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泰是奉清王朝“罢兵定界”的旨意上任的。英国绝不会把它强占的土地退出,清王朝只望委曲息事,不敢向英国提出这种要求。因此,要罢兵,首先就是要强制西藏地方政权接受英国关于划界的条件。升泰一到拉萨就检阅历年卷宗,挑出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和琳、和英关于设立鄂博的奏章及原派委员西藏游击张志林的禀报,断章取义,声称:“藏南界址系在距帕克里三站之雅纳、支木两山,设有鄂博”,“西藏游击张志林原禀即声叙日纳宗(按,即热纳)不应作为藏界,只在雅纳、支木两山设立那博”,一口咬定,热纳宗既经赏出,即不是藏境,完全不顾只是通融住牧,并未割让。他上报清廷,断言:“雅纳山即系藏属南界,事无疑义”[60]。其实,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和琳在划定边界设立鄂博时除了提到雅纳、支木两山外还明确地指出藏属热纳宗:“又自帕克里至支木山顶、藏猛谷山顶、日纳宗官寨设立鄂博,此内为西藏境,此外为哲孟雄、布鲁克巴二部落境。”[61]实际上,就在当时,在“隆吐山之格压倾仓地方,实有我藏番百姓游牧草场。”[62]
升泰以被他曲意篡改的历史文献专横武断地强制西藏地方政权同意他的罢兵言和条件,这当然只能激怒西藏军民,兰大寺的僧官喇嘛情绪尤为激昂,他们“藉三大寺人众为名以抗官,藉降神为名以抗旨”,指斥噶布伦中有一二人“意在言和,有坏黄教,群议欲抛之藏江。”[63]西藏地方政权继续组织力量,四方调兵,三大寺的僧兵也启程奔赴前线,增派到前方的藏军又有一万数千之众,前锋在仁进岗扎营。英属印度调集军队,在姑布结营,遍发铅弹,赶修道路,拉运粮弹火炮,欲分兵四路,直扑藏营。形势又紧急起来。
升泰竭尽全力把三大寺的僧兵阻回,委任赞成妥协言和的伊喜批冲暂署额外噶布伦,箝束僧众。升泰本人于1888年11月19日冒着世界屋脊严冬的凛冽风雪,间道速进,赶往前线。他到江孜后,取道历来驻藏大臣没有走过的南路捷径,途中“民户寥落,地冷山荒,乱山中有噶朗错海,气候冱寒,沿海而行,怪风竟日,沙气迷天。并无居民,夜则插帐海边。汉兵郭宗阳、周明歧、马登科均在行帐相继冻毙。随行官兵面无人色。雪花如掌,每过大山深处,动辄丈余。行者罔不惕賂。雪峰遥峙,势若连城,即泰西所称天下第一高峰喜马拉雅山之枝干也。”[64]
平心而论,升泰在历任驻藏大臣中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也不是贪赃享乐之徒。然而由于执行了投降路线,他的含辛茹苦,积劳成疾,客死异乡,正给他亲笔写下的中华民族耻辱的一页增添了悲剧的色彩。
12月12日升泰到达仁进岗,令驻扎于此的藏军退回到灵马汤,自率所带来的队伍在仁进岗扎营,以隔离藏军与英印军。升泰很快与英印军的政治官员保尔联系上,商定21日在纳荡会晤。英属印度外交秘书杜兰(H.Durand)为英方首席代表与升泰谈判。
谈判开始,升泰提出以英属印度总督原来做出的承诺作为商谈的基础,即藏军不在隆吐山扎兵;锡金“惟在西藏商上向有年节礼物及驻藏大臣贺禀而已,其向来是何礼节,均照旧章,而英国向来如何保护亦可仍旧”[65]。这一提议是要维持现状。杜兰以战胜者自居,宣称“此语系八月未战,既战之后,自当别论”[66],另提出7项条件与升泰商谈。所提7条概括起来,有以下三端:一、中国承认英国在锡金境内之完全统治,永不侵扰锡金国境,或干预其内政;二、划定西藏与英国所属锡金之边界;三、英国臣民得自由进出西藏贸易,与西藏人同等待遇,英国货物进入西藏所付关税,应按另议税则缴纳,自藏办运出口货物,纳税办法亦同。[67]这些条件比中英订立的关于缅甸的条款更为苛刻,升泰也不敢遽然同意,与杜兰逐条讨论。
