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铿曾经是上个世纪30年代最为著名也是最受欢迎的童星,曾拍摄电影19部。新中国成立后为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年轻演员,但拍片数量极少,前后只有3部,且大都是配角。黎铿后来调到珠江电影制片厂当演员,也几乎没有在银幕上留下什么影像,只跟随陶金、王为一导演,在影片《齐王求将》、《七十二家房客》中担任副导演,而《齐王求将》电影广告上,甚至没有黎铿的姓名。60年代中期他突然英年早逝,具体原因无人可知,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因病逝世”。这之前黎铿一直身体很好,他到底突然得了什么病?使他青春生命消逝得如此仓促?所有知情人都保持缄默,只留下诸多谜团。最近,笔者在黎铿香港亲属们的支持下,终于对他短暂而不寻常的一生有了全面的认知,并对黎铿的神秘之死也有了新的诠释。
一、银幕上下的天才少年
中国电影中最早的童星,应该是郑小秋和但二春,还有葛佐冶。黎铿出道稍晚却后来居上,他模样活泼可爱,表演自然贴切,打动了每一个观众的心。黎铿不仅电影拍得多,而且很有演技,应该说是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影坛最为杰出的童星,被观众誉为“神童”和“银幕上的小天使”[1]。
黎铿生于1928年,是中国电影开拓者黎民伟与林楚楚之子。黎铿4岁时在联华影片《人道》中扮演了一个可爱的男孩,此后便一发不可收。阮玲玉主演的《城市之夜》、《人生》、《归来》和《香雪海》等影片里扮演女主角的儿子。他那可爱的模样和自然贴切的表演因此很受观众喜爱:“黎铿有一对很清灵的眸子,令人一望而知为一个伶俐的孩子。”[2]黎铿扮演的儿童天真活泼,乖巧机灵,特别是在他随父母每到一处,总会受到记者的关注:“知道黎铿的人很多,也许正像别人知道梅兰芳、胡蝶一样。一定有许多人爱看他,羡慕着他或者崇拜着他。好像有着对一个成年的偶像暗中发狂似的。……他的面目清秀,特别是他的两只眼睛发亮而有力,睫毛长长的,这真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应该有的一对眼睛。”[3]观众对黎铿传神的眼睛印象很深,他也非常善于用眼神演戏。1934年,他在吴永刚导演、阮玲玉主演的电影《神女》中,他扮演的儿子角色更为出色。当别的孩子因为他是妓女的儿子骂他是“贱种”殴打他时,他没有哭泣,眼神先是迷茫,后来翻了个白眼,显得很无助,把一个苦难孩子内心被伤害的心理演得分外动人。
黎铿之所以会演戏,因为他演戏还有自己的心得,他确实是个艺术天才。这里不妨引用他八岁时写的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这里全文录下:
童星黎铿
我还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给我一套蓝粗布衣服穿,那样子的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不像西装衬衫,又不像短褂子,跟我家小妹穿的有些相同,你想想看,我怎肯穿上身哩?我又不是女人,要是穿起来,人家笑我,还不是要脱掉吗?所以我不高兴穿,妈妈说:穿了好带我到大三元吃饭,那真是笑话哩,那有男人穿了女人的衣裳还去吃饭的,那不是要羞死我吗,我听到这句话,更不愿意穿了。
我坐在小凳上差不多有一点多钟,我不好意思溜出来玩,因为妈妈硬要我穿那套衣裳,我就宁可不玩也不穿它,妈妈看我不穿,爸爸便走过来,拿起那件鬼样的衣裳说:阿铿,看爸爸穿新衣服,多漂亮多好玩呀,他说时拿起那件衣服贴在自己的袍子上,他又说穿了带我去玩,他拿了衣服就给我穿,我心里难过又不好说,只好让他穿,他代我穿好牵着我出去,走到隔壁那间大房里,那里有好多人和放亮的灯,我用手盖着眼睛,不好意思放下来。
