的谱系表告诉我们,海伦(Hellen)的儿子是埃俄罗斯(Aeolus)、多洛斯(Dorus)和克苏托斯(Xuthus),克苏托斯的儿子是伊翁(Ion)和阿开俄斯(Achaeus),这完全是毫无价值和前后矛盾的;这说明了希腊的人种学所存在的一些特殊的困难。
在传统的描述中,早期希腊的历史是由一系列迁移所组成的;一个部落被驱逐出去,另一个取而代之,直到又为第三个部落所取代,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几百年时间。一直到称为多利亚人的部族在公元前11世纪迁入,希腊人所在的地域及其分布才开始形成其最终的架构。随着一连串的推进,忒萨利亚人、彼奥提亚人、多利亚人、埃托利亚人(Aetolians)、阿卡亚人、爱奥尼亚人,还有其他的部族,在爱琴海的两边建立起了新的家园,一些新的国家建立起来,一些旧有的国家消失了。这些移民通常会带来一种普遍的变动。我们可以从如此之多的同一个地方有两个或三个名字的现象中清楚地看到这一点,据说早先的名字是由神命名的。然而,一个著名岛屿的新的名字也具有神的起源。“永恒的神曾经把这个岛屿命名为阿班提斯(Abantis),宙斯现在用一头公牛的名字称之为优卑亚(Euboea)。”[3]后来的居民似乎都由他们自己进行了重新的命名。
可以确定的是,关于多利亚人之前的早期移民的神话传说包含着一些真实的历史事实。这些事实如此零碎地纠缠在一起,在年代上是如此随意,它本身几乎没有什么用处;哪些是古老的,哪些是最古老的,不能够分辨出来,因此,我们不可能描绘出这些部族的运动过程。或者同样的表达方式既被用来描述迅捷的征服,也被用来描述持续几个世纪的渐进。乍看起来,在位的统治者家族丰富的谱系资料可以为这些部族的迁移和命运提供一些信息,但是最终我们才看清楚这种资料的实际价值。
因为神话把以下所有这些东西都包裹在其精致的和闪亮的面纱之中,包括对大地和宇宙的看法,宗教和诗歌,对世界的无意识的观察,以及从生活中提取出的经验。从中产生的图像都被当作一种包含着最遥远的时代的某种情形的东西接受下来,不过这种东西是以一种非常自由的和易于变形的方式被记录下来的。在对事物起源的描述是如此众说纷纭的情况下,胡乱的改编和前后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而且,自由的编造就是用来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尤其是在谱系的事情上。每个阶段的创作者,即使他们声称自己是多么的规规矩矩,一直是神话的一位学徒,用一种神话的方式看待一切;而此外,他们用一种完全有别于现代世界的方式尽情地杜撰和编造。
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出现了对事物现状的一种自觉。传统最初是游吟诗人和神话编造者的领地,后来被称为“散文纪事家”(logographers)的人取代,他们专门搜集各个地区和民间的神话传说,修昔底德(1.21.1)曾说,他们写了很多东西,其目的是为了愉悦听者而非阐明事实。后来,我们在斯特拉波(8.3.9)的著作中也看到:“旧作家描述了很多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们是在神话编造者的谎言中长大的。”他说这句话与米利都的赫卡泰乌斯(Hecataeus)有关,赫卡泰乌斯可能是最重要的散文纪事家;但是赫卡泰乌斯自己在斯特拉波之前五百年就曾经这样写道:“希腊人讲的故事很多,很荒谬。”[4]在公元前4世纪的时候,第一个敢于把希腊人的普遍历史与世界的其他地方联系起来的人是厄福洛斯(Ephorus)[1],他有充足的理由从多利亚人的入侵开始讲起。
在这里,我们必须考虑一个影响到对整个希腊的看法的普遍假设。这种假设认为,希腊人极有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来到他们的国家的,不论是我们把他们从前的居住地看作是高加索,小亚细亚还是欧罗巴;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一个民族,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对这个问题的意识。一直作为某种常识的移民运动并不被看作是起源于国家以外,而仅仅是希腊境内的运动;我们认识到的几个例外(卡德摩斯[Cadmus]、佩罗普斯[Pelops]和达那俄斯[Danaus])只是与皇室家族有关,而非整个部族。[5]因此,有些部族把自己整个看作是原住民,有一些希腊部落还非常骄傲地声称他们仍然生活在很久以前人类自身起源的地方。的确,autochthon和gegenes(皆为“土著的,土生的”)这两个词有时候只具有相反的意思,即除了自己的部族之外,对更早的居民一无所知,在其他的情况下,仅仅指那些非难民(non-refugees)。在神话时代,他们大多是少数人,因为移民、驱逐和受到迫害后的逃离是惯用的做法。但是,很多确定无疑的资料却证明,总的来看,这些名称在字面上是被当作一种光荣的称号来使用的。一位很早的诗人阿西乌斯(Asius)这样地歌唱第一个人类和阿卡狄亚(Arcadia)国王:“黑土让神一般的佩拉斯戈斯(Pelasgus)在茂密的森林里降生,这样可以使大地上有一个凡人的种族。”[6]在没人居住的埃吉纳(Aegina),宙斯答应了埃阿科斯的请求,使人类从土地中出生,或者把蚂蚁变成了人。在罗得斯岛(Rhodes),从前居住着一个处于赫利阿得斯家族(Heliads)统治下的土生民族。[7]在阿提卡有一种认为自己是原住民的真正的骄傲,在这里我们还了解到它是如何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克刻洛普斯(Cecrops)——据说他是一个本地人,并非出生在埃及——他的下肢拥有一个蛇的身体。[8]对于人类的起源,希腊人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但所有看法一致认为人类首先是在希腊而不是在其他的地方产生的。后来当人们相信,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用一块泥土创造了人,在福喀斯(Phocis)的帕诺珀俄斯(Panopeus)(波悉尼阿斯,10.4.3)那里,我们也看到了这同样的一块还散发着人的气味的泥土。另一方面,如果人类是神灵的后代的话,那么这些神灵出生的地方,关于他们的神话,他们与巨人们战斗的战场,著名的自然灾害,最后是洪水传说,都发生在希腊人他们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几个不同的地点。与洪水的传说相联系的是人类通过丢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的力量第二次被创造出来,然后安全地定居下来,就像在希腊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他们确信,就是在希腊人自己的土地上,在所有的其他民族之前,人类作为神的礼物在神的助佑下被创造出来。底比斯(Thebes)是葡萄栽培的故乡(波悉尼阿斯,9.38.3);剪枝是在瑙普利俄(Nauplia)学会的,据说是得益于一头驴的示范作用,它吃掉了很多树枝,但却使葡萄结出了更多的果实(波悉尼阿斯,2.38.3);但是,据说阿提卡才是很多种重要作物的故乡。靠近厄琉西斯(Eleusis)的拉鲁斯(Rharus)的土地是地球上第一块被耕种的土地,那里有打谷场和他的儿子特里托普勒摩斯(Triptolemus)的祭坛。在雅典的卫城,保留着生长了很多世纪的神圣的橄榄树,它是帕拉斯·雅典娜(Pallas Athena)的赠礼;在通往厄琉西斯的神路上,他们还可以指出得墨忒耳(Demeter)为了对费塔路斯(Phytalus)——他十分热情地招待了得墨忒耳——表示感谢使第一棵无花果生长起来的地点;在狄俄倪索斯·基索斯(Dionysus Kissos)受到崇拜的阿卡奈地区(Acharnai),第一棵常春藤生长起来,甚至豆子或许也原产于这个国家(波悉尼阿斯11.31.6,1.37,2—5,1.38.6)。
