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把日本的神道教称为宗教,那么只能说它是世界宗教界的一个异数。深入考察日本的神道教,观其行,视其义,察其表里,度其演化,再较之世界主要宗教,便不难发现日本神道教一直游走在世界宗教的边缘,存在于宗教与非宗教之间的含糊地带。神道教被日本人骄傲地称为本土宗教,更多的是因其历史源远流长,还曾一度贵为国教。在日本,神社林立,神官众多,信徒遍野,有样学样,加之本居宣长、平田笃胤等人不遗余力地鼓吹宣传,不是传统也变成了传统,不是宗教也形成了宗教。
可是,源远流长的未必一定就是宗教,要看宗教是否发育完善和成熟。中华儒学就不是宗教,虽然它早已经被称为儒教。印度的锡克教源并不久远,流也不太长,但依然是印度的主要宗教之一。这样的现象在世界各民族中比比皆是。说日本神道教是世界宗教界的一个异数,是基于以下几点分析。
第一,从信仰内涵看,神道教只解决民众信仰的当世问题,并不关注民众的过去与未来,是个半截子宗教。
流传广大的宗教,就其本质来说是一种哲学,是有关人的世界观的学问,解决的是人的过去、现世与未来的问题。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道教、印度教、拜火教,甚至一部分邪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以虚妄的过去与未来,求得解决当世的心理问题,也就是如何看世界、如何看人生的问题。这些宗教自教祖创始以来,历经演变,形成了一套完整系统的教义来对这种世界观加以诠释。严格地说,日本神道教没有教义,从神话传说演绎至今,虽然教派学说林立,却没有统一的经典文献,既难成系统,也难以服众。不同时期不同派别的代表人物对神道教的解释,亦多集中在如何帮助信徒解释自身的内心世界,也就是如何解决现世问题,只为今世,不问过去,也没有未来。在这些著作中,有一个潜在的前提:那就是日本是神的国度,民众是神的子民,生无原罪,死后成神,所以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今生受苦,也无须修行以求来世。
加入日本籍的欧洲人小泉八云说:“日本的神话,没有产生至福的世界与黑暗的世界的观念,没有使天国与地狱的观念发达起来,这是值得注意的事实。”[2]牟成文也指出:即便在后来与佛教融合过程中,“佛教的转世轮回或因果报应叙事却被神道教悄悄地剪除掉了”[3]。日本走向军国主义的道路上,神道教贵为国教而成为全民族的政治信仰,信徒们的未来也就是进入靖国神社受到供奉,类似于中国的图像凌烟阁,与进入天国或下地狱、成神成鬼、轮回转世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凌烟阁在中国的后世都不大见重建,因为那只是表彰的一种手段,并非未来的出路,所以不是宗教的一部分。
图6-1 神社里的绘马(图片来源于百度)
日本历史上,源赖朝、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一干历朝领袖,死后并没有进入国家祈祷的神社,当时也没有这样的神社,他们静静地埋在高野山金刚峰寺庙内,配享于自己的神社中。各种神社的祭祀,除去纪念的功能外,主要祈祷神灵对信徒现世生活的庇佑。人们无论是去神社还是在家中对神龛祈祷,并不是如同中国一样祈祷逝者在另一世界安康富顺,从而庇佑家人,而是直接祈祷保佑自身的安康,不要坏了运气或神明。小泉八云就观察过日本妇女祭祀古时一位自杀贵妇的灵,是为了祈祷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不要有不美的地方,不要落到那贵妇的地步。[4]今天随便去一个日本神社看看祈祷者留下的绘马,那上面无非是祈求升学、升职或家人的无病无灾(图6-1)。不能系统解释人的前世、今生与未来之间的关系,在哲学理论体系上存在缺陷,在宗教实践上也只强调现实功效,难称完整,个中原因,除了日本古代家族发展的特殊情况外,与当初日本编撰《古事记》《日本书纪》时大规模学习中华儒家文化也有相当的关系。儒家学说有强烈的现实入世观念,不谈过去未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因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儒家学说影响了古代的日本人,形成了神道教这一显著的特点。今天的日本人出生后要进神社,实质上是认祖归宗,回避原罪有无之说;死后葬在佛寺,求托于另一美好愿望的未来,也证明了神道教在教义上存在着严重缺陷。明白了神道教的这一基本特征,当今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根本不是个人宗教信仰活动,而完全是为了现实的国家政治目的,也就不言自明。
第二,从信仰对象看,只要是神都祭拜,不分好坏,不分他我,彼亦可此亦可,是不加选择信奉对象的半吊子宗教。