后来爸爸又叫我伏在桌上看妈妈写字,妈妈也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有一个人站在一架机器旁边叫,开拉开拉的喊叫,爸爸又叫我听他的话,说他会教我做戏,我不晓得戏是什么,我记得爸爸教过我做官长阿萱做兵士,我叫她站到门口向我进出举礼,我心里很奇怪,我从来就没有做过戏,后来我看见妈妈望着一个老头子哭,我也就哭起来了,我想向妈妈讨手帕擦眼泪,她不理我,我只好让眼泪滴在衣服上,那套衣服我不喜欢,所以我就让他滴。
我睡在床上想,我今天做戏了。我在想戏是什么东西,再也想不出,我只伏在桌上看妈妈写字,同哭那个要死的老头子,我想起那个老头子真可怜,病得说不出话,我心里可怜他,我想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我便推醒妈妈问他我今天做了些什么好戏,他不肯告诉我,叫我乖乖睡觉。
过了好几天,爸爸又替我穿上那套衣服,带我坐了汽车去到一个地方:也是大房间,有好多灯,他放我坐在一只两个轮子的车上,还叫我一会儿爬下来,我都依照他的话去做,险些摔了一跤,还算好,没有叫我做第二次。
现在我八岁了,我晓得这是做戏。我也不奇怪,他们马上要我哭出眼泪,这那能够呢?我看母爱的时候爸爸要我流眼泪,他说着可怜的事情,我的眼泪就不觉得流下来了。
今年爸爸又要我做“新人道”,我小时候的戏让锡弟帮我做,我看阿锡拍戏真不错,爸爸也说好,我真喜欢他。[4]
阮玲玉与黎铿
黎铿这篇文章状写他四岁时第一次拍电影的情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生动而充满童趣的长文,文字令人惊叹,可见黎铿被誉为“神童”与“天才”也并非浪得虚名。聂耳曾这样评价过黎铿:“教阿铿唱歌,这孩子真是天才。”[5]聂耳当时是联华一厂音乐股主任和一厂俱乐部执委与秘书,与黎民伟夫妇关系深厚。聂耳喜欢孩子:“我喜欢和小孩子在一块玩,这是我的特性。”[6]黎铿便认了聂耳做“谊父”,黎铿也非常听这位干爹的话,黎铿的成长显然受过聂耳的影响:“林楚楚说黎铿很听我的话,他每天起床都念着:‘先生叫我写字,写好了要记分数,不写要打手板。’像这样一个孩子,真难得。”[7]据黎民伟子女回忆,聂耳的那首有名的《卖报歌》就是为黎铿写的。聂耳在日本遇难后,林楚楚对子女们说:最有资格去拜祭聂耳的是黎铿。
阮玲玉也特别喜爱黎铿,她几乎所有扮演母亲的戏,演她儿子的都是黎铿。在她自杀的前夜,她还在黎家参加了一个家庭宴会,临别时她还亲吻了黎铿与黎锡,几个小时后,她就告别了这个世界。天才少年黎铿,成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银幕上下最受欢迎的童星,名字与美国的童星秀兰·邓波儿并列出现在各大报刊上。1936年,天津的平安与光明电影院还举办过一次“天津秀兰·邓波儿、黎铿选举大会”,参与者必须是14岁以下的男女少年,“以得票最多的男性为天津黎铿,并赠银杯一座,黎铿签名照片一架,光明院一年长期免费券一张。”[8]可见黎铿在当时少年观众中的影响力。他打动了每一个观众的心,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最为杰出的一位童星。
二、流亡途中的话剧演员
少年黎铿不仅在银幕上大放异彩,同时他在播音与话剧表演方面,也显示出一定才华。
1937年日本军队侵犯上海,“八一三”的战火在上海燃烧。黎铿与父亲黎民伟,加入了上海电影界救亡协会,父子俩一起成为救亡协会的播音员,黎民伟日记均有记载:“22/10/1937,与铿儿连日在电影界救亡协会播音。”父子俩通过大喇叭向上海市民播报每天的战事及前方传来各种消息。尤其黎铿清脆的童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四面八方,给战时的人们和前方抗敌战士带来无比的欣慰。现在我们在黎民伟拍摄的《淞沪抗战纪实》长纪录片里,还可以看到童星黎铿、陈娟娟、牟菱、黎萱以及著名演员周璇、袁美云、陈燕燕高唱“大家保卫大上海”,以及慰问伤病员的镜头。
