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衡量一部电影艺术成就的高低,往往看三个层面:一看剧情,故事是否吸引人;二看品质,制作是否精良;三看情怀,它在思考一个什么问题。纵观当下国产喜剧电影,从这三个方面来衡量,几乎很难找到令人满意的作品。大多追求“短平快”,剧情都难以保证,更别说品质和情怀了。
这么多年来,人们对喜剧片的不满已是不争的事实。在《疯狂的石头》的“火爆”之后,模仿之作便席卷而来,直到《大笑江湖》《十全九美》《三枪拍案惊奇》等“山寨电影”的流行,喜剧人物的“丑角化”,过于肤浅的逗乐开始在大银幕泛滥成灾。再加之港式喜剧风格向内地的渗透,一种以恶搞、戏仿、拼贴、狂欢化、无厘头等为主要手段来制造喜剧效果的电影模式开始流行。在此,喜剧噱头往往可以独立于情节之外展示,而整体风格也偏重于颠覆常规、玩世不恭和价值虚无。这种喜剧因为大多是以直接满足快感消费为导向的文化产品,搞笑技巧模式化,投资成本低廉,易于盈利,受到投资方制作方的追捧。在此新的时代环境中,观众更喜欢的是在影片中寻找娱乐和宣泄的突破口,这一点不可否认,但过于商业化的操作却实在令人“忧伤”,而这些什锦拼盘所构筑的娱乐碎片,其低廉的笑声背后无疑是喜剧本体价值的失落,观众的热情也很快被这些重复的喧闹所耗尽。
2012年,颇有口碑的香港导演彭浩翔仅用十二天便拍出了众人期待的“疯狂喜剧”,名曰《低俗喜剧》,尽管嘲讽和荒诞依然延续了港式喜剧的一贯风格,但全片最大的喜剧点在于粤语粗口,则多少令人不敢恭维。无论如何,“言辞的”或“场面的”应激反应,都属于低层次的消费文化性质的笑声。情节上连贯性和戏剧性不强,并不重视因果关系及剧情推展,既没有什么思想内涵,对人生社会也没有任何严肃探讨,表现手法大多较为直接,诉诸感官上的及时喜乐。2012年的《飞越老人院》,可算是一部不错的走文艺路线的精致喜剧片,也称得上极具情怀,但其情怀又似乎大过了叙事和品质。另外如热播的《黄金大劫案》《杀生》《匹夫》等电影,虽说情节尚可,但终究失之于商业化的操作之中,缺少必要的蕴藉。余下的如《饭局也疯狂》《车在囧途》《喜上加喜》等则绝难令人满意,多是荒腔走板的闹剧,无意义的对白和骂战,鄙俗笑话的堆积等,笑声中所寄寓的现实意义极为稀薄。
这便是当下国产喜剧片的现状,其实不仅仅是喜剧电影,包括最近流行的恐怖片,粗制滥造之作大有蔓延之势,日益明显的迹象表明,国产电影正在严重地败坏电影研究者的胃口。当然,其中的根本原因可能在于电影产业、融资平台的问题,一批心态各异,目的不同的投资人汹涌而来,盲目上马。大家一窝蜂地做电影,市场繁华的表面背后,却是“热钱”泛滥的征兆。鱼龙混杂,虚火日盛,由此导致烂片云集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此情形之中,从喜剧电影创作的角度重新审视那部2011年的小成本电影《钢的琴》,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
也许大多数人并不情愿将《钢的琴》看作一部喜剧片,但不可否认,其中包含着诸多典型的喜剧元素,而通过对它喜剧风格的探讨,追索其“喜剧性”呈现的方式,进而探讨喜剧背后包含的元素,则对于时下流行的中低成本喜剧电影创作具有启示意义。
《钢的琴》通过一个并不复杂,但却流畅清晰的故事,借助认真而颇有诚意的表演和制作,让人看到了喜剧片背后的久违的现实情怀。从票房来看,区区六百万的《钢的琴》可以称得上是惨淡,但却收获了“2011年口碑第一强片”的美名,这对于一部小成本电影来说,是绝对值得称道的成就。
尽管包含着诸多喜剧元素,但坦率来说,《钢的琴》是很难用某种鲜明的喜剧类型来概括的。无论是神经喜剧、无厘头喜剧、黑色喜剧,或者是以恶搞为能事的“山寨喜剧”,用在这里都不恰当,甚至用喜剧这个名称来指称都显得有些勉为其难。就其欲表达的内容来看,它更像是一部悲剧,因此毋宁说这是一部包含着“喜剧性”的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