还有几项发明也是源自于希腊。[9]阿尔戈(Argo)是第一只在海上航行的船;在斯巴达附近的阿里塞(Alesiai),第一位统治者勒勒克斯(Lelex)的儿子米利斯(Myles)(磨房主)拥有了第一台石磨,雅典人甚至夸耀说是他们教会了人们使用火(普鲁塔克:《客蒙传》,10)。尽管如此,希腊人基本上还是易于接受这样的观点,即节省了人力的那些发明都是从海外引进的——与现代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工业时代的发明被认为是声称属于他们的那些民族的最伟大的成就,因而这种发明的优先权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所以,希腊人承认吕底亚的泰尔塞努斯(Tyrsenus)发明了喇叭,[10]盾牌、盔甲、战车和几何学是从埃及传过来的,帕拉斯·雅典娜雕像的帏帐来自于利比亚,字母来自于腓尼基,日晷和把一天分为24小时来自于巴比伦。[11]他们十分满足于成为世界的中心,满足于能够在他们自己神圣土地上的德尔斐神庙向世人展现这个“地球的中心”。[12]
接下来,让我们再回到移民的问题。在一些例证当中,神话学的表达是十分明晰的。如果一位王位的女性继承人需要嫁给一位可能已经用军事征服证明了自己能力的国外的王子,或者是,如果这位公主与波塞冬(Poseidon)有了一个孩子,他的儿子不久将继承王位,那么很容易推断出一次王朝的或统治人群的变动,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来自海外的入侵。两个国家的血缘关系就好比是一条河流在海底流淌,然后在另一个国家变作一眼泉水。伯罗奔尼撒的阿尔甫斯(Alpheus)是一个著名的例子,他在俄耳提癸亚(Ortygia)岛(叙拉古)以阿瑞图萨(Arethusa)的泉水的形态重新出现,这种记载并不是惟一的,波悉尼阿斯(2.5.2)就记载过很多次,说明这无疑存在着实际的可能性。对拥有优良的土地充满骄傲之情,对不那么幸运的邻近部族的蠢笨大加嘲笑,这些情绪会在这个地区的通过自欺欺人的方式编造出来的神话传说中流露出来。到了多利亚人入侵的时候,加入到这次移民浪潮中的埃托利亚人成功地弄到了一块比多利亚人获得的任何土地都要好的土地(厄利斯[Elis]),在多利亚人中,据说克瑞斯丰忒斯(Cresphontes)通过掷骰子的伎俩从斯巴达人那里赢得了其肥沃的美塞尼亚(Messenia)地区。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会相信在这两个相互对立的领导者之间展开的一场决斗可以决定一块土地的归属问题:“根据希腊人旧有的习俗,他们进行了一场决斗”,这是一个惯用的原则。[13]故事中通常会有一个情节,那就是一个部落先进的武器使他们赢得了对另一个部落的胜利。埃托利亚人皮莱克弥斯(Pyraichmes)和埃皮人(Epeian)德戈门诺斯(Degmenos)相互对抗,德戈门诺斯是一个射手,他认为他的射程很远的箭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埃托利亚人,后者主要依靠重装兵,他带来了投石器和一大堆石块。投石器最近才被埃托利亚人发明出来,射程比箭还要远,德戈门诺斯倒下了,埃托利亚人占有了土地,把埃皮人赶走了。用以表达对一块土地的所有权的最普遍的方式是,声言这块土地已经作为礼物送给了某个人,或者是想方设法得到存在争议的土地上的一块泥土。然而,这样的神话传说不能提供任何确定的证明,呈现的仅仅是其孤立的年代学碎片。
用某一位英雄来体现整个民族的做法也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因为单纯的心灵倾向于把每件功绩仅仅归功于某一个人。同样容易理解的是,人们为什么确信,他们的名字来源于某位英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因为他们普遍认为,每个城市都是由其创建者建立和命名的。[14]这样,相关的考察也变得容易理解了,那就是不仅仅是一群人,而且地点——一条河,一座山或是整个地区——也可以在谱系表上作为某种人格而出现。[15]大量英雄的名字使事情变得十分复杂,这些名字代表着某种事物,这些事物在国家的命运中产生过某种影响,不论它们是具体的行动、事业还是生活方式。当我们读到特奥斯(Teos)被一个叫阿波考斯(Apoikos,意思是“殖民者”)的部族占据,或者帕拉劳斯人(Paralos)和阿伽里俄斯人(Aigialeus)(两个词意思都是“海岸居民”)在克拉祖米涅(Clazomenae)和西库翁(Sicyon)海岸定居下来,我们会想到这些可能是在很晚的时候编造出来的。但即使希罗多德(5.68)也相信,阿伽里人(Aigialeans)的名字来源于英雄阿伽里俄斯,而实际上他们和英雄的名字无疑都来源于“海岸”(aigialos)这个词。大家都知道希腊人都很像词源学家,这最后的出处是很容易阐明的;因此,波悉尼阿斯(8.26.1)推导出阿卡狄亚的赫拉亚(Heraia)的名字来自于一位建城者赫拉伊俄斯(Heraios),尽管十分显而易见的是,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赫拉之城”。
不论其来源是什么,如果这么多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是用一种谱系学的顺序以严肃认真的方式流传下来的话,那么我们还是应该把它们看作是人们关于种族和移民活动的认识的第一手材料。但是,除了英雄时代的有着独特的探险行为和英雄事迹的为人们所熟知的人物之外,所有人都仅仅是通过他们的名字的力量进入到谱系当中的。我们开始产生这样一种想法,那就是我们所面对的完全是武断的厚颜无耻的虚构,完全不同于实际发生的事情。例如,拿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来讲,如果我们准备把他第一本书中的伟大谱系表当作一个真实的摘要和一项史诗的遗产接受下来的话,那么他还有其他的谱系,比如特洛伊(3.12)和廷达瑞代(Tyndari-dai)(3.10)的皇室等,其中的名字——有一部分是地点(地区、河流或山脉)——显然是随意组合起来的。它们在表中也可以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排列起来,或者在上面,或者在下面,或者在旁边。对于狄奥多洛斯(Diodorus)和波悉尼阿斯来说也经常是如此,比如其伟大的阿卡狄亚谱系表(8.3.1)。另一个例子是科农(Conon)和帕耳忒尼俄斯(Parthenius),在叙述帕勒涅(Pallene)的神话时,把位于或靠近著名半岛的一些地名当作真人放进了故事当中。[16]只要看一下这样一种血缘关系就足以表明,我们应该放弃在其中寻找出一个真实的时间顺序、实际的血缘关系或者任何关于建城的年代学描述的任何想法,这些城市的名字听起来好像都是人名。甚至那些故事中提到的纷争,我们还是不能够看作是某种在古代实际发生过的对决。连续性叙述中的缺口经常用最声名狼藉的权宜铺陈填补。
有人试图把这些数量众多的十分武断地被编造出来的家族树归之于后亚历山大时代游手好闲的三流作家,或是更晚一些的伪造者。实际上他们还有杰出的先行者。在《请愿者》(Suppliants,312ff.)中,埃斯库罗斯兴奋地即兴创作了一个家族树(后来被阿波罗多洛斯接收),它是这样的:厄帕福斯(Epaphus)是宙斯和伊俄(Io)的儿子,利比厄(Libye)的父亲,其子是柏罗斯(Belus),他是达那俄斯和埃古普托斯(Aegyptus)的父亲。[17]实际上,古典史诗也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在《伊利亚特》中,英雄的名字后面往往会紧随一段关于其祖先的粗略叙述,听上去很像是一段即兴创作。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那样,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关于海伦和她的儿子们的关系的叙述也不能完全当真。在当代,谱系学成为一门需要付出艰苦努力而且十分重大的事业,但对希腊人来讲它仅仅是一种娱乐活动,即使是神话中的动物也不例外:人们普遍认为,提修斯(Theseus)杀死克洛密俄尼亚母猪(the sow of Crommyon)的行为是卡吕冬狩猎(Calydonian Boar)的起源。[18]