上海沦陷后,黎铿随父母回到香港,不久即被香港中华影业公司邀请,主演杨工良导演的电影《小英雄》。黎民伟的日记同样也有记载:“27/12/1939,会王鹏翼与大妹商拍小英雄片。己卯十一月廿八日,7/1/1940,民廿九年,铿、锡等往南洋公司拍《小英雄》。”这是香港电影史上“第一个由小孩子主演的粤语电影”,讲述“五个小孩子对付一伙贼匪”的故事。该片由童星黎铿担任主演,其他小演员有黎锡、霍雪儿和罗永祥的两个女儿罗大钳与罗细钳。这也是黎铿第一次拍摄粤语片,他的粤语与国语同样出色。这部儿童片一经上演,便引起轰动,香港的许多报纸都做了采访报导,尤其对黎铿的表演大为赞赏。
黎铿与父亲黎民伟合影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黎铿没有再拍任何电影,跟随父母再次流亡到当时被称为广州湾的湛江。战时流离失所的人们更是精神苦闷,他们需要娱乐,这就给流亡演艺界的明星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会。黎民伟和家人也参加了这个行列,他们与王君伟、骆乃琳等朋友成立了一个艺联剧团,黎民伟是演出委员会主要成员之一,林楚楚与黎铿是剧团的主要演员。他们演出的第一出话剧是《秦淮河》,黎铿在其中扮演一个主要角色,该剧在赤坎文化戏院首演,受到观众的好评。后来黎民伟又组织戏剧协会,演出吴祖光著名的大型话剧《碧血忠魂》(又名《凤凰城》),将现实中东北义勇军抗日英雄苗可秀搬上赤坎的舞台,骆乃琳饰演苗可秀,林楚楚饰演苗可秀新婚妻子夏婉冰,黎铿则演其中少年小老韩的角色。在赤坎寸金桥民众剧场演出后反响强烈。不久,广州湾也遭沦陷,林楚楚、黎铿的话剧演出与上海孤岛时期的情况非常相似,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他们只能演一些借古讽今的古装戏。林楚楚应赤坎培才学校筹款演《郑成功》一剧,她在剧中扮演郑成功的母亲。而黎铿则十分热衷于话剧演出,自行组织了一群十七岁以下的少男少女,成立了一个“长虹少年剧团”,少年剧团陆续演出《葛嫩娘》、《门当户对》等剧,黎铿担任导演,他和妹妹黎萱是少年剧团的主要骨干。
1943年11月,黎民伟率全家再次流亡到桂林,令黎民伟感到特别兴奋的是,他很快见到了久违的欧阳予倩、蔡楚生、田汉等人。他们在一起的话题自然离不开电影与戏剧。欧阳予倩其时是广西省立艺术馆馆长,正筹划在桂林举办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他得知黎民伟夫妇在广州湾组织剧社演出话剧的情况,欧阳予倩认为他们来得非常及时,这次“西南剧展”规模很大,急需要帮手。黎民伟当即答应全力以赴,并表示全家安定后,立即让林楚楚以及黎铿参加这次戏剧展览的工作。黎民伟与林楚楚投入到这次剧展中去,儿子黎铿很快成为桂林培英中学的学生,他积极参加了剧团的演出,作为少年话剧演员,他的表演得到欧阳予倩等老一辈戏剧艺术家的肯定。
1945年5月12日,日寇进攻桂林,黎民伟一家又一次辗转流亡到广西八步镇。黎民伟在八步灵峰岩下漓江之滨中山公园内,开设一个有象棋比赛的茶座“文苑草地会”,经过一番努力,“文苑草地会”于1945年4月28日终于开幕。不久,黎铿便与刚成立的铁锋剧艺社合作,在文苑草地会演出俄国A.N.奥斯特洛夫斯基名剧《大雷雨》,黎铿担任主演,此剧演出轰动了八步。
在没有电影拍摄的流亡途中,黎铿始终坚持话剧表演,黎铿扎实的台词功底与话剧表演技巧,就是在那时练就的。他迅速转型,成为一名深得后方观众的好评的话剧演员。
三、电影外的朗诵艺术家
黎铿与父母抗战后回到广州,继续他的高中学业,不久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岭南大学。此时父母已经去了香港,1949年黎铿在大学毕业前夕利用暑假回到香港,参与拍摄了欧阳予倩编导的《恋爱之道》。在港期间他积极组织黎萱、黎锡、费明仪等十多位亲属与朋友,成立“汇文社”读书会,在一起阅读大量的进步书籍,还与大家一起唱革命歌曲、郊游、游泳等。此时新中国已经成立,黎铿应邀去香岛中学举办“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晚会”,他指挥合唱“新中国万岁”,受到全场欢迎。