从故事层面来看,《钢的琴》是关于一位父亲绝望地试图在金钱面前挽留女儿的故事。其实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影片之中的陈桂林很痛苦地接受了妻子的审判:“你把琴造出来女儿也不会留在你的身边。”这是一个父亲的悲剧,也是一个宿命般地接受阶级命运的时刻。影片所有的细节铺陈,都是围绕这位伟大父亲反抗宿命的行动而展开的。一种“知其不能为而为之”的努力所构成的精神力量,给电影打上了一层悲悯的基调,然而这种悲悯很快又被一种喜剧风格的杂陈所消解。由此,电影在其形式与内容之间形成了一种颇具艺术美感的影像张力。
有人说,张猛的电影中有着“疯狂的超现实主义者”库斯图里卡的影子,此言不虚,当然这是从喜剧的整体风格来看的。具体到影片细节,其间喜剧主人公故作严肃的表情,更多让人想起美国伟大喜剧演员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当然,电影还杂糅了诸多不同类型的喜剧元素,比如赵本山小品的故事架构和台词风格,再加之经典“棍棒喜剧”的追逐场景,歌舞片段、黄段子,以及神经喜剧的恋爱闹剧,冯小刚式的语言幽默,令人目不暇接。
总的来看,张猛的高明之处在于,很好地调和并呈现了某种必不可少的“现实性”和“喜剧性”。这种风格从他的首部电影《耳朵大有福》中就可见一斑。而《钢的琴》整个故事的场景以及场景所欲表达的情感基调,在某种程度上来自于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导演自己也坦言,很喜欢这部纪录片。但张猛的电影没有将这些坚硬的事实直接呈现出来,而是极富策略地选择了以喜剧性的方式,委婉但却更加深入人心地表现了某种历史性的事件。因此,他在某种程度上将《铁西区》叙事化和浪漫化了。当然,这种浪漫也是必不可少的。毕竟,《钢的琴》的重点不是呈现一种颇具喜感的工人阶级生活,也并非全然揭示资本全球化时代被遗弃一代人苦难兮兮的现实境遇,无意义的喜剧不是电影的目的所在,而单纯的苦难也并非作者的本意。
《钢的琴》饱含了敬意和留恋,但没有将之流于怀旧与悲情,而是以幽默和自嘲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使得电影因在触目惊心的现实之中加入温情的幽默而显得亲切备至,也使得喜剧片的风格背后因引人深思的现实质地而情怀突显。
从喜剧片的角度来看,《钢的琴》走的是温情喜剧的路子,融合了东北地域文化所独有的幽默元素,展现了编剧扎根于生活土壤的幽默感,每一句嬉笑怒骂的背后,都显露出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卑微与伟大,而将小人物定位喜剧的主要表现对象,也早已是电影的常识。喜剧研究者经常引用的名言正是:“喜剧适于表现可乐和可笑的事情,表现处境卑微的人们和平庸之辈;这就是喜剧的特性,这就是喜剧区别于悲剧的所在。”[1]而《钢的琴》的可贵还在于,它又被人定位为“怀有旧工业时代情怀的黑色喜剧”。说它是“黑色”,却没有阴森可怕的气氛,而更多属于底层喜剧,或是朴实的城市喜剧,包含了一点“荒诞”之感,而显现出“含泪的笑”的韵致。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电影,这部片子其实是高度风格化的。大量运用一般人们比较忌讳的平移镜头,创造出了一种有效的、有力的、丰满的电影表达。在虚拟的废墟里嬉戏,从而成就一次对工业时代的集体追思。然而,这终究是一部独特的喜剧片,一种全新的喜剧,毋宁称为马军骧意义上的“忧郁的人的喜剧”。正如表情忧郁的卓别林带给人们的笑声,包含着工业时代人类异化的残酷现实。《钢的琴》中的陈桂林也是“苦中作乐”的忧郁之人,他所引发的笑声之中,弥漫着时代错位所带来的苍凉和荒诞之感。