另外,并不是所有的古代民族都像希腊人这样。《创世记》第十章中的谱系表,不论其内容是来自于希伯来人,或是很有可能来自于腓尼基人,它都是试图对不同种族之间关系的记载进行核实的最认真的努力的结果。其中清楚地说明了通天塔(Babel)的建造是尼尼微(Nineveh)的先驱,西顿(Sidon)与内地的部族相比是多么古老;亚伯拉罕的后代所受到的优待或者磨难与他们的血缘关系的紧密或疏离程度息息相关——这些文献的准确性给我们留下了如此之深的印象!其中可能没有提到一个多余的名字。
然而,对希腊人来讲,除了谱系之外,大量名字的创造和叙述本身也具有巨大的魅力。现代的编目就像谱系学一样是一项严肃和艰苦的研究工作,从前却作为一种纯粹的乐趣充斥在史诗和颂神诗当中。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就应该不仅不再那么重视阿波罗多洛斯的家庭树,而且也不再把《伊利亚特》第二章当中的船舶目录当真。然而,即便存在这些问题,我们还是不能够否认这种可能性,那就是在流传至今的旧的朝代表和谱系当中,它们还是偶尔包含了一些字面上的真实性。
众所周知,后来的希腊人还曾经试图对他们的神话历史提供年代学上的证据,由于他们中的很多人确信他们自身就是神祇和英雄的后代,所以自然会产生一种对其古代进行历史叙述的需要;那些他们认为很有价值的谱系仍然是可以得到的,米利都的赫卡泰乌斯就相信他自己就是一位神祇的第十六代传人(希罗多德,2.143)。然而,在希腊,传统上没有一个阶层专门负责年代记的编写;书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一件只有很少数人能做的工作,官方的年代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计算方法,而且经常不准确。在这种情况下,根据四年一次的奥林匹克运动会(Olympiads)[2](开始于公元前776年)而推算出来的年代信息一定是极不可靠的——即使它是在赫拉神庙的阿尔果斯(Argive)女祭司、雅典、西库翁和阿哥斯的国王和执政官等人的帮助下完成的。[19]因此,人们采取了按照世代来计算的方法,毫无疑问,正是利用这种英雄时代的方式,希罗多德得出了结论——狄俄倪索斯生活的时代比他自己的时代早1600年,赫拉克利斯(Heracles)早900年,潘(Pan)(这里指赫尔墨斯和佩涅罗珀[Penelope]的儿子)早800年。(他所计算的一代人大约是33年[2.142],尽管他知道在某种情况下[1.7],22代人所得出的平均年龄应该是23岁)。[20]他在用每代人的平均年龄来调解神话中的生育行为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常常隐瞒因果关系,但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超越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计算体系。[21]另外一个例子是由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在他的《布西瑞斯》(Busiris,8.36f.)[3]中提供的,它表明在这种问题上可能存在的滑稽的误解,当中他用年代学上的证据提出了一种反对意见,那就是赫拉克利斯不可能杀死布西瑞斯,因为赫拉克利斯比珀尔修斯(Perseus)晚四代人,而布西瑞斯却早了两百多年。我们现在知道赫拉克利斯是一个神圣的存在,而布西瑞斯仅仅是一个希腊人幻想中的精灵。然而,伊索克拉底是用这样的话打败对手的:“但是你没有关注事实,只是在重复诗人们的漫骂。”我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去克服产生这种设想的诱惑,那就是像希腊人这样聪明的民族一定拥有某种对过往历史的鉴定方法。实际上,他们也是以其原始时代的眼光充满热情地全神贯注于具体的事物,关注于本地发生的事情,他们对古代的看法也并没有超出神话的范围。
似乎正是通过这样的材料和方法,所谓的“帕罗斯岛大理石年代记”(Parian Marble Chronicle)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中叶被拼凑出来。它是某位学者个人的工作,呈现出丢卡利翁以来很多的神话事件和人物,都有具体的时间,例如,战神山议事会(Areopagus)建立之前的阿瑞斯和波塞冬,底比斯的卡德摩斯,希腊的达那伊得斯姊妹(Danaids),厄里克同(Erichthon),米诺斯(Minos),得墨忒耳和特里普托勒摩斯(Triptolemus)教人耕种等等。不久以后,埃拉托斯提尼(Eratosthenes)在他的《年代记》(Chronography)中计算出了特洛伊陷落的时间。我们知道,他把它定位在公元前1184年,同时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年代,直至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首次召开。尽管他拥有恰当的目标,但他也不能避免用世代来划分时代的方法,其他人用于计算特洛伊陷落之后的年代的方法则完全不同。
他们关于他们古代世界的惟一信息来源就是神话和它的声音,史诗;客观地说,由于他们拒绝承认这一事实,坚持把荷马当作文献来看待——即使他与一些旧的来自于其他地方的人种学资料存在矛盾——因此才有了后来的灾难。这些其他地方的资料要么必须与他相协调,要么使之屈从于他的权威。斯特拉波一直是一位“荷马的引用者”,他几乎没有告诉我们关于荷马时代以后直到希波战争的任何事情,在一段文章中(9.5),他成功地制造了一场伟大的混乱,把来源于其他材料的忒萨利亚的古代人种学与荷马所讲述的阿喀琉斯家族混同了起来。正是斯特拉波使我们格外意识到人们对荷马的准确性的确信是多么强烈,每个小城市是如何心怀野心地都希望在《伊利亚特》中作为“建筑优良的堡垒”被提到,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对荷马进行更改,直到他能够满足他们的需要为止。于是,那些与荷马靠得最近的古物收集者以拥有“更为荷马”(Homerikoteros)的称号而骄傲。有大量的事件不能被插入到神话时间表,这个问题通过把它们附着于那个时代的官方记载的末端而得到了轻松的解决,比如“返乡”(Nostoi),即特洛伊被攻陷之后英雄们漂泊回家的传说就属于这种情况。不仅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Diomedes),还包括墨涅拉俄斯(Menelaus)、卡尔卡斯(Calchas)以及特洛伊人埃涅阿斯(Aeneas)和安忒诺耳(Antenor),人们相信他们都经历了漂泊,足迹遍布当时的整个世界,所以才会建立起那么多的城市。希腊人沿着意大利和小亚细亚海岸的十分久远的扩散过程是不容否认的,然而,是神话构成了这个民族生活的伟大的、具有普遍性的精神背景,其中似乎没有什么灾难可言。这样,狄俄墨得斯成为了亚得里亚海的主人,阿喀琉斯成为了黑海的主人;如果说其他的努力都失败了的话,那么“西方的主人”赫拉克利斯还是在相关的地点成功地完成了登陆的任务。[22]所以,正是在这些边远地区,英雄的崇拜尤其广泛地盛行起来。
根据诗人们的说法,地理学似乎也要力求符合神话的要求,尽管有足够的确切信息是唾手可得的。黑海已经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希腊殖民城邦的集中地,这个时期与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十分接近,在修昔底德(6.2.3)的著作中也有对西西里的人种学的精确记载,埃斯库罗斯却在他的《普罗米修斯》中给予了我们一种异常离谱的地理学,一个完美的、神话般的梦境世界。在希腊的那些同样动听的故事中,有着栩栩如生的山峦、溪谷和海岸,关于它们的景致的描写和故事同样也创造出一幅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生活的图景,从阿玛宗人(Amazons)开始,包括安提俄珀(Antiope)、希波吕塔(Hippolyta)和彭忒西勒亚(Penthesilea)[4],对希腊英雄们的生活又进行了一次如此惊人的入侵。对这样一个壮丽的或使人倍感敬畏的边缘世界,希腊人笃信不疑。