后来他满怀理想,主动向父母提出要去北京,渴望在艺术上对国家有所贡献。黎民伟夫妇一向十分尊重子女个人的意愿。1949年11月21日,黎铿毅然乘船北上,去北京电影制片厂报到。我们从黎铿临走前与父母的合影上,看到黎铿灿烂的笑容,可见他当时的心情非常愉快。黎铿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组工作,一切顺利。先后参加了《青年民主进行曲》、《一贯害人道》等影片的拍摄。后来又在1958年拍摄的《上海姑娘》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黎铿从此在银幕上消失。这之后,他积极参与北影演员剧团的话剧演出,又组织北影演员剧团大合唱,他指挥的《大渡河》组曲,曾经因为受观众欢迎而在电台播放。
黎铿在朗诵
1958年,黎铿从北京回到广东,在珠江电影制片厂当演员,依然没有在银幕上出现,只是在珠影担任两部电影的副导演,其中一部比较有名,是著名导演王为一的《七十二家房客》,影片拍成后,派黎铿去北京送审。关于黎铿的副导演工作,王为一对他评价很高:“京沪两地共六场看片,请提意见。黎回珠影后,把文化部和行家们的观感和意见整理出来,竟成了一本小册子,谁的意见都具姓名,说明黎的记录是绝对负责的,我也认真用心读之又读这些记录,得益不浅。应该说,自有电影以来,能有如此观片的记录者,应该说黎铿是第一人也。”[9]老导演王为一这番话显然是由衷之言,也是对黎铿副导演工作极高的评价。这之后,黎铿却热衷于朗诵,并在广州朗诵界名声鹊起,成为领军人物。其实,在北影工作期间,黎铿便对朗诵有很大兴趣,这可能与他少年时当过播音员以及演过话剧不无关系。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北影期间,黎铿便积极组织朗诵活动,影响很大。黎铿认为朗诵对演员而言,是提高语言及形体表现力的有效方法。同时朗诵也是深入群众、教育群众最好的轻武器,他总是选择最有教育意义的作品来朗诵。他去上海拍摄电影时,还与孙道临、上官云珠、秦怡等演员多次举行朗诵会。北影老演员李雨农回忆说:“黎铿对我说过,他非常喜欢朗诵,他说朗诵……是一门艺术,越钻研就越有意思。对于锻炼演员的语音、声调、节奏、重音的选择,以及动作的处理,有很大的帮助。如何把一个作品朗诵得生动,有层次,突出主题,都需要煞费思考。他说每次演出完毕,他都会总结,都会发现不少要改进的地方。”[10]王为一对黎铿的朗诵也记忆犹新:“黎铿还有一种技艺是非常高超而令人难忘的,他的朗诵。有一次,他送我一张票,听他朗诵——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宣布他的独立宣言,据说译成中文约有一万多字,他要一气呵成。我放下工作,赶去剧场。全场观众都寂静无声地倾听着他一个人朗诵着卡斯特罗宣布的独立宣言,一气呵成,十分感人,观众又鼓掌起立致敬,这场面实在令人难忘。”[11]
黎铿是上个世纪北京、广州两地朗诵活动的发起者与第一人,让新中国的朗诵艺术在这两地掀起热潮,并演变成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黎铿确实功不可没。他还发表了几篇有关朗诵的文章《关于朗诵的几点体会》、《不要让我们发锈》。 李雨农说,当时“没有固定组织,黎铿主动担负每次演出的组织工作,他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时隔不久随着黎铿的英年早逝,蓬蓬勃勃的朗诵也随之沉寂下去了。”[12]
四、明星陨落的几点解读
