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日本人不会反思,并不是说日本人不知道总结、研讨和回顾经验教训的重要性。每做完一件事,无论成败,日本人都会组织类似的总结会,态度严肃,形式较真。尤其是日本企业界,对投资项目完成之后的评价极其认真,无论其评价态度还是评价方式,都值得中国学习。然而,日本人真的不会反思。
参加日本公司年终的反思会、总结会,你会哑然失笑,因为那基本上要么是评功摆好会,要么是联谊会,要么是骂人会。一件事做完之后,总结会是要开的。如果是成功的事,基本上就是马屁会,与会者心里真正盘算的是如何分奖金或晚上到哪儿去花公司的钱喝顿酒。如果是失败的事,基本上就是斗争会,与会者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推卸责任。事情成败的真正原因会涉及,但永远不会成为总结会上大家关注的中心,最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常常是官样文章,清除的是责任人,记住的是倒霉蛋,永远不会从制度上、机制上寻找出经验教训。所以,错误下次照犯不误。
参加学术讨论会应该可以好好总结吧?其实不然,人们举办各类学术研讨会的态度常常是极其认真的,但一如神道教的传统,只研究当前,对过去和未来兴趣不大。即便是研究历史的研讨会,也只关注该项研究的现状,对于真正需要讨论的历史资料,并不太关注。故而有深知个中奥妙的历史学家便敢于公然造假。也有日本人会争辩:“对于传统我们继承得最好,怎么能说我们不会反思呢?”的确,日本人确实会很仔细地把历史物件和历史传统梳理精当,然后一丝不苟地全盘承继下来,其不走样不改变的做法确实值得称道。但是,这不是反思,反思是在这样工作基础之上的去伪存真。真伪不论,一概继承,这是老和尚诵经,不是大师讲法。当然,如果是讨论别的民族或国家的过去,日本人兴趣很大,唯独涉及其自身时,就只对当前感兴趣。更有一点是,即便是对当前的讨论,人们又往往唯强者是听,唯权威马首是瞻,对于其他人的看法则不屑一顾。有一位美国学者说过:开研讨会时,从不说话的人不一定是日本人,但从不说话只听美国人或德国人说话的人一定是日本人。
从思维的角度讲,日本人不会反思也在情理之中。他们的民族思维习惯不是≈型,也不是=型,那都是可以原路返回的,可以很容易回头看一看想一想。前面说过,日本是型,回路互相不通,无法形成反思的闭合回路。即使是坐下来反思,也不会有太大的结果,已经形成反思的思维定式。
这里不再说日本文化人类学家高桥敷写作《丑陋的日本人》后的遭遇,还是来看看日本是如何对二战进行回忆与反思的。战后,作为战败的一方,日本人唯美国人马首是瞻,自然不敢、也不能否定日本人在东亚挑起侵略战争的罪行,但其不情愿、不主动、不深刻的反思在各方面都有表现。随着冷战发展的需要,特别是韩国和中国经济的崛起,美国在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日本人不仅不再反思,更没有见到反思结果上升到制度和法律层面,相反,反思开始变味,日本人似乎从加害者变成受害者,挑起战争的背景和嘴脸不见了,战争受害者的结果与可怜相成为各种纪念会和反思会的主题,有选择性的失忆开始弥漫,并很快上升为对历史教科书的涂改,并且,连化外的日本和尚也不能跳出三界而进行客观的回忆与反思。于滨2014年撰文指出:1995年,为了纪念战败50周年,日本著名和尚行宗世森发起“废墟与光明——从奥茨维辛到广岛,为和平和生命之跨宗教圣旅”的火炬接力活动,火炬接力历时8个月,行程16000千米,穿越18个国家,其中唯独没有遭受日军暴虐最为深重的中国和朝鲜半岛。祈祷和平的和尚忘了一点:正是日军挑起侵略战争,杀死了远超过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死亡人数百倍的无辜东亚人民;祈祷和平的和尚却没忘记把纳粹屠杀犹太人与美国屠杀广岛人相提并论,将杀人者涂抹为受害者。学者于滨显然愤怒了:“我一直以为,像行宗和尚这样的知名和平主义大师,至少应该不同于肆意阉割历史、漂白罪行的日本右翼;如今日本‘和平人士’也如此奸虐历史,颠倒逻辑,是我始料不及的。比之日本右翼赤裸裸的宣传,此类打着和平旗号的日本人士的历史观更有欺骗性,更为荒唐,也更为危险。”[43]
显然,不是因为日本人特别好面子,害怕自曝家丑,连和尚都如此,只能反证出整个民族在反思上存在着共同的缺陷。他们也许知道反思的重要功能是找出自身的错误以便加以改进,他们只是真受不了那镜子里丑陋的面容。面对错误时的无地自容,反映出其内心深处的不自信或自卑,而这种不自信或自卑又来自于历史沧桑处的思想苍白和泛家族规则的集体禁锢。而正是在这两大方面,使日本人不能也不愿进行真正的反思。