不论他们关于古代时间的确切知识是多么地成问题,神话总是作为一种强大的力量统治着希腊人的生活,像一幅动人的画卷环绕在他们左右,仿佛伸手可得。[23]它照亮了希腊人的整个现实生活,无处不在,直到很晚近的时代,就好像它属于一个很近的过往;从根本上讲,它是这个民族自身生活和观念的一种崇高的反映。
其他的民族在编造关于他们的神灵和英雄故事的过程中同样也拥有一种属于他们自己的与希腊人相似的表达方式。印度、波斯和日耳曼民族的神话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可以比较的相似性是这一领域的专家们热衷于讨论的一个问题。东方和埃及的占据统治地位的正统观念,很有可能都是后来发展的,有力地吸收了更为古老的神话和英雄故事中的血液,并把一些大众的幻想降低到寓言故事的水平之上。不论怎么说,希腊人都是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仍然处于其历史的第一个阶段;他们还没有经受过一种已经发展完备的文化为另一种所取代的巨大的灾难——既没有殖民,我们所知道的殖民仅仅发生在希腊民族自身的内部;也没有另一个民族的入侵,这将会导致旧有的生活方式的中断以及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淡忘;也没有出现由于一种僵化的正统信仰造成的宗教危机;最后,也没有出现世俗的奴役。更为确定的是,诞生在一个十分单纯的年代的希腊神话又异常幸运地被全部保留到一个高度发展的书写时代,最终以一种惊人的完整性被记录了下来。
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Timaeus,22B)中,上了年纪的埃及祭司对梭伦说道:“你们希腊人总是处于儿童的阶段;没有一个希腊人是一个真正的老年人……你们在精神上都是年轻人,因为你们没有古老的学问,没有古老的教育,没有古老的知识。”确实如此,希腊人没有那些使埃及人所苦恼的书本上的学问和广博的知识,他们神游在他们独一无二的历史中。当然,在后来,当他们也成为一个有学问的民族以后,神话成为了博学和辩论的主题,作为一种次一级的历史而存在。他们为了这个或那个英雄的家族关系,谁在战斗中杀死了谁而展开争论,对不同的说法进行比较;即使很晚近的(拜占庭)学者,如欧斯塔休斯(Eustathius)、泽泰斯(Tzetzes)等还在辨别哪种说法更为可靠。罗马人就如同得到一件礼物那样地接受了希腊的神话世界,全身心地进行学习,并把它们作为其诗歌的素材。提比略(Tiberius)皇帝,一半出于真诚,一半出于玩笑,用这样的迂腐问题来为难他的文法教师:“赫库芭(Hecuba)[5]的妈妈是谁?”“阿喀琉斯在斯库洛斯岛(Scyros)[6]的少女中用的是什么名字?”他还问海妖们唱的是什么歌。[24]实际上,提比略还是可以找到一个年纪稍大的同时代人,他能够毫不困难地回答这些问题;托勒密·赫菲斯提翁(Ptolemy Hephaestion)声称他知道阿喀琉斯在斯库洛斯岛使用的五个名字,还有奥德修斯、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us)的老师的名字,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名字。[25]在很晚的时代,实际上已经进入基督教的时期,当神话人物不再出现在舞台上,在画家和雕塑家的作品中也已经绝迹,但这些主题仍然在诺努斯(Nonnus)的博学的诗作中被使用。首先,是学校中的修辞学家们拒绝放弃这类材料。人们会对奥德修斯和涅斯托尔(Nestor)的声名进行比较;对他们的颂扬和指责之辞会被引用,接下来会当堂发表赞成或反对神话人物的演说;在一些关键的场合,动听的朗诵会脱口而出;我们会听到当木马进入特洛伊城的时候卡珊德拉(Cassandra)所说的话,或者阿伽门农在被杀的一刻,赫拉克利斯正准备爬上火葬柴堆的时候,墨涅拉俄斯听到他的兄弟的死讯的时候,以及很多相似的场合,他们会说些什么。[26]
神话的统治地位肯定被作为一个民族生活方式的城邦体制,被游吟诗人强化了。在讲日耳曼语的部族中,当他们经过迁徙定居下来之后,除了对神灵和众多部落故事的信仰之外,英雄们的黑色传奇作为一种想像的民族历史可能在相当的程度上统治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在这些传说中最主要的人物无疑就是迪特里克·冯·伯恩(Dietrich Von Bern)。在这里,游吟歌手很可能也是传播这些传奇的主要途径,可能从很早开始就在贵族的城堡中颇受欢迎。由于这些东西几乎被贵族独占,所以农村里的人不如城邦(Poleis)中的城里人更有条件接触到这些,只能满足于一种普遍的想像中的启发,而这种启发是由伟人的故事和神奇的事件所提供的。希腊的听众几乎都是由城市居民组成,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具有对他们所听到的事情进行理解和加工的超常天赋,同时也具有使他们自己一直沉湎其中的意愿和能力;这样一种听众是游吟艺术最理想的接受者,如果没有他们,这些现在为希腊人所普遍熟知的传说的传播过程是不可想像的。附着在古代神庙崇拜之上的本地神话可能是依靠其自身的力量而存留下来的。如果没有游吟诗人,很难想像阿耳戈船英雄(Argonauts)的航行,卡吕冬人的狩猎,俄狄浦斯(Oedipus)的故事,这些没有或几乎没有历史根据的事件能够被所有的希腊人当作历史事件接受下来;而且,即使到了很晚近的时期,这些事情甚至比那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能够激发起更大的兴趣,时间上还要持久。因而,作为一个发生在并不十分遥远的古代普通民族经历的攻打特洛伊的战争,牢固地构筑起一个由想像中的人物组成的世界。与提修斯、墨勒阿革耳(Meleager)、佩罗普斯、阿特柔斯(Atreus)相比,希腊人对所有的历史人物知之甚少而且漠不关心,这种漠然态度产生的另一个因素就是,任何给定的历史人物只属于某一个城邦,它会受到其他所有城邦的嫉恨。在大多数神话人物的身上也表现出同样的情形,只是通过史诗,他们才变得广为人知。
因此,经过了数百年的时间积聚起来的贯穿整个的所谓“史诗集合”(epic cycle)的储备得到了整理和加工;也就是说,不论实际的历史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它最终为传说或故事的增生扩散所取代,逐渐地填补了所有的可能会加以指摘的实际历史的漏洞。即使那些确实幸存下来的真实的知识,人们还是完全以一种神话的精神加以面对和阐述;即使那些真正的历史也要服从于传统的法则,这是一种长期的处于单一的口头传唱和诗歌形式的传统。一个真实的谱系只有在经过人们的批评和怀疑被虚假的谱系添油加醋之后才能够流传下来,这通常是后来的地方上的古物学家的工作。以同样的方式,真正的人种学信息也会被像马人(Centaurs)[7]和拉庇泰人(Lapiths)[8]这样的纯粹编造出来的种族覆盖,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来维持虚构的人种学和地理学。[27]的确,令人惊奇的事情并不是神话能够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就像可以经得起自己的考验那样,而是神话故事并不经常被其他的神话替代——换句话说,在前辈所提出的故事应该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终止的问题上,吟唱者们达成了一致。
神话是希腊人的存在中具有根本性的因素。神话所创造出的整个文化一直保持原样,发展很慢。很多外在生活方式的神话的或神圣的起源是众所周知的,并且使人感到十分亲近。整个希腊民族深信他们自己就是英雄时代的合法的继承人和继承者;史前时代所犯下的错误在很晚的时候还是会得到报应。[28]希罗多德用伊俄被强暴的故事开始了他的关于这场东西方之间伟大战争的叙述,希波战争成为了特洛伊战争的继续。实际上,后来,(在公元前396年)当阿格西劳斯(Agesilaus)再一次拿起武器抵抗波斯人的时候,他去了奥里斯(Aulis),目的是为了举行一个模仿阿伽门农的神圣的祭祀仪式,尽管他的这一意图由于受到底比斯骑兵的一次突袭而受挫。发生在遥远古代的祖先的功绩在正式的谈判中还会被用作开始的话题。因此,在普拉提亚(Plataea)战役之前雅典人非常严肃地提出,他们比提根人(Tegean)有更充足的理由发动最初的地面进攻,因为他们从前曾经保护过赫拉克利斯家族(Heraclids),征服过阿玛宗人,埋葬过抵抗底比斯人的七位英雄,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他们还取得了马拉松战役的胜利(希罗多德,9.27)。事实上,雅典人在为阵亡将士举行葬礼的演说中不厌其烦地使用这样的主题;只有伯利克里在他的葬礼演说中才敢于抛开这些神话事迹,把自己限制在对雅典当时所具有的真实力量的阐发上。
