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影评《葡萄与葡萄酒》,大地的血液

《本草纲目》里说，“葡萄，《汉书》作蒲桃，可以入酺，饮人则陶然而醉，故有是名。其圆者名草龙珠，长者名马乳葡萄，白者名水晶葡萄，黑者名紫葡萄”。有人考证，葡萄树可能比人类还早一步生长在地球上。水果中，葡萄属于汁水特别多的一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挤榨葡萄得到汁水，保存在皮囊当中，有时还加入蜂蜜，这样葡萄汁会更美味，但有时，这样的天然果汁会发酵，就形成了葡萄酒。

埃及的葡萄种植可追溯到4000年前，许多墓室壁画详细描绘了葡萄的种植和葡萄的榨汁器具。收获时节葡萄的死亡，压榨时的支离破碎，经发酵的混乱而获得新生——人们觉得这一过程恰好反映了奥西里斯的一生，也是虔诚信徒渴望再生的普遍象征。古时，人们把葡萄树称为“欢乐、兴高采烈和愤怒之树”，把葡萄酒叫作“大地的血液”。^[6]

葡萄与酒历来密不可分，基督教传统里，葡萄酒象征基督的血。自古以来，葡萄酒在许多民族中都象征着他们的重要神明。《圣经》中提及葡萄酒多达500余次，它是“基督之血”的象征。《圣经》中，“诺亚”是最早酿造葡萄酒的人，也许还是第一个醉酒者：“诺亚做起农夫来，在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篷里赤身裸体……”（《创世纪》）。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塔大教堂天棚上也画过《“诺亚”醉酒》。弥尔顿在《失乐园》中说，伊甸园里生长着一种酒葡萄，它的果实可以醉人。苏美尔人和埃及人都把葡萄树称作“生命之树”，认为葡萄酒是神灵恩赐的饮料。苏美尔国王古迪亚把葡萄酒当作丰收神赐予的饮料，向丰收神祈求长寿。而埃及人也把葡萄酒尊为神享用的饮料。^[7]

在中国，白酒一直被视为正宗，外来的葡萄酒总不如白酒来得潇洒与热闹，有一点曲高和寡，这种情况直到唐代才有所改善。唐朝时，东西文化交流加强，葡萄与葡萄酒文化也开始发扬光大，唐诗中出现了许多吟诵葡萄与葡萄酒的诗句。首先当属诗仙李白的句子，“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对酒》，李白）。还有表现士大夫欢歌的，“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桓好，欢醉日月言新”（《饮酒乐》，陆机）。当然最朗朗上口的还是金戈铁马的边境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王翰）；“帐下饮葡萄，平生寸心是”（《塞下曲》，李颀）。

作为一种既驯化又是野性的力量，狄俄尼索斯与葡萄和酒的关系，可以最好地体现出他双重角色的悖论。葡萄酒本身是一种特别的临界物质，平衡于自然与文明的边缘、端庄与狂热的边缘，呈现出双重性。它真是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从原始的自然——果实——艺术地转化为一种具有改变人类感觉能力的物质。^[8]电影中有很多葡萄意象，浪漫的《云中漫步》是其中之一，其浪漫归于葡萄与葡萄园。片头由火光和紫红色葡萄组成，概述了影片的两个关键元素——葡萄与火，这两个元素也揭示了葡萄酒这个“双重角色”的两面性。同样是发生于加州葡萄酒乡的故事，《杯酒人生》则通过“葡萄酒”喻“人生”，意义更为深刻。

一、《云中漫步》：恋爱的葡萄

二战结束后，美国士兵们从旧金山港回到祖国，大全景里满是迎接归来战士的亲人。但保罗·萨顿却未能等到他的妻子。回到家中，妻子贝蒂惊喜万分——所有的信件全都没有拆封，妻子说是因为自己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交谈中，保罗发现妻子对自己的心路历程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着家庭财政计划。在妻子的催促下，保罗再次离开家，提着要推销的巧克力乘火车出差。火车上，保罗与美丽的姑娘维多利亚“不打不相识”，保罗决定帮助怀孕后被抛弃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保守家庭的维多利亚，他们以夫妻的名义一起回家，之后保罗再偷偷溜走。故事开始，有太多巧合，演员的表演也稍显做作。但当观众跟随保罗来到那个云中的美丽葡萄园时，一切弱点——故事的稍显简单和肤浅、演员表演的稍显夸张和刻意——在薄雾笼罩、美如仙境的葡萄园里都得到了原谅。本出于“见义勇为”的保罗，就这样爱上了这片葡萄园以及葡萄园里生活的人们。