双方谈到第二条即关于锡金的地位时陷入僵局。杜兰的方案是要完全割断锡金与中国以及西藏地方历史上形成并继续到当时的传统关系。升泰提议按照《缅甸条款》处理中缅关系的方式来解决,即中国承认英国在锡金的地位和权利,而锡金照旧向驻藏大臣及西藏地方的宗教和政府首领送礼致函,继续保有中国皇帝颁给的头衔,穿戴中国皇帝赐给的官服。杜兰拒绝在条约中保留任何有关中国与锡金间的关系的条文,他认为这绝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琐碎细节,而是涉及英印对整个喜马拉雅南麓诸国控制的重大问题,他说:“如果我们在锡金让步,那末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我们必将不仅在不丹、尼泊尔,而且必将在克什米尔及其封臣,诸如洪札和纳加尔,以及在任何一个自认为如此的喜马拉雅的小国,做出同样的让步。我们也许甚至让中国宣称对大吉岭、不丹诸山口的宗主权,这些是我们从她的封臣手中取得的。”[68]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英属印度兼并、征服、割占、控制了中国在喜马拉雅南麓诸属国,出于当时的需要并未割断它们与中国的传统关系。升泰到达前线后,边境一带误传中国大皇帝派军与英印交战,锡金国王的母亲、儿子面见升泰,恳切表示“实不愿投归英人”,乞求“勿将哲境划出圣朝版图之外”。[69]不丹“部长”闻讯带兵1700兵马来到升泰营中效力,升泰唯恐被英人知觉妨碍和谈,将不丹军匆匆打发走,该部长仍留头目数人在升泰营中听候。[70]可见,中国在喜马拉雅南麓诸国中仍有相当的号召力。杜兰力图通过锡金问题的谈判,造成一个先例,凡是被英印强制纳入其轨道的喜马拉雅南麓国家都将脱离与中国的传统关系,以排除中国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影响。双方在锡金问题上相持不下,1889年1月10日,杜兰宣布会谈中断。
英属印度政府及军方,包括新上任的总督兰斯顿(Lansdowne),主张再次发动对西藏的战争,占领春丕谷地,迫使西藏地方政府与英国直接谈判,强加给它一个解决方案,以便“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与西藏的所有麻烦,结束我们被排斥于这一地区之外的状况,该地区从此将向我们的商业开放。我们不仅应当粉碎西藏在锡金的影响,而且应当粉碎它在不丹的影响,从而大大增强我们在喜马拉雅诸国中的威望”。[71]
英国政府并不同意英属印度的这种战争政策,认为这将从根本上改变英国的对华政策,使中英关系恶化,把中国推向俄法一边。英首相索尔兹伯里指示印度重开谈判。
清王朝接受赫德(R.Hart)的推荐,任命其弟赫政(J.Hart)为升泰的“翻译”,取海路经印度前往边境与升泰会合,继续谈判。赫德打算培植赫政来接替他的总税务司职务,很想让赫政为清廷办成这桩交涉,树立威望。他在北京遥控指挥,电令赫政“试作中间人,将事权掌握在自己手里”[72]。后来总理衙门正式任命赫政为中方的谈判代表之一。这样,谈判实际上又成为大不列颠人之间的对话。
赫政按照赫德的旨意提出了一个草案:一、锡金与西藏边界保持原来状态;二、英国可在锡金按照与锡金所订条约行事;三、锡金照旧向中国来函并致送礼物;四、中国允承西藏军队不逾越也不扰及锡金边界;五、英国允承英国军队亦将尊重边界。[73]这个方案,在锡金问题上用语含糊,回避使用“进贡”等词语,这样就把传统的中国锡金间的宗藩关系政治含义消除,只留下礼仪的外壳。用赫德的话来说,“是用含混词句解决来函送礼问题的最好方法,目标在解决一个争执很久的问题,它的一般含义是记录哲孟雄必须服从英国统治,并由中国默认的事实,哲孟雄部长经英国的准许和命令,得照旧来函和送礼。”[74]在边界问题上,也没有说明边界的位置及划分边界的原则。经与升泰协商,对该草案做了修改,重要之处为:
藏哲分界,咱利山顶本属原议,唯锡金(即哲孟雄)应作两国属部,藏番即可无词。今议西藏不得干预,哲界即印界。查咱利至日纳本系商上赏地,旧有藏民,似应酌量划还,或妥议章程,商属游牧始有安插。[75]
这里提出了原藏属土地热纳宗的问题。升泰到边界以后对边界进行了一些调查,查明了一些重要的情况:在热纳宗还有西藏的牧民放牧,而在热勒巴拉岭并没有鄂博。他指出:“鄂博咱利山即热勒巴拉岭,西人云系旧界,而藏人则以日纳宗为界,上年派员往查,两处均无鄂博,惟藏番所属卓木娃每年向在咱利隆吐放牧,或结茅为屋,或插帐游牧,迭询番民,众口如一。是以拟在两说之间,会议定界,其游牧之民,庶不至无地可容。”[76]按照以上的修改,热纳的归属应按两种情况来划分:如果锡金作为中英两国的共同属国,那末就可以热勒巴拉岭为界,热纳照旧赏给锡金住牧;如照英方提出断绝中国与锡金的传统关系,西藏不得干预锡金,那末就应将原来的赏地收回,热纳宗划归中国。