当麦加拉(Megara)的民众授予亚历山大名誉公民的时候,他笑了;但他们说,除了赫拉克利斯之外,他们从未把这种荣誉授予任何人。[29]斯巴达人也把赫拉克利斯和他的儿子们以及赫拉克利斯家族看作他们祖上的英雄,不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官方的法令中。[30]传统的服装和风俗习惯通过对其神话起源的强调而受到了有效的保护。[31]
这种传统为什么会如此地受到重视可能要归之于以下的事实,那就是即使在历史时期,一个家族仍然处在从神话的祖先延续下来的世系当中。斯巴达伟大的阿戈亚(Agiads)氏族是底比斯的拉布达库斯(Labdacus)皇族的后代,他们曾遭到所有的后代不断去世的厄运;遵从一个神谕的指示,他们为拉依俄斯(Laius)和俄狄浦斯的复仇女神(Erinyes)建立起祭台,后来,他们的孩子就不再死了。[32]品达曾经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阿克拉伽斯(Acragas)的僭主忒隆(Theron),他也是这个倒霉家族的后裔。他说做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论是正义的还是不正义的,我们的时间母亲自己也不能取消,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向命运之神祈福而得到忘却的帮助(《奥林匹亚颂》[Olympian Odes],2.15)。但是在不与某个具体的家族联系起来的情况下看法却完全不同,那些发生过最可怕的神话故事的城市会不惜任何代价地保留它们。
雅典的早期历史由于如此清晰地展现出了神话的两股潮流而具有独特的启发性;一方面,他们的神话有属于自己的自古至今的发展线索,另一方面,历史的发展也猛烈地侵入到神话当中。阿提卡拥有一份古代传统的遗产;例如,雅典几乎所有法庭的地点都仍然与神话世界保持着联系,从作为阿瑞斯为谋杀哈利耳荷提俄斯(Halirrhothius)作证场所的战神山议事会开始,数量众多的世袭祭司经常夸耀他们的史前起源。[33]除此之外,一个古代的史前王表流传了下来,其中一部分很显然是一种文化的神话,与克刻洛普斯兄弟(Cecrops)、安菲克堤翁(Amphictyon)、厄瑞克托尼俄斯(Erichthonius)、潘狄翁(Pandion)、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墨提奥尼(Metionids)和其他的名字相联。然而,所有这些都与提修斯这个人物交织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提修斯这个人的衍生物。
因为提修斯一方面是泛希腊(Panhellenic)神话传说中真正的神话英雄,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一种雅典国家形成的观念,雅典国家一些十分晚近的特征被转换成构成他的生活和事迹的要素。人们普遍认为,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两个人物传基本上是后来所有人生活经历的浓缩;他们就是来库古(Lycurgus)和提修斯。但是,早在普鲁塔克之前,色诺芬就曾经把来库古的画像用作斯巴达国家形成的总结,从修昔底德(2.15)到伊索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提修斯也被当作雅典国家演进的一面镜子。提修斯通过创造这个国家的那些前提条件而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根据其他的神话传说,这个国家也就是已经存在很久的那个国家。他除掉了危险的野兽和罪犯。接着,他把雅典的人口集中在一起,从前他们散布在分散的村落里,从未集中在一起商议事情,甚至经常刀兵相见。他把他们联合为一个城邦,建立起确认这一新的公民权的庄严典礼,即泛雅典娜节(Panathenaea)。然而,由于人们认为他在早先曾经屠杀马拉松的公牛取悦民众,所以他现在也是第一个请求民众让他放弃王位的国王。[34]当他在哈得斯(Hades)的冥府被囚禁的时候,另一个人民领袖厄瑞克透斯家族(Erechtheids)的一个叫墨涅斯透斯(Menestheus)的人发动了一场革命,当提修斯回去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变了,民众(demos)完全被宠坏了;所以他试图夺回权力,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之中,对人民领袖进行反击的举措是徒劳的,最后,在愤怒地诅咒之后——诅咒的地点过去常指给游人看——他跑到了斯库洛斯岛,在那里吕科墨德斯(Lycomedes)把他从悬崖上扔了下去。后来,当有人问起一种制度或习俗的起源的时候(甚至像死者的灵魂需要向摆渡者付两个奥波尔[obol,古希腊银币]这样的习俗),答案总是这样的:“这是提修斯创制的。”[35]有着像蛇一般旋转前进的动作的称作格拉努斯(Geranos)的舞蹈就是对迷宫的婉转曲折的一种回忆,在米诺牛(Minotaur)被杀死之后,提修斯、阿里阿德涅以及获救的童男童女第一次跳起了这个舞蹈。同样以这种方式,希腊的一切事物,每天的生活都艺术地与遥远的古代联系在了一起。
在古代的晚期,对于一个城邦或民族的集体生活,仍旧存在一种被理想化了的一致性的根深蒂固的看法。普鲁塔克的名为《神祇们迟到的复仇》(Delayed Vengeance of the Gods)的散文就是对神话时代所发生的事件的一次总结,这些事件要由他们的子孙来偿还或者承受,有些影响甚至持续到作者生活的年代。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现象只不过是用模糊和遥远的过去来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情的倾向的一种补充说明。但是,普鲁塔克在其中的某个地方还是发布了这样一个重大的声明:“因为城邦是一体的和不可分的!”——所有的希腊人都知道,父辈的罪责早晚要找到晚辈的头上。[36]
有了把现在与最遥远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明确意图,那么,期待着可以从中获得很多关于过去的确切的和详尽的知识的企图将是十分愚蠢的。没有任何的批判方法能够通过对其部分的分析,通过这个年轻民族的有力的想像力拼凑出整体;实际上,对这种事情我们不必着急。不仅是神话中的事件,而且一些历史事件也在长期的重述过程中发生了变形,直到它们形成了一个典型的和富有特色的为大家所普遍接受的形态。我们对这种情形的认识对于我们理解希腊人非常有用。
这是一个极力保护其神话的民族,并使之成为其生存理想的基础,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地把神话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使历史编纂变得十分困难的原因还不止是这些;这个民族不能够容忍在她的舞台上上演任何历史剧,对蕴含历史的史诗——也就是那些发生在相当晚近的事件在文字上的记述——嗤之以鼻。
就是这同一个民族现在被视为“古典的”,与任何种类的“浪漫主义”相对立。然而,如果说浪漫主义对以下两者之间的关系——即事物或论点与关于过去的一种诗歌的视角之间的关系——保持了一种持久的关注的话,那么希腊人在他们的神话中则拥有一种无限的浪漫主义作为他们精神生活的一种前提条件。我们可以说日耳曼人或凯尔特人的英雄传奇在后来的中世纪也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力量了吗?