关于上个世纪著名童星黎铿英年早逝,过去的报道也一直含糊其辞,用“病逝”、“去世”代替,其亲属也三缄其口。那么黎铿是怎么死的?他去世时才37岁,身强体壮,究竟得了什么病?最近笔者通过与其亲属接触,并通过他们阅读了黎铿给母亲林楚楚的相关信件及遗书,终于了解到真相:黎铿是自杀身亡的。1965年2月9日深夜,黎铿在广州的一个公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黎铿为什么要自杀?显然不仅仅是自身原因,他本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据李雨农回忆:“他的为人可以概括为天真、幼稚、纯洁、善良、平易近人,始终具有童心、童真、童趣,他对新生事物总是流露出一种惊喜与渴求的心态。”[13]这样一个充满童真童趣的人对生命充满绝望,必定是心灵受到重创,那么年轻的黎铿当时受到哪些打击呢?当然,死者不能申辩,我们也只有通过他的信件与遗书,以及结合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做一些大致的解读。
首先,脱离银幕是他内心潜在的隐痛。黎铿是上个世纪30年代银幕上最受欢迎的童星,他热爱电影并投身其中。新中国刚成立,黎铿当时有多种选择,他完全可以跟他大姐黎兰去台湾。还有选择留在香港父母身边,他是家中的长子,而且他在香港影坛已经很有影响。但黎铿毅然选择去内地,在北影厂当了一名青年演员,可见黎铿当时对新中国影坛是向往的,他并不愿意放弃电影。但实际情况是,黎铿事业的发展并不顺利,他在北影八年间只参与了3部电影的拍摄,而且都是配角。这可能与他自身条件有关,由于身材不高大,戏路受到限制。而当时的影片特别强调为政治服务,塑造高大完美的工农兵形象。黎铿不仅个子不高,且形象斯文白净,根本就不属于工农兵形象之列,这或许是年轻的黎铿在银幕消失的主要原因之一。黎铿最终选择朗诵,可能也是不愿放弃演戏的无奈之举。
黎铿在北京八达岭长城
其次,受当时的政治形势的影响。黎铿的父母黎民伟和林楚楚,属于中国早期电影的拓荒者。黎民伟虽然早年追随孙中山,呼吁电影救国,晚年在香港去世,但在60年代的中国电影史中,对黎民伟在中国电影史的地位评价却不高,可能与他曾是国民党员有关。另外,黎铿的大姐黎兰一直居住台湾,姐夫沈昌焕是国民党外交大员,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样的社会关系对黎铿的事业发展或多或少有很大的影响。黎锡先生曾跟笔者谈过,由于父母在香港,大姐在台湾,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在内地工作时,也经常有组织上的人找其谈话,认为他“社会关系复杂”。黎铿不可能没有遭受同样待遇,这也许是黎铿不被重用的另一原因。
另外,黎铿不幸的婚姻是其走上绝路的直接导火线。黎铿1953年在北京结识X女士,婚后黎铿便发现与妻子性格不合,而且女方性格强悍,不仅阻止他参加他最喜愛的朗诵活动,甚至在争吵时还对他大打出手,而且时常在黎铿演出晚归时把门反锁上不让回家。从1955年始,黎铿就不断给母亲林楚楚写信反映自己内心的苦恼,“我和X在性格上、工作上的矛盾是不可能调和的。”[14]“黎铿早就提出要离婚,但X不同意,威吓他:‘要离婚,我就要你身败名裂!’而且向领导上诬告他。”[15]当时组织上有规定,只要女方不同意,就不批准夫妻离婚,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黎铿强忍着感情上的痛苦长达十年。直至1964年,当时开展反对资产阶级的政治运动,X趁机向组织汇报他有“男女关系”的 问题。据黎铿遗书显示,因为X多次向组织汇报他的问题,以致“组织上让我检查男女关系问题,先后开了四次小会”,最后,组织上接受了他的交代,他说“把问题交代出来后,我心里是轻松的,也是放下了个包袱”。[16]其实,在黎铿的遗书中反映的所谓“男女关系”问题,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由于多年夫妻感情不合,黎铿确实在1964年爱上了一个美好的女性C,而这位C女士给他的一叠空信封,终于被X“翻箱倒匣”时发现,X强烈要求领导把黎铿打成“坏分子”,终于使黎铿精神陷入了绝境。从他的遗书中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恐惧:“第一,这说明,一个月以来我在交代问题上还有保留,就是说,我的态度还不老实……现在问题一暴露,领导上就再也不信我的老实了,怀疑会无比地增加,问题也就更加难以澄清难以解决了。