另外修改后的草案还提出:如锡金归英国保护,西藏地方则停止每年给锡金大麦,锡金在春丕的庄房应行收回。锡金归英保护,仍要向西藏送禀礼。不过所送禀礼非表贡款式。驻扎锡金的英军不得过日纳;亚东通商,它口不得往来窥探。
英方谈判代表拒绝该草案。英属印度蛮横地宣称:“虽然哲孟雄尚未为英国所吞并,或仅有一部分为英国所吞并,但此事与任何外国无关。哲孟雄已成为英国的封土,因此也就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它的边疆已在帝国军队保护之下。”[77]英方代表另提出一个方案:“‘西藏与哲孟雄交界,仍应照旧,即以流入梯斯塔河各水,与流入莫竹江及藏境河流各水之间之最高分水岭为界’。在此边界的哲孟雄一方境内,英国政府有唯一最高统治权,中国人和西藏人对哲孟雄内政均不得在任何方面予以干预。英国政府应允在上述谅解下英国军队将不逾越藏哲边界。”[78]
这与其说是谈判的草案,毋宁说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在英国迫使锡金接受的条约中,并没有英国政府是锡金唯一最高统治者的规定。这个草案不仅要中国承认它在锡金凭借暴力所造成的既成事实,而且还要中国承认它暴力所未能得到的对锡金的唯一最高统治权。倘若不同意,英印军队就将越境发动军事进攻。在边界问题上英方的这一草案是自相矛盾的,它一方面说边界仍应照旧,另一方面又把所谓分水岭原则塞进条约。传统的中国与锡金边界是按照双方行政管辖来划分的,在一些地段设立鄂博为标志,从来没有按分水岭划分,鄂博与分水岭并不相符。
中方也没有接受英方提出的草案,谈判未能取得进展。英属印度政府再次扬言要抛开中国中央政府直接与西藏交涉,并透露消息说印度政府中一些人对于保尔当初没有乘战胜之机攻占帕克里,反而从春丕撤军大为不满。言下有再度发动武装进攻之意。升泰提议不签约,维持现状。
就在这时,升泰查出俄日在第一次英国侵藏战争中对西藏进行的阴谋活动,西藏地方的一部分人中出现了倾向俄国的趋势,主张:“我等与其同有仇之英国议和,莫若与无仇之俄人通好。”[79]
升泰建议总理衙门将上述情报也透露给英驻华公使,催促英方尽快缔约。保尔于12月12日又提出四款作为谈判的基础。总理衙门做出妥协退让,同意不再坚持锡金照旧致敬送礼,通商事日后再议。关于界务,保尔所提原文为:“藏哲之界,以哲属梯斯塔河及近山南流诸小河,藏属莫竹江及近山北流诸小江分水流之一带最高山顶为界。”[80]这一提法,勾销了原草案中的藏哲边界依旧,完全以所谓分水岭划界。升泰一度坚持条约须载明沿边旧界的地名,列举沿界的山名,以免日后英印以所谓分水岭原则来混占土地。但赫政蒙混说:“刻下定议后,俟勘界时彼此书名绘图,若先据汉文书名,印度不允,必然迁延。”升泰电报请示总理衙门,回电说:“不必书旧界山名。”[81]
1890年3月17日,升泰与印度总督兰斯顿在加尔各答签订《中英藏印条约》,8月27日,该条约在伦敦交换批准。条约主要内容为:
藏哲之界,以自布坦交界之支莫挚山起,至廓尔喀边界止,分哲属梯斯塔及近山南流诸小河,藏属莫竹及近山北流诸小河,分水流之一带山顶为界。
哲孟雄为英国一国保护督理,即为依认其内政外交均应专由英国一国迳办;该部长及官员等,除由英国经理准行之外,概不得与无论何国交涉来往。
通商、游牧、官员交涉等事宜,日后再议。[82]
按照这个条约,锡金完全脱离中国,影响所及,中国在喜马拉雅南麓的威望扫地以尽。关于边界及缓议诸项为英印进一步侵略西藏铺设了台阶。这个条约与清政府的愿望相反,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英印向西藏发起商业渗透、政治扩张、军事进攻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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