在我们自己所在的西欧地区,现在已经说不出什么与我们对英雄传奇的记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地点了,没有专业考古学家的帮助,我们几乎完全不知道翁特斯堡(Untersberg)、霍塞尔堡(Hörselberg)、埃卡斯堡(Eckartsberg)或者瓦斯根岩石(Wasgen Rock)这些地方在哪儿。毫无疑问,鬼神的出没依然在很多地方发生,但是那些讲述其故事的神话传说只属于大众的迷信,或者与我们古代神话中的神祇和英雄只有微弱的联系。在希腊却完全不同;整个国家中遍布了古典时代的遗迹,不论是关于普遍的希腊神话还是关于地方神话,都有很多保存很好的可见的遗物。[37]
而且,在这个国家的每个地方,通常是十分精心打造的地方崇拜总是试图使其起源尽可能的古老和神圣,并且与数不清的地方英雄的崇拜联系在一起,一起举行庆祝活动。在所有地方,这些英雄的领袖都是人们所认为的那座城市的建立者。到处都是激活了整个风景的多方精灵留下的痕迹,即使仅仅是某位泉水或海洋仙女的爱情故事。
人们感到了解每个神话所发生的地点是一项具有根本性的任务,波悉尼阿斯把记录下这些地方古迹的证据视作自己的职责。[38]在雅典,他能够指出在哪里玻瑞阿斯(Boreas)诱拐了俄瑞堤伊亚(Oreithyia)以及埃勾斯(Aegeus)把他自己扔下岩石的地点,西勒诺斯(Silenus)第一次拜访狄俄倪索斯的时候在哪里休息,以及遍及整个城市的其他事件的发生地;在萨拉米(Salamis)湾,他知道忒拉蒙(Telamon)在目送他的儿子前往奥里斯和特洛伊的时候坐的是哪块岩石。在底比斯的安菲翁(Amphion)的陵墓,基座上粗大的石块正是曾经追随过安菲翁的七弦琴声的那些石块。[9]奥列斯特的记忆在美伽罗波利斯(Megalopolis)和墨西拿(Messene)之间的一个真实的“苦难之路”(Via Dolorosa)[10]那里继续保存;据说,在一个地方,他失去了理智,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咬下了他的一个手指,在这里得到了治愈,在那里当他恢复以后又割掉了头发。[39]在喀泰戎山(Mount Cithaeron),波悉尼阿斯奇怪地发现,没有人知道彭透斯(Pentheus)发疯的地点,以及当时还是婴儿的俄狄浦斯是在哪里被遗弃的(9.2.3)。赫拉克利斯、阿耳戈船英雄、俄狄浦斯、奥德修斯和埃涅阿斯在国家的所有地方都出现过,一些重要或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与他们的到访有关;正是这同一个在阿卡狄亚的菲内乌斯(Pheneus)挖过洞的赫拉克利斯在厄利斯的体育场还把一些蓟属植物连根拔起。对于每一种惊人的自然现象都有某种神话的解释紧随其后。如果有一处泉水发出臭味,那一定是因为一个马人在那里洗过伤口。[40]其他的很多作家也提供了大量这样的线索;斯特拉波知道在科林斯有一处泉水,在那里柏勒洛丰(Bellerophon)抓到了醉酒的佩伽索斯(Pegasus),阿里安(Aelian)(3.1)找到了从德尔斐通向谭培山谷(the Vale of Tempe)的某棵独特的月桂树的神圣的皮提亚(Pythian)通道,在那里阿波罗在杀死皮同(Python)之后进行过净化。甚至还有一些神迹留下了坏的影响。在琉卡狄亚(Leucadian)岩石,害相思病的刻法罗斯(Cephalus)在神话时代就是从那里跳进了大海,后来也成为一个造成其他巨大不幸的地方;每一年,琉卡狄俄人都会把一名罪犯从那个地方扔下去,然后再竭尽全力地解救他的生命。毫无疑问,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解除这个地方的魔力,以避免一场自杀的瘟疫,这是那个地方居民所感到害怕的,它使神灵们确信,咒语已经得到了它应该得到的牺牲品。[41]
这种强烈的神话本土化倾向的一个自然的结果就是同样一则神话在不同的地方都安了家,尤其是那些神祇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不论真实的原因是什么,这反过来又促进了古典时代神迹的增多。除了提洛岛(Delos)(传统上被认为是阿波罗的出生地)之外,在彼奥提亚(Boeotia),离忒及亚(Tegyra)不远的地方,也有一座阿波罗神庙,靠近传说中的神的出生地。[42]在这个地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被称为提洛,在神庙的后面有两股清凉的甘泉被称为“棕榈叶”和“橄榄树”,它们也曾经是一个神谕。不远的地方就是普同(Ptoon),在那里女神勒托(Leto)受到了公羊怪的惊吓;这个地方还把皮同和提堤俄斯(Tityos)的传说和神的出生联系在了一起。同样,下面这些事情发生的地点亦众说纷纭,它们是:宙斯和雅典娜的诞生,赫尔墨斯受教育的地方,巨人们的战斗,克瑞(Kore)受到诱奸,刻耳柏洛斯(Cerberus)被抓,安菲阿勒阿斯(Amphiaraus)的消失等等。后来的地方古迹很难承担所有的这些事情。实际上,神话是无所不在的;所有人都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并且在很长的时间内对此坚信不疑。
历史完全是另一回事。对历史时代的伟大事件的记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惟一的例外是一些战场,在那里人们向战士的坟墓献祭,只有在那时人们才记起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43]没有人关注梭伦、伯利克里或德摩斯提尼在关键性的场合出现时的确切地点,但是每个人却能准确地说出古典神话发生的场所。对于遗物也是如此。那里确实有一些历史遗物,就像欧里庇得斯的弦乐器、书桌和铁笔,它们是老狄俄倪索斯从一个天才的后人那里购得的,与一篇内容恰当的铭文一起献给了缪斯神庙。同样的一些物品也可以在神庙里看到,它们是名人们自己贡献出来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记住他们;[44]但正是在这些神庙当中也存在着人人都想一睹其芳容的神话时代的遗物。在安培里乌斯(Ampelius)的《回忆录》(Liber memorialis)一书的第八章,提到了佩耳伽摩(Pergamon)的祭坛,列举了一长串来自于神话时代的武器、用具、外衣和其他纪念物,可能最晚到提奥多西(Theodosius)在位期间,这些东西还可以在希腊的神庙中看到。波悉尼阿斯就亲眼见过阿喀琉斯的长矛(3.3.6),门农(Memnon)的匕首(6.19.3),佩罗普斯的宝剑,阿玛尔忒亚(Amalthea)的号角;但是在一段话当中(9.41),他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宣称在大量的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传世的物品中,只有喀罗尼亚(Chaeronea)的宙斯权杖是一件真正的由神铸造的杰作。在科林斯著名的波塞冬松树林附近,能够看见已经腐烂的但一直保存着的阿耳戈船,伊阿宋(Jason)和阿耳戈船英雄们就曾经坐着它在海上航行。大希腊(Magna Graecia)(南部意大利)也可以看见这样的宝贝——位于苏瑞(Thurii)的阿波罗神庙中的赫拉克利斯的弓箭,放置在墨塔旁吐姆(Metapontum)的雅典娜神庙中的曾经用来制造特洛伊木马的铁匠用的工具。[45]在道尼(Dauni)(在北阿普里亚[Apulia])地区中的一座雅典娜神庙里,他们还拥有狄俄墨得斯曾经使用过的青铜斧子和武器,他们似乎在那个地方像神一样地挥舞过这些东西;坐落在佩乌塞提(Peucetii)(更为靠南)的一座阿尔忒弥斯神庙中,有一个青铜的围颈带,他曾经在一个晚会上戴过它。希腊人至少没有把这些古董当成是人命关天的东西(res fatales)(可能除了称作护城神像[Palladion]的特洛伊人制作的雅典娜雕像),整个国家的命运要依赖于它的魔力,就像罗马人对军事装备的依赖那样,其中有一部分是从希腊进口的,保存在维斯塔(Vestal)神庙中。然而,希腊人即使对于拥有一块英雄的骨头也怀有某种迷信,有时候是由于神谕的要求把它们放置到一个特殊的地方,完全是出于对其陵墓的敬畏。除了这些考虑以外,如果这位英雄被惊扰的话,人们对他的愤怒也会充满恐惧,如果他的遗物被完好地保存着的话,人们就希望整个国家能够得到他的保佑。并不是任何东西都是神圣的;很多东西仅仅是有趣的纪念品,比如巨人和阿玛宗人的骨头,还有保存在特格亚(Tegea)的雅典娜·阿里亚(Athena Alea)神庙中的卡吕冬狩猎所获的公猪皮——尽管它的牙齿被不幸地带到了罗马。