维多利亚的家庭是墨西哥的传统家庭，父亲严厉保守，但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很慈祥，爱吃巧克力的爷爷，成为保罗最好的伙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保罗，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弥补着他的缺憾。每个人的着装都或多或少带点葡萄的紫红颜色：维多利亚的裙子，保罗的领带等。

有两个关于葡萄的仪式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是一夜之间，霜冻来临，大家深夜为葡萄园人工加温（图2－14）。生起篝火，人们戴上白色的翅膀，像蝴蝶一样飞舞，用不太热的温暖空气赶走严寒，温暖葡萄。温暖葡萄的场景之后，爷爷带着保罗去看那团被保护起来的重要绿色。爷爷说，这是葡萄的根，它不仅仅是我们云乡的根，也是我们生命的根，维多利亚生活的根，现在你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因此它也是你的生命之根，你已经不再是孤儿了。

图2－14　温暖葡萄

葡萄的丰收仪式更令人着迷（图2－15）。灿烂的阳光、绿色的葡萄藤下，保罗和维多利亚古板的父亲比赛收割葡萄。葡萄呈现出最为成熟饱满的深紫色，阳光穿过时是透亮高贵的紫红色——紫红原本就是贵族的颜色。伴随欢快的音乐，女人们赤足踩着葡萄，在盛满葡萄的大木桶里跳起欢乐的舞蹈，维多利亚浑身湿透，性感美丽。

逆光下飞溅的葡萄汁成为飞溅的葡萄雨，那样的明亮、艳丽（图2－16）。葡萄的粉身碎骨意味着破茧成蝶，这是葡萄与寻常水果最不一样的地方，在葡萄“变身”为葡萄酒的同时，保罗和维多利亚的感情也由好感变为爱。

图2－15　葡萄的丰收仪式

图2－16　丰收仪式上的狂欢

葡萄酒有两面性，柏拉图警告说：酒是无舵的。狄俄尼索斯的狂欢以着迷开始，而经常以流血作结束。这就包含了这样的真理：酒解开了压抑之结，显示了自然最慈善的面孔，但它也能融化掉文明的禁令，释放无法无天的激情。这就是为什么在所有的神中，狄俄尼索斯对于人类来说是最凶猛的，也是最甜蜜的，诚如欧里庇得斯所言，如果阿波罗是一位集中了光明的神，那么在夜间得到礼拜的狄俄尼索斯就是一位分撒甜蜜的神。在他的影响下，“大地在流动，在我们的脚下流动，然后是牛奶在流动，酒在流动，甘露在流动，就像火焰一样”。在狄俄尼索斯和他的酒的魅力之下，所有的自然物都在呼应着我们的种种欲望。^[9]自产生起就拥有“双重角色”的葡萄酒喝多了也会伤人，也会导致身体不受灵魂的控制。得知保罗已婚，酒醉的维多利亚父亲愤怒地将手中的煤油灯掷向保罗，却不慎砸在了葡萄的干枝上，顷刻间，制造出“愤怒的葡萄”，火龙蔓延成无法收场的熊熊大火。金黄色的熊熊大火吞噬了整个葡萄园，连葡萄藤都没有留下。巴什拉说得好：酒就是火水，是一种会烧烫舌头、遇着火星就燃烧的水。它不满足于像硝镪水那样消融、毁灭。它随着自身的燃烧而消亡。它是生命和火的融合。在世间一切物体中，唯有酒最接近火。^[10]保罗找到一根活着的葡萄根，最后维多利亚的父亲终于接受了他：“借着承诺，荣誉与爱，将它种下。生命之源，你的生命之根已与家族相连。”保罗也因此收获了家庭、爱情与希望。愤怒的葡萄再次变身为恋爱、沉醉的葡萄。

二、《杯酒人生》：关于葡萄酒的人生论文

杰克和迈尔斯是一对好朋友。演员杰克英俊、潇洒、多情，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迈尔斯是一个典型的失意中年男士，秃顶、发福，还未从离异的伤心中走出，爱写作，但写作之路困难重重。其唯一的长处是对葡萄酒颇有研究。迈尔斯决定带领杰克展开一周的单身品酒之旅，旅行对杰克来说，是婚前最后一周的放纵时光；对迈尔斯来说，则是寻访酒乡（酒香）之旅。后来，这探访葡萄酒之旅亦成为二人——特别是迈尔斯的探寻人生真谛之旅。

