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米尔与英国保守主义史学

20世纪30年代开始，长期占据英国史坛主流地位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历史学派的史学传统越来越受到质疑，辉格-自由主义史学传统日益受到其他学派的批评，而这种批评的声音主要来自保守派史学家。刘易斯·纳米尔(Lewis Bernstein Namier，1886—1960年)作为该学派最杰出和权威性政治史家，在20世纪英国历史学家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以批判辉格派自由主义史学传统的角色出现，长期耕耘于政治史领域，重视对政治事件和精神人物的社会背景与行为利益的分析，开创具有托利党派风格的托利主义史学传统。

纳米尔也具有牛津大学高等教育背景，从1915年到1920年在外交部任职，在1931年到1953年，把曼彻斯特大学作为自己的学术活动阵地，从事教学和研究。在自己最擅长的政治史研究领域中，纳米尔几乎花费毕生精心，大量涉猎18世纪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政治历史，撰写了大量蕴含真知卓识的学术著作，创立了一个具有纳米尔风格的新学派，即纳米尔批判学派。其代表性著作有《乔治三世在位时期的政治结构》、《议会史》、《外交序曲: 1938—1939》、《历史的途径》、《美国革命时代的英国》、《知识界革命》和《权力的抉择》等。纳米尔认为，政治行为的合法性是后设的，是经过特定专家精心作过论证的，也就是说，它只是在其行为之后才被政治观念和政治理论赋予其合法性。进一步说，在政治原则或者政治观念与政治行动之间的关系问题上，政治行动从未完全由赋予其合理性的原则所推动，政治理论仅仅是在政治行动之后被赋予了某种合理性。

在《乔治三世在位时期的政治结构》这部书中，纳米尔从否定历史中存在着的激烈社会变革立场出发，通过观察历史的继承性，运用丰富的史料，深入分析18世纪60年代英国政治历史，透视18世纪那个时代英国国会、内阁构成和选举制度的完整运作过程，意在说明和强调18世纪英国政治制度的长期稳定性和合理性。这种政治理念和史学价值取向，挑战辉格学派传统观点，锋芒直接指向辉格派自由主义史学派的政治价值观念和社会历史观。

纳米尔在史学研究上的重要建树，还体现在史学方法上的创获，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开创了史学研究中的“集体传记法”，通过研究群体人物传记的方法，分析群体人物所处特定历史进程的本来面貌。实际上，“集体传记”这个术语在1743年作为一种历史技巧已经存在，它是基于传记合集或类似的史料考察历史的一种方法，其特征就是利用相关共性事件资料作为素材的基本来源。在劳伦·斯通(L.Stone)看来，集体传记就是通过对历史中群体生活的集体研究，对共同背景特征的一种探索方式。其具体方法，就是先确定某个研究的范围，针对性提出一组系列问题，如围绕着特定时期的家庭问题，通过对有关生卒出身、婚姻家庭、财产继承、教育背景、宗教信仰和职业经历等系列环节问题的组合或信息分析，特别是通过数量和变量的考察，重点研究包括这些变量内在的行为和行动方式之间的相互关联。最初的集体传记方法作为政治史研究的某种扩展和工具，目的是用来解决政治史的两个最基本问题:其一，政治行动的根源问题，以此揭示在政治行动背后更深层的利益趋向、分析政治集团的社会经济来源和政治活动的运作机制。其二，关于社会结构和社会变动的问题。主要分析在社会中有特殊地位的集团角色和这些角色随时间变化的基本状态。

纳米尔主张的集体传记法同传统的人物传记不甚相同。他认为一般意义上的传记作为一门伟大艺术而存在，实际上是最容易写作的历史形式，因此他对传记比其他历史书籍更为畅销而略感愤愤不平。纳米尔某种程度上贬抑一般传记，自然有其显著目的。他认为“集体传记法”强调的是群体性，关键是通过研究群体传记来理解社会制度及其变革意义，而不是如一般传统意义上的传记那样单纯地记载喜闻乐见的事情，只关注某个著名人物的生平事迹，要么过度地拔高所谓精英人物的创造能力，要么把这种人物等同成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力和创造者，观点难免失之偏颇。在《乔治三世在任期间的政治结构》中，纳米尔根据英国国会中的许多普通议员群体传记的研究，考察那个时代的政治结构特征，被称为具有集体传记研究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纳米尔采用“集体传记”研究方法考察历史的动机在于，通过综合研究系列细微方面的问题，试图揭示问题所属的某个社会阶层各个方面的真实状况，比如通过探索英国国会议员群体平时的言谈举止，旨在揭示政治行为背后的真正动机。

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纳米尔“集体传记法”实际上在扩大历史研究的视野，客观地反映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有着相当重大价值。事实上，纳米尔曾于1950年亲自组织伦敦大学历史研究所国会史课题组，专门采用“集体传记法”来编纂有关英国国会系列成果而卓有成效。随着新史学的发展，应该说这种史学研究方法的创立与运用，对当代西方史学的发展必然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

英国保守主义史学派的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则是20世纪英国杰出的史学大家赫伯特·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1900—1979年)。作为英国剑桥大学的高才生，巴特菲尔德一生著述甚丰，被认为是英国学派(国际政治与国际关系史学界)的奠基人，因为他曾经发起成立了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其国际关系思想是一种倾向于理性主义的现实主义，以基督教信仰为出发点，以深刻的历史理解为背景，以人类发展和国家政治关系中的安全困境及其制约因素为主要内容，表现出对国际秩序和人类命运的深刻道德关切，这种解释方式足以为我们理解现时代中的国际关系，特别是国际间战争与和平问题提供了独特的宏大视野，从而开创了英国学派的源流。当然，巴特菲尔德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带有着内在的保守主义缺陷，但是，他在史学研究领域的成就和在史学界的声望越来越受人重视。

在巴特菲尔德的众多学术著作和论文中，除了主要关于18世纪英国政治史或欧洲近代史内容的专题性历史研究著作如《历史的辉格解释》、《历史学的起源》和《近代科学的起源》之外，主要是侧重国际关系史学理论方面的《基督教与历史》、《人类论述其过去:史学史研究》和《乔治三世与历史学家》等专著。不过，其中最有影响的还是多年来不断重印的有关史学理论方面的经典名著《历史的辉格解释》一书。虽然巴特菲尔德这部著作的内容本身只涉及政治史与宗教史，但是其影响却波及整个历史学界。因为自此以后“辉格式的历史”这个词语俨然成为历史学界进行史学批评的标准专业用语。从此以后相当长时间内，没有哪位英国历史学家愿意成为(或被人称为)辉格式的历史学家。由此可见巴特菲尔德有关辉格式历史研究法的批评，已经在英国史学界造成深刻影响。

在《历史的辉格解释》一书出版了近二十年后，巴特菲尔德又对科学史产生了兴趣。当1949年巴特菲尔德出版重要的科学史著作《近代科学的起源》的时候，他仍然坚持反对辉格式历史学的重要倾向。这直接引发了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来，英国史学界对于反对辉格式研究传统的问题再次反思思潮。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英国现代国际关系史学派的精神领袖，巴特菲尔德主要关注历史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史学的发展，但他在神学史、科学史和外交史等领域也成就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