更具魅力而且仍然充满生机地存活着的是古代的神树。[46]这当中有在雅典由雅典娜女神引进并在厄瑞克特翁神庙(Erechtheum)得到种植的橄榄树,另外还有一棵位于厄庇道洛斯(Epidaurus)附近被赫拉克利斯的强壮的手臂弄弯曲的橄榄树;在特洛曾(Troezen),有一棵橄榄树是从他的棍子中生长出来的,在阿提卡的土地上另一棵被很好地围起来,他正是从这棵树身上撅下一个枝条种在了奥林匹亚。在奥里斯的神庙中还保留着梧桐树,这些树曾看着希腊人离乡背井远征特洛伊,还有阿卡狄亚的靠近卡菲亚(Caphyae)的墨涅拉伊斯(Menelais)的梧桐树等等。人们甚至相信还有一些动物从神话时代存活到了历史时期。因此,阿卡狄亚联盟的一位将军有一位倒退九代的祖先——大约是在公元前5世纪——据说他曾经在吕科苏拉(Lycosura)(在阿卡狄亚)看到一只母鹿,年老体弱,对戴丝波娜(Despoina)来说具有神性,[47]在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带子,上面写着一句话:“当阿伽珀诺耳(Agapenor)在特洛伊倒下的时候我还是一只小鹿。”[48]
然而,有一种方式可以使人与神话更为贴近,这种方式看上去比其他的方式更加合乎人们的胃口,那就是有一种普遍的信念,认为人和神是同宗的;有很多家族和个人因为是神和英雄的后代而倍感光荣,甚至声称能够说出中间那些代人的名字,或者至少可以数出他们的人数。[49]这种传统是大多数其他的古代民族所没有的,米利都的赫卡泰乌斯向埃及底比斯的祭司夸耀说,他是神的第十六代传人,他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人是神的后代(希罗多德,2.143)。但是,在希腊人中,很多英雄自身就是神的儿子,而不是他们的远房子孙。埃科阿斯是宙斯的儿子,忒拉蒙和佩琉斯(Peleus)的父亲;因而,阿喀琉斯和埃阿斯(Ajax)是宙斯的孙子,阿喀琉斯还是忒提斯(Thetis)的儿子。一想到赫克托耳(Hector),使阿伽门农震惊的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他并不是某个男性神或女神所宠爱的儿子(《伊利亚特》,第十卷,50)。这些存留到历史时期的王室家族也属于神的种族;不仅斯巴达的两个国王是赫拉克利斯也就是宙斯的后裔,[50]而且马其顿的忒弥斯家族(Temenids)也是如此——对于这样的事实,伊索克拉底在他给腓力的信(Letter to Philip,33—34)当中有大量阐述,羡慕和颂扬之情溢于言表。[51]埃阿科斯的后人阿喀琉斯和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us)被在厄皮洛斯的摩罗索斯(Molossian)王室家族认作父亲;皮洛士(Pyrrhus)国王相信他是阿喀琉斯的第二十一代传人,因此,抗击作为特洛伊人后代的罗马人是他的职责。在战斗中从马其顿的安提格努斯·格纳塔斯(Antigonus Gonatas)那里缴获的武器被作为战利品献给了神庙,上面写着这样一段铭文:“现在就像过去一样,埃阿科斯家族的男人们都是持矛者。”伟大的米太亚德(Miltiades)是从埃阿斯,通过忒拉蒙和埃阿科斯,从宙斯那里传代至今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也来自于这个家族。[52]布雷普西亚家族(Blepsiads),还有埃吉纳的很多其他的可疑的家族也属于埃阿科斯家族,通过透克洛斯(Teucer)的世系,包括所有塞浦路斯的国王直至埃瓦格拉斯(Evagoras)。[53]伊阿米斯家族(Iamids)和他们所有的亲戚都是伊阿摩斯(Iamus)的后代,而伊阿摩斯是阿波罗的儿子和波塞冬的孙子;品达在诗歌中对他们以及其他的运动冠军家族大加颂扬,尽其所能地强调他们的神圣血统。[54]在雅典,皮西特拉图家族(Peisistratids)和阿黑门尼德家族(Alcmaeonids)就被认为出自涅琉斯家族(Neleids),因而是波塞冬的后裔,而提摩塔多人(Thymoetadoi)则出自于提修斯家族(Theseids)。像所有的厄忒俄布塔人(Eteobutadai)一样,演说家和金融家来库古也出自于厄瑞克透斯的世系,厄瑞克透斯是该亚(Gaia)和赫淮斯托斯之子。[55]在可能并非真正出于柏拉图之手然而产生很早的一篇对话中,即第一篇《亚西比德篇》(Alcibiades,121A),我们听到亚西比德声称他是欧律萨科斯(Eurysaces)世系的宙斯的后人,苏格拉底用带有嘲讽的口气回答说,他也是达代罗斯(Daedalus)和赫淮斯托斯世系的宙斯的传人。诗人埃皮卡姆斯(Epicharmus)莫名其妙地被人们推算成阿喀琉斯的后人;[56]著名的希波克拉底,根据他的传记作家索拉努斯(Soranus)的说法,是赫拉克利斯的第二十代传人,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是第十九代——后一事实明确地写在雅典的一块纪念希波克拉底的铭文上面。阿摩尼乌斯(Ammonius)说亚里士多德不论在他的母亲一边还是父亲一边都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后人。众所周知,伊帕密农达(Epaminondas)属于斯巴达人的一个武士家族(the Spartoi),他们来自于卡德摩斯种下的龙牙,这一点得到了证明,斯巴达的后人真的有一个长矛形状的胎记,到了普鲁塔克那么晚的时代还有人拥有这样的标志。[57]在谈话中,这是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动听的恭维话:“你的来世生活将会十分幸运,因为你拥有神的血统。”[58]比如说,在公元前4世纪,当如此之多的贵族在内战中丧生,幸存者一定会更加顽固地死守住这样一种荣耀。喜剧作家们抓住一切机会对这种荒谬的骄傲进行讽刺,例如,阿里斯托芬在《阿卡奈人》中讲到一位公民安菲提欧斯(Amphitheos)(意思是“具有双重神性的人”),声称自己是得墨忒耳和特里普托勒摩斯的后裔,在受到警察的威吓时就把这些祖先搬了出来。
另一些人会把原始的遗物全部抛开,因为他们确信自己就是由神所生,明目张胆地以历史的口吻讲出来。伟大的运动员被说成是海上神灵或赫拉克利斯的儿子,作为一个合乎逻辑的后果,在他们死后,就会传出谣言,说他们并没有死,而是神秘地在海上漂走了。[59]柏拉图的联想尤为动人;从一开始,他的父母是波塞冬的后裔,但他可能不是阿里斯通(Ariston)的儿子,因为人们认为阿波罗可能与他美丽的母亲佩里克特欧涅(Perictione)同过床;这最后一则故事是由柏拉图最亲近的伙伴们传布的。[60]同样,如果亚历山大是宙斯·阿蒙(Zeus Ammon)的直系后代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再声称他是忒弥斯家族世系的赫拉克利斯的后代了。[61]他的继承者们(diadochoi)没有再利用这种个人的神话,几乎没有人宣称自己是神的后裔了。当赫尔墨多图斯(Hermodotus)在他的诗歌中把安提格努斯称为赫利俄斯(Helios)的儿子的时候,他用了一个粗俗的笑话作为回答。[62]然而,在希腊自身,整整一个世纪以后,阿卡亚联盟的首领阿拉图斯(Aratus)还被认为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直系后裔,即使在帝国时代,在马克西米努斯·色雷斯(Maximinus Thrax)执政时期,伽塔拉(Gadara)的诡辩家阿普西尼斯(Apsines)仍然被认为是潘的孩子。[63]