第二,C的问题一暴露,今后的处分就更严重了,我跟她有了很深的感情,她也确实爱着我,领导上怎么相信我跟她竟然没有犯法的关系呢?……第三,我和X的关系,今后再也不可能解决的了,而我又实在没有决心跟她一辈子生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生活上精神上的痛苦将会长期存在,我没有勇气长期忍受这种痛苦。”[17]其实,黎铿与C的关系,始终是清白的,他们的爱情没有超越道德底线:“我始终没有这样做,我不愿意做出这种违法的关系,我控制了自己。”[18]然而,面对强大的“组织”,性格软弱的黎铿竟然无力申辩,并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在晚归X拒不开门的情况下,他徘徊公园里终于选择了自杀。
黎铿好友、费穆之女费明仪说黎铿遗书的个别片段“剖现了阿铿在事业发展、政治问题和婚姻困扰的矛盾与冲突中,无法自拔而走上绝境的心路历程,这不止是‘个人事件’,事实上阿铿的自杀,却是反映了当年因许多不合理的政策而造成的悲剧”。[19]这种说法,是与笔者观点一致的。黎铿之死固然有自己性格的原因,但当年那种以组织形式出面公开粗暴干涉私人情感的普遍做法,也是一个潜在的重要因素。事实证明,黎铿与C的关系是纯洁的,他并没有去做什么越轨的事情,更不是什么“违法”的关系。十几年夫妻感情不合与冷战,对于一个年轻的艺术家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折磨,加上组织粗暴干涉不能离婚,更是一场噩梦。在长期无爱的婚姻中,黎铿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他也有爱的权利。即使爱上志同道合的C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不能以此指责他有婚外情,还要在组织的高压下,不断交代与认错,最终将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逼入绝境,而黎铿何错之有?正因为与组织有关,所以黎铿之死真相一直不被透露。而在那个时代,这发生的一切似乎司空见惯,理所当然。这不仅是黎铿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从这个角度看,黎铿年轻生命的陨灭,与那个特定时代的政治不无关系,给我们留下的思考应是多元的。
【注释】
[1]银色记者:《银幕上的小天使黎铿给我的印象》,《广州公评报》,1936年5月2日。
[2]同上。
[3]露西:《黎铿小明星印象记》,《南京新闻报》,1936年8月。黎铿亲属提供的剪报,具体日期不明。
[4]黎铿:《我又做“人道”》,载《新人道》特刊号,新民新公司,1937年。
[5]李辉主编:《聂耳日记》,河南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400页。
[6]同上,第205页。
[7]同上,第404页。
[8]黎民伟子女提供的剪报,报纸名称与日期不详。
[9]王为一:《一位富有艺术造诣的人材》,文章由黎铿亲属提供。
[10]李雨农:《黎铿与朗诵》,文章由黎铿亲属提供。
[11]王为一:《一位富有艺术造诣的人材》,文章由黎铿亲属提供。
[12]李雨农:《黎铿与朗诵》,文章由黎铿亲属提供。
[13]李雨农:《黎铿与朗诵》,文章由黎铿亲属提供。
[14]黎民伟子女文章:《中国早期最优秀的电影童星 黎铿》。
[15]同上。
[16]摘自黎铿的遗书。
[17]摘自黎铿的遗书。
[18]摘自黎铿的遗书。
[19]摘自费明仪给黎锡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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