其一,历史上的思想苍白,让他们无法对历史传统再加以自我否定,如果再否定,也许会历史虚无,或者一无是处,他们害怕这一点。日本的传统文化,至今还引以为傲的民族文化,认为独树一帜于世界的民族精髓,这些在认真反思中能够确认其属于本民族并加以肯定的恐怕不多。很难想象他们能够否定本居宣长、平田笃胤、福田吉渝、伊藤博文等人的理论,尽管这些人的理论不过是在东方或西方理论基础上的发挥。这些发挥成就了他们富国强兵、对外扩张的理论基础,成为其本民族的创造。他们只能在“东方文化”的含糊其辞中加以保留,也就是村上春树所说的“一点儿都没变”。
其二,这种民族传统文化中的泛家族规则及其文化同样不能否定,甚至不容否定。不要说日本民族文化中没有总结反思出泛家族规则及其文化,即便总结出来,也不敢或不愿去触动这些内容,更不要说去挑战和否定这些内容,因为至今在各类社会组织中,包括党派、家庭,都依然以传统习惯和习俗、以明文或规矩、惯例等方式延续着泛家族规则和文化。对这些泛家族规则和文化带来的负面痛苦回忆,他们便采取遗忘的态度。著名作家山冈庄八在长篇历史小说《丰臣秀吉》中曾对丰臣秀吉善于遗忘不无讽刺地写过:“谁都不希望有难对人言的痛苦秘密,因此或许都希望掌握真正忘掉痛苦秘密的绝技。这也许正是英雄本色吧!”[44]全民族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日本人自己就是从这些习惯和传统中培养出来的,又怎么会去反思、批判和否定这些传统?就如同北海道上的猕猴已经不可能舍弃冬日里的温泉一样。
朱大可先生认为:“日本民族对自我反思的拒斥,显示了其‘丑陋’背后的‘丑陋’。在对待战争罪行和各种历史方面,日本民族都跟德国民族形成了尖锐对比。当德国人为二战罪行向犹太人正式道歉并打造犹太人纪念碑时,一些日本人却在试图抹除南京大屠杀的血迹和记忆。”[45]这些人中就包括日本的一部分文化人、学者们。应该说,有一部分日本有识之士是能够反思并正视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历史的,因为那是事实。但也有一部分学者、文人只是活在当下,没有过去也不想未来。所以他们同样理直气壮地不理解:为什么东亚的国家总是喋喋不休地要日本道歉?甚至还叽之为女人打架才会吵着要道歉。作为文化的精英,他们的言行,充分展示出日本民族特别重视活在当下的特征。
不会反思,当然也就不能理解经常反思的国家和民族要他们进行反思的意味深长。已故新加坡领导人李光耀早在1995年1月初针对日本不能坦诚面对历史时告诫世人:日本不是一个普通正常的国家,它很特别,有必要记住这一点。[46]东亚国家要求日本就二战道歉,就是要其学会深刻反思,比如明白一个民族允许并欣赏着暴力文化是多么的不正常,比如在全民族不做扬弃地宣扬武士道精神是多么危险,比如在全社会承继泛家族规则是多么荒唐。正常人一般不会在乎邻居有多富裕,也不在乎其有多强壮,在乎的是这个邻居头脑是否正常。不知道一般日本百姓能否忍受一个头脑不正常的邻居。一天傍晚,笔者走在古都奈良整洁宁静的街道上,很想敲开一家房门,问一问假如他的邻居忘了曾经偷抢杀过一街人,并且不仅不认罪,还很反感对大家说一声对不起,他们会怎么办。也正因此,研究过日本民族暴力问题的村上春树在2015年4月接受共同社采访时才勇敢地说:“对历史问题的认识有重要意义,日本的老实道歉是重要的。日本需要一直道歉,直到这些国家说:‘我们无法完全忘记过去,但你的道歉足够了。我们让它过去吧。’”[47]对日本民族和历史,这位作家比相当一批日本学者都研究得更深、更客观,令人敬佩。
东亚国家其实并不在乎日本道歉的形式,在乎的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对那一场滔天大罪有没有反思,有没有检索一下为什么那个时候全民族的脑子都不正常了,是哪些因素导致的不正常,今后会不会还可能故态复萌。拒不道歉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现在也还是有些头脑不正常。这一点正是促使笔者开始研究日本是否存在暴力文化的最初起因。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日本人会开始反思,开始认真地反思,那就是被彻底地打败了(而且是在暴力之后)。因为,那时候他们开始学着用别人的思维习惯来思考。说到底,这还是他们服膺强者的文化传统在起作用,而一旦他们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开始思考,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现在是日本人最沾沾自喜的时候:虽然经济停滞很有些年头了,但得益于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宪法,得益于半个多世纪的对外开放,日本人在原创技术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还不足以挑战美国,但足可以进入傲视天下的行列了。谁说我们只会跟在别人后面做改良改进?谁说我们只能拿别人的东西?等着瞧,用不了太久,全世界都将向日本支付技术费用,一如现在诸国向美国支付一样。不会反思又如何?