与神话如此贴近的和如孩童般的希腊人的精神世界的更加深远的、最后的证据可以在历史时代所出现的神祇当中找到。荷马史诗当中出现得如此频繁的神灵使他们自己能够被人看到,在淮阿喀亚人(Phaeacians)的土地上经常穿过孤独漫游者的道路,或者在桌旁与人共餐,继续在这里或那里出现,直到古代的晚期。
有一个关于皮西特拉图和他的家族的非常有名的故事,对此,希罗多德(1.60)表达了他的惊异。这本书写于已经进入文明的公元前5世纪,他发现很难相信一百年前的人是多么单纯,因为正如他所言,与野蛮人相比,希腊人的精明和不迷信是很突出的,在他们当中,雅典人又被认为是最聪明的。有一个谣传在乡村人中流传,那就是皮西特拉图是被雅典娜带回家的;在城里,人们也相信这位女神曾经出现过,人们前去崇拜她,欢迎皮西特拉图。当他带着出售美丽的花环的人一同乘坐在他的马车里,把自己打扮成女神;很可能,他认为如果看上去像一次节日游行的话,他进城将更容易一些,他的主要目的一定是毫无阻挡地进入卫城。但还是挤满了人,菲厄(Phye)高大的外形和美丽的外观告诉他们,她就是女神自己。但是故意制造幻觉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节日游行使人们习惯了看那些把自己装扮成神的人,男女祭司在祭祀仪式中以被崇拜的神的装束出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64]
与之相类似的一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后的阿卡亚联盟的时代(大约公元前230年)。当侵入到阿凯亚的城市佩里尼(Pellene)的安托里亚人看到雅典娜的女祭司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当天一个为雅典娜举行的庆祝活动正在进行,她戴着头盔,全副武装就像女神那样地从神庙中出来向他们走去。他们被这一次神灵的显现吓跑了,而佩里尼人知道女神是人装扮的。[65]
在很长时间内,人们依然相信小的自然神是可以看见和听见的。即使在波悉尼阿斯的时候,水手似乎还是十分坚信他们的海上精灵格劳科斯(Glaucus)及其预言的定期显灵。[66]然而,潘才是一位持续时间尤其长久的幸存者。他会出现在喀泰戎和赫利孔山(Helicon)之间,唱起一首品达的赞美诗;[67]在马拉松战役的时候,雅典的一个信使与潘在特格亚附近会面,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作为这一事件的结果,献给潘的一尊神龛在卫城上被建造了起来,还伴随有祭祀活动和运动会。[68]提奥克里特(Theocritus)的牧羊人(1.16)对于过于靠近、时常现形的潘充满恐惧,并且知道他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在提比略的时候宣布了他的死亡,只是到了晚近的时候,学者们才通过研究发现这当中所存在的奇怪的错误;[69]一百五十年以后,迈那鲁斯(Maenalus)的居民还声称他们能够听到潘吹奏芦笛的声音(波悉尼阿斯,8.36)。
一些幸运的人与神祇之间的私下交流从来没有中断过。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的故事当然是在神话时代出现的,但是诗人可能还是吸取了在他自己的时代仍然存在的一种观念,他的英雄对阿尔忒弥斯说道:“我与你在一起,对你讲话,倾听你的声音,尽管我看不见你的脸。”努马(Numa)不仅是一位得到了仙女厄格里亚(Egeria)的灵感的富有智慧的立法者;雅典娜给予了扎劳库斯(Zaleucus)所有的法律,而且每次都是亲自出现。[70]索福克利斯与一些神灵的关系更加奇特;赫拉克利斯出现在他的梦中并不是那么罕见的事情,或者狄俄倪索斯通过把梦传送给其他人的方式对在家族墓地中举行的诗人的葬礼表示关心;然而,索福克利斯不但在一首赞美诗中称颂阿斯克勒庇俄斯,而且还在自己的房子里对具有人形的他进行款待,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雅典人给予他狄克西翁(Dexion)(意思是“好客者”)的美名,把诗人当作一位英雄加以颂扬,专门为他建起一座神龛,每年进行祭拜。[71]当神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种专门的仪式。当然,把毕达哥拉斯看作神的水手们也都知道这种做法;他们迅速地搭起一座祭坛,把他们手头的所有水果、船上的所有礼物摆放了上去。[72]
神灵显现的观念与人们是如此接近,这一点曾经以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阿克拉伽斯的几个喝醉了酒的年轻人感到房子在旋转,以为他们正在船上遇到了风暴,所以他们把所有的家具都扔到了街上。当警察(strategoi)赶来维持秩序的时候,这些狂欢者居然把他们当作了小特里同(Tritons)[11],答应将来会以与其他的海神相同的神圣的仪式来崇拜他们。[73]
如果在一次盛宴当中突然出现了一次普遍的沉默,有人一定会说是赫尔墨斯正在穿过房间。[74]
那么,这就是希腊人的精神倾向;对他们来说,世界历史中最伟大的命运就是衰落。他们沉迷于用神话编织的过去之网中,只是正在缓慢地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在充满想像力的诗歌中逐渐接近他们的顶峰,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他们注定在理解力上要成为所有民族的先驱,注定要把这种理解力传播给其他民族;他们注定要去征服一个广大的地区和东方民族,使他们的文化成为全世界的文化,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希腊化时代,罗马和亚细亚融合在一起,成为古代世界伟大的催化剂。与此同时,通过这种文化的流传,他们为我们保存了世界发展的连续性;因为,只是通过希腊人,我们所感兴趣的不同的时代才能够被连接起来,穿成一线。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将对遥远的古代一无所知,没有他们,我们会知道什么呢?我们甚至没有去了解的欲求。除了这样一笔无法估量的思想财富之外,我们还继承了另外一件礼物,这件礼物中保留了他们充满创造力的成果——艺术和诗歌。
我们用他们的眼睛来看,用他们的词汇来说话。
然而,在所有的文明人中,正是希腊人自身承受了最大的和感受至深的痛苦。
[1] 公元前4世纪的历史学家。
[2] 这个词指的是古希腊两次奥林匹克运动会之间的四年间隔。
[3] 布西瑞斯,埃及国王,海神的儿子,许多外国人为他牺牲了,但他自己却被赫拉克利斯所杀。
[4] 三个人都是阿玛宗人的女王。
[5] 特洛伊王的妻子,特洛伊陷落后被俘。
[6] 爱琴海里很著名的岛屿。为了不让阿喀琉斯参加特洛伊战争,他的母亲忒提斯曾把他藏到斯库洛斯岛国的宫廷里。
[7] 传说中半人半马的怪物,人的上部,马的躯干和前胸,住在深山密林里,以食生肉为生。这些怪物性情暴躁野蛮,与人为敌,嗜酒如命。
[8] 居住在忒萨利亚的部落,据说他们是忒萨利亚河神佩纽斯和女仙克瑞乌萨的后代。拉庇泰人在很多神话中出现,主要的是他们与马人之间的斗争。
[9] 传说安菲翁兄弟在攻下底比斯城以后,在城的四周筑起城墙。安菲翁奏起七弦竖琴,着美妙的琴声,石头自动砌成城墙。
[10] Via Dolorosa是指圣城耶路撒冷的“苦难之路”,是当年耶稣被判刑,从比拉特(Birat法庭背着十字架走到骷髅地(Skull)山丘的刑场,直到在圣墓教堂(Church of the Hol Sepulcher)被钉十字架为止,这段路就是耶稣受苦的路,所以称之为“苦难之路”。
[11] 即半人半神的海上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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