完整意义上的宗教因其教义的约束,在信奉对象上不能不有排他性,甚至可以说,正是排他性区分了世界上大部分宗教的界限。从自然敬畏和祭祖功能演化而来的日本神道教,号称有八百万神。由于没有天国与地狱的区别,人间“凡死者皆为神”(平田笃胤[5]语),这种初始的祭祖崇拜又由于双系氏族关系演化成家族依附关系,自然延伸到对强者尊奉之神的崇拜,进而扩大到对天皇之神的崇拜;又由于外来强者信奉的神灵亦要崇拜,延续发展至今,是神皆敬拜,是鬼也敬畏。彼亦可,此亦可;好亦可,坏亦可;有开放无收制,有尊崇无排他。这成为神道教信仰的基础,也成为其最大的特征。神话、释佛、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神道教徒都可以并信不悖。期间的区别或者说信奉与不信奉,是力辟还是融合,全看现实的需要。
历史上,日本的学者与统治者也不是没有看到过这其中的缺陷,也曾采取过严格区分甚至残酷打击的手段,如日本战国时期对佛教和江户时期对基督教的残酷打击便是如此。打击的结果是政治目的都实现了,宗教目的却没有成就神道教的纯洁和一统,根本原因就在于神道教信奉对象上的这种不确定性。
第三,从宗教制度看,有程序无制度,有规定无戒律,是一种没有发育成熟的左撇子宗教。
既然每个日本人死后都可以成神,又何必苦修当世以成未来?又何必需要那些帮助修行的教规戒律?更何况神太多,也没有多少深奥统一的人生旨意教诲,本无所谓违反不违反。除了不能不敬外,没有明确的教义要求,没有严谨的修行目标,也就很难提出严格的朝拜与修行制度。即便是现世神天皇的旨意,历史上也多次长时间被弃之一旁,无人理睬。天皇旨意是否贯彻执行,全看领主们对现世政治的判断。综观日本各大神社和遍布全国的中等神社,大多有自己的朝拜祭祀等相关规定,却没有全国统一的祭拜与遵守制度。即便是贵为国教的时期,一度也曾拟订过这种制度上的约定,大约是觉察到“国教”不能有此缺失,平头百姓和各等神社都被强制尊奉,随着军国主义的破产,也就荡然无存了。所以,日本神道教的祭拜形式是有的,其特点正在于各神社的尊奉形式不一,其弱点也在于这些形式都无法上升到统一制度层面,或者说还没有发育成制度性的约束。比如信徒敬奉方法上,各神社都有各自的祭日和形式,却没有统一的全国性制度性规定。所以有一个神道教,却没见一本教规;天下遍布神社,养活了一大批神官,却没有统一的宣讲、布道、修行的制度。各神官也似乎穿上神服便成为神的代言人、掌握祭祀权力的人,脱去神服比普通百姓还会敛钱过日子。
图6-2 日本熊野山中不仅有熊野大社,也有徐福宫这样的祭祀中国神的小社(摄影:asanohi)
图6-3 伊势神宫最古老的神殿,还可以看出绳文时代高架仓库的轮廓(图片来源于百度)
第四,从传播方式看,神道教信奉对象除少数神如天照大神等为全国性尊奉外,绝大多数为区域性的,导致其传播方式有很大的区域性特点,没有全国传播的内生动力与外在方式,是一条腿宗教(图6-2)。
神道教的神与人相通,现实功利性极强,内涵上的缺失,导致信徒们祭拜什么样的神就根据自己的现实需要进行选择。另一方面,众多神灵如山神、树神、水神、稻神、鱼神、祖宗神等,都有很强的区域性或内置性,不可能传播广远成为公众共同的神,也不需要传播广远的方式。就某一神社而言,传播的具体形式是有的,但综合性的全国性的传播方式受其内涵所限,没有形成。被称为日本三大神社的春日大社、伊势神宫和石清水八幡宫各立“山头”,历史悠久,却不像佛教在中国,在“四大圣地”仪规之上还有全国性的统一传播方式。即便是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图6-3),一度因政治需要成为国教的“总社”,借助行政权力强制推行其祭祀与传播方式,也因为二战的失败、天皇的《人间宣言》发布,没有最终形成全国性的传播方式。直到今天,日本四大名山举行的典礼仪程仍很难统一。日本渔夫出海之前祭拜海神、船神的仪式,与丰田公司每年祭拜创始人神的仪式也许只有合掌默祝这一点相同;日本航天局举行的火箭升空祭拜仪式,与日本全国最多的稻荷神社祭拜狐仙的仪式当然更难达成传播上的沟通。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日本神道教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宗教,与很多普通意义上的宗教相比有太多的不同之处。从日本神道教的历史演变和深层次内涵上看,神道教被腰斩过,被外来宗教冲击过,当然更多的是与外来宗教包括儒教等文化进行过拼接和融合。在岛国的环境下,这种历史形成的宗教不以哲学甚至玄学吸引信徒,构成信仰,而是以其他方式进入人们的信仰领域,在这一点上与世界上大多数宗教如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构成强烈的分野。另一方面,日本神道教始终与信徒们共生存、共发展,无论受到打压还是吹捧,本土神的信念始终在民间扎根。不能也不应该仅仅用西方宗教的概念和范式去探求神道教的思想内涵和社会功能,而必须跳出宗教的范畴,从民众信仰与民众生活两个侧面的结合去探求其独特的思想内涵和社会功能,以及历史形成的行为特征和所蕴含的不是严格的宗教意义上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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