不会反思真的很严重。当日本人骄傲地认为自己可以向美国人说“不”的时候,美国人并不吭声,转眼日本经济陷入停滞的10年,接着是20年,至今艰难挣扎,日本人这才发现在信息技术上他们是怎样的落后了。再不学会反思,中国、韩国、新加坡甚至印度在技术上超越日本也只是早晚的事。
图9-5 颦像
日本历史上有一位堪称伟大的英雄:德川家康。此人的身上,充分体现了日本民族文化各个方面的内涵。优秀也罢,缺陷也罢,都非常真实地统一于一身,成就了他一生的丰功伟绩,也传承下一个光辉的形象。据说,图9-5这幅画像是德川家康被武田信玄打败后,亲自找人画下来的。为什么熟读儒家经典和《吾妻镜》又拥有一身精湛武艺的德川家康在战败后会请人画这样一幅像传之后世,只要看明白这一点,日本人离学会如何反思也就不远了。
【注释】
[1]平家物语[M].王玉华,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65、83.
[2]竹内理三,等.日本历史辞典[M].沈仁安,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99.
[3]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20.
[4]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77.
[5]以上事实引自萨苏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476745f60102dr94.html,萨苏博客内容引自门田隆将《与绝望奋斗——本村洋的3300个日子》一书。
[6]见人物档案资料库网:http://www.163686.com/html/renwenrenwu/2011/0725/58403.html。
[7]见新浪网:http://news.sina.com.cn/c/2008-09-16/174716300014.shtml。
[8]樊卓坤.日本的校园暴力[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4c73ba33010oobzth.html.
[9]2010年日本自杀人数3.156万 连续13年超过3万[EB/OL].http://news.xinmin.cn/domestic/gnkb/2011/07/8755486.html.
[10]张剑波.“残酷青春物语”折射日本另一面[N].报刊文摘,2012-07-25(2).
[11]张桐.2012上半年日本校园暴力事件高达7.5万件[EB/OL].http://www.jnocnews.jp/news/show.aspx?id=58274.
[12]王珊.日本校园暴力激增 皇太子爱女也曾受欺凌[EB/OL].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2-07/13/c-112433734.htm.
[13]稻盛和夫.你的梦想一定能实现[M].曹岫云,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11.
[14]商玉坤.日本渔业现状的探讨[J].中国渔业经济,2008(1):83-86.
[15]小草.留学日本一千天[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7:53.
[16]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70.
[17]色川大吉.一种昭和史[M].东京:岩波书店,1975:68.
[18]河和隼雄,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J].东京:新潮社,1996(1):23.
[19]范力民.暴力团体与团体暴力[EB/OL].http://news.xinhuanet.com/globe/2004-02/25/content-1330491.htm.
[20]许述.被虚假舆论掩盖的甲午旅顺大屠杀[N].解放军报,2014-04-01(009).
[21]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11.
[22]林桦.刹那樱花[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50.
[23]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0.
[24]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43.
[25]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59、62.
[26]河和隼雄,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J].东京:新潮社,1996(1):23.
[27]林桦.刹那樱花[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52.
[28]健吾.日本乱象[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48.
[29]二战后美差点禁掉日本歌舞伎[EB/OL].http://news.163.com/09/0311/23/545NKTMT000120 GU.html.
[30]萨苏.死里逃生更猖狂[J].环球人物,2012(29):18-19.
[31]佐藤忠男.日本电影思想史[M].东京:三一书房,1970:391.
[32]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217.
[33]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6.
[34]埃里希·弗罗姆.逃避自由[M].刘林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98.
[35]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606.
[36]安彦良和的采访稿:http://www.360doc.com/content/07/1116/23/24133-825586.shtml。
[37]阿·纳雷什金娜.追逐权力是动物本性[J].领导文萃.2004(5):51.
[38]伊恩·布鲁玛.面具下的日本人[M].林铮凯,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3.
[39]阿·纳雷什金娜.追逐权力是动物本性[J].领导文萃.2004(5):52.
[40]聂莉莉.战争受害记忆与“历史事实”之间[J].读书,2006(9):108.
[41]易惠莉.清代中前期的对日关系认识[J].思想与文化,2005(5):354.
[42]孙立祥,韩立娟.日本妇女与侵华战争[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1):112.
[43]于滨.两个日本人和《二战纪念之终结》论[EB/OL].http://www.faobserver.com/NewsInfo.aspx?id=9554.
[44]山冈庄八.丰臣秀吉[M].郭宏达,译.成都:重庆出版社,2008:357.
[45]高桥敷.丑陋的日本人[M].王新民,译.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08:序言.
[46]李涛.罪与耻[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07:前言.
[47]村上春树.日本应反复向中韩等国道歉[EB/OL].http://news.china.com.cn/2015-04/18/content-3535458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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