在经典的喜剧理论中,喜剧情节是伴随着喜剧主人公的屡次受挫的命运而展开,因为观众的心里在看到人物不断陷入窘境的时候会有一种超脱其上的优越感,从而引发笑声。也就是说,“构成喜剧情节的是主人公的愿望受到阻碍,而克服这些阻碍即构成了喜剧的情节”。因此,喜剧主人公便是在一种困境之中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挣脱出来的人,无论这种挣脱是现实的还是想象的。这便正如《钢的琴》中陈桂林因现实境遇而对钢琴的觊觎,以及由此而对制作“钢的琴”的刻骨迷恋。这是一种古怪的方式,用以反抗现实中丧失尊严的严酷。因此,影片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忧郁之中的笑声”。
这种笑声也让我们对现代喜剧的本质意义有了全新的认识。喜剧的笑其实不应是一种嘲讽的笑,一种带着恶意的幸灾乐祸的笑。换而言之,它应该寻求关注体认的目光,让观众与喜剧的主人公产生认同,让他们同欢乐共忧郁。因此,“以往的那种出乖弄丑、‘撒狗血’式的滑稽表演应该从此不再被称为喜剧。滑稽所要求的那种单纯的恶意和自轻自贱应在喜剧中休止。喜剧主人公应该是严肃的,但比别人更顽强,更有一副坚强的神经面对‘残酷的现实’”。这也就像马军骧所说的:“也许喜剧的道路不是唯一的,喜剧的方法有很多种。但喜剧背后那忧郁的灵魂却是永恒的。”[2]“忧郁的人的喜剧”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们常说的“含泪的笑”。法国超现实主义大师阿拉贡曾说,让人“既笑得浑身颤抖,而又止不住眼泪直往上涌”,这是一种“含泪的笑”,其喜剧性的表现中蕴涵着审美主体对人物命运的深切同情。
然而,无论是“忧郁的人的喜剧”,还是“含泪的笑”,都提示我们一种作为风格和形式的喜剧,而非作为内容的喜剧的重要意义。商业化时代的喜剧的命运和无意义的欢笑,背离了喜剧片的精神境界,而唯有在此,我们才能看到《钢的琴》对于喜剧片创作的重要意义和启示。笑是形式,而非内容,单纯的喜剧只有瞬间发笑声意义,唯有辅以悲剧的方式才能引起刻骨的记忆;或者反过来说,当今工人阶级的悲剧,同样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而只有以喜剧的方式呈现自身,才能吸引些许的目光。
喜剧是作为一种风格,或者说一种形式呈现出来,而不是作为内容。也就是说,喜剧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喜剧的背后,电影应该有自己要表达的另外一层的内容。这另外一层,应该比仅仅令人发笑的东西更重要。喜剧片要用笑的形式来吸引人,然后用更深邃的东西来打动人,不管这些更深邃的东西是现实关怀也好,是历史思考也罢,且无论这种打动是震撼抑或是感动。一部制作上乘的喜剧片一定如此。
总而言之,喜剧的笑不应是纯生理的笑,喜剧的笑应该具有社会意义,与建立正面的美学理想相联系,因而是一种有价值取向的笑,“通过笑,人们可以产生善善恶恶的效果,这就要求喜剧的笑是人们面对具有深刻历史意义和重要审美价值的喜剧形象所发的笑”[3]。因此,喜剧终究需要真诚的精神和定位明确的主题贯穿,需要充满张力的喜剧主人公,从这一点来看,把喜剧人物写到既让人捧腹大笑又让人潸然泪下,并不是一项过时的举措。因为最可笑的人身上往往发生着最令人悲哀的事,而这正是喜剧电影能够超越简单的闹剧给人以震撼的希望所在。这也是电影《钢的琴》对当下喜剧创作的启示。
【注释】
[1]敏都诺:《诗艺》,转引自马相武、赵旭:《旋转的第四堵墙——欧美戏剧史话》(上),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
[2]马军骧:《忧郁的人的喜剧》,《当代电影》1993年第4期。
[3]马俊杰:《幽默知识大观》,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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