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终极困惑

对今天的日本人来说，始终有一个终极的困惑无法绕过：何谓天皇?天皇就是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位老人？绅士风度，中等身材，看上去和善诚实。上品且贞淑的皇后，始终保持了仪礼的距离。这就是现代日本社会的天皇肖像？2014年5月19日，日本NHK文化研究所公布了对天皇的民意调查。调查显示，对天皇抱有“尊敬”的日本民众比例达到34％，创下历史新高，首次超过回答“没有特别感觉”的数值。这是否意味着日本社会尊皇意识的回归？

2013年12月23日是现任天皇明仁诞辰80周年。《朝日新闻》在当天的报纸上发表平成天皇“伞寿”记者见面会的概要。指出天皇不忘“先前的战争”，对众多充满理想就死去的年轻人非常痛心。但在语境中难以理清的是他的父亲昭和天皇是大日本帝国的大元帅，战败后又以象征天皇的面貌出现，这些政治领域里的诸问题，使得明仁天皇站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

在日本历史上，天皇战败有两次。一次是镰仓时代的承久之乱，一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承久之乱的结果是后鸟羽上皇、土御门上皇、顺德上皇三人以流放的形式，承担战乱责任。而昭和天皇遭遇了比承久之乱更大的战败。亚洲人死亡超过2000万人，日本人死亡超过300万人。国土也首次被外国人占领。问题是美国的日本统治政策使得昭和天皇享有奇迹般的幸运，战后无伤地继续在位。即便输掉了战争也不承担责任，昭和是唯一的天皇。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即天皇崇拜何以能继续的问题。

日本皇室祖先的物语和开天辟地神话相连接，这在其他民族是没有先例的。至少在东洋，这是分离断绝的两个系统。在日语古语中，我们注意到“公”这个概念。这个“オオヤケ”，原本是大家（オオヤケ）的意思，现在则意味着皇室。与此对应，一般臣民为小家（コヤケ）。这表明皇室是全体日本人的本家和宗家。公共性这个概念在日本就是指代与皇室的关系。

在西方世界，如罗马皇帝也被视为神圣者，这是个事实。但问题在于这是作为个人的神化，与原始信仰相连的民族神话是完全两回事。近世欧洲的王权神授说，是以基督之神为前提的，君主的权力则来自于神意。此外中世印度的王权也应该作这样的神授解释。而在日本最古老的宗教里，我们发现民族的诞生这个全体性则必须在皇祖神以及传统的神圣权威里得到体现。也就是说皇祖神把握着全体的诞生。日本7世纪以来的国粹史家们统括神代史的意图，其实也在这里。

这样看来，作为血缘或政治诸团体的统一民族在体现全体意志的时候，必须通过精通祭事的皇祖神或天皇。所以，面对万事以祭事为重的社会，是归依还是背反这个社会的全体性，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对皇祖神或天皇权威服从还是不服从的问题。

一个最明白不过的例子是：1988年12月7日，长崎市本岛市长在例行的市议会上，面对议员的质问答道：“只要看看国外和日本的历史家记述，再加上我过去在军队中从事过教育工作，我认为天皇是有战争责任的。”这个发言刊登在第二天的《朝日新闻》上。市长鞭打患病中的昭和天皇，引起了赞否两论的争论。就在这个发言过后的一年多，即1990年1月18日，本岛中枪了。右翼团体的一名男子从后面向他开枪，但奇迹在于大难不死。这个开枪射杀事件想要表明的是，在日本这个国家，针对天皇的负面发言是有生命危险的。

这就令人想起去年日本参议院议员山本太郎利用游园会的机会，向天皇递交了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

关于这封信的内容，山本自称：“作为个人，我只想将那些健康受损以及遭受核辐射的劳动者们被抛弃的实情转告给（天皇）陛下。”但还是引发了日本社会一片批评之声。说他“大不敬”并逼他辞去议员职务。“大不敬”实际上就是战前“不敬罪”的现代说法。据说山本议员后来收到了很多恐吓信，甚至在信封内装有刀具。在此情况下，宫内厅也罕见地表示，天皇陛下得知山本遭到死亡威胁后，感到十分担忧。天皇以这种形式发出讯息实属罕见。当然，从日本宪法学的角度看，山本向天皇递交书信这件事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性意义，因为现在的日本天皇并不具有参与国政的权力和职能。

但从事件引发的震荡以及国民心态来看，表明日本天皇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从这点来看，与战前没有任何区别。再联想到2013年4月在冲绳举办的“主权恢复日”庆典上，安倍政权破天荒地邀请天皇与皇后出席。庆典结束时安倍等人还高呼“天皇陛下万岁”。其意义何在呢？如果仅仅是“统合国民的象征”，有必要三呼万岁吗？看来还是与神圣不可侵犯有关，与尊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