开车途中，他们以“葡萄酒”为话题多次展开讨论，也是迈尔斯为杰克——或者说，为观众普及葡萄酒知识。

第一次，是刚出发时，二人在车内喝酒。杰克开了那瓶1992年的拜伦，说：“真好喝。”迈尔斯：“百分之百的黑皮诺。”杰克问：“黑皮诺怎么是白的？黑不是指深色吗？”迈尔斯作了讲解：“红酒的颜色是从葡萄皮而来的。这种葡萄汁是无皮的，发酵的时候没有皮，所以是无色的。”

旅途第一站，桑福德品酒屋。迈尔斯说：“首先拿起杯子对着亮光检验，看酒的颜色和清澈度。”杰克问：“颜色该是什么样的？”迈尔斯：“这要看是什么品种。感觉一下，是稠，还是稀？跟水似的？像糖浆？墨汁？琥珀？还是别的什么？”

迈尔斯：“现在倾侧酒杯，这时候，你就可以看它的色浓度了，因为越靠杯沿的酒越薄。这可以告诉你酒的年头。通常红酒更要这样看。这酒很新，所以它挂杯。”

迈尔斯：“还不太明显，但你还是闻得出……（闻了几下），有点儿橘子味……也许有点儿草莓味……西番莲味……甚至还带那么点儿芦笋味……或者像带坚果的荷兰球形干奶酪。”

旅途第二站，拴马桩酒吧，也是玛雅所在的酒吧。服务员玛雅刚与身为大学教授的丈夫离婚，正在学习硕士课程，研究园艺种植，希望日后能够拥有自己的葡萄园。

旅途第三站，卡里拉品酒厅。在这里，杰克认识了斯蒂芬妮，正如斯蒂芬妮告诉杰克的，最好的学习办法是品尝。杰克很快“品尝”了斯蒂芬妮这一充满异域风情的好酒，与之陷入热恋。

旅途第四站，洛斯奥利沃斯餐馆以及斯蒂芬妮的家。先是在餐馆，四位主人公共进晚餐。其时，杰克与外向的斯蒂芬妮已经进入葡萄与酒的发酵阶段，紧紧纠缠。而迈尔斯与玛雅虽心灵相通却因为迈尔斯的犹疑而情况暧昧。餐桌上当然免不了谈酒——琴头牌索维尼翁白葡萄。迈尔斯尝了尝说：“很好。”玛雅说：“在橡木桶里放了十二个月。”迈尔斯说：“这味道不错，有淡淡的丁香味。”玛雅说：“对，我喜欢这味道。”

片中最精彩的段落是在斯蒂芬妮家里，迈尔斯与玛雅“论酒”。玛雅说：“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喝黑皮诺？好像离不开似的。”迈尔斯先是笑了一声，盯着酒杯寻找答案，然后说：“不知道。这是一种很难培育的葡萄。如你所知，它皮薄，娇嫩，成熟较早。不像卡贝内那样泼辣，什么地方都能种，没人管也能长得很好。黑皮诺需要人不停地关爱，实际上它只能生长在世界上一个特殊的小角落里。只有最有耐心、最会呵护的种植人才能种好黑皮诺，开发出它极其脆弱娇嫩的品质。只有花时间真正摸透它的秉性，你才能巧妙地让黑皮诺完美地展现出它的品级来。那时候，它就会成为世界上味道最隽永、色泽最艳丽、最细腻、最刺激、最古老的酒。”

这样说来，迈尔斯本人可能就是这种酒——他本人也应该如此认为，他自己就是那种娇嫩、不易存活的黑皮诺葡萄，而那个“最具耐心、最会呵护的种植人”无疑指的是懂酒又懂得生命体验的玛雅。

而玛雅的论酒更为精彩一些：“我总是联想到酒的一生。想到它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活着的，有生命的。我总会想到，葡萄生长的那一年里都发生了什么，阳光是如何撒满大地，而下雨的话，又会是什么样子。人们又是怎么照顾那些葡萄和怎么采摘的……每一瓶酒在不同的一天打开，都会有着不同的滋味。因为酒是有生命的，它不断地变化并越变越醇厚，直至它达到巅峰状态——如你的61年那一瓶，然后就开始了稳定的衰老过程……”

这些对话令人想到《重庆森林》里的台词：“又要种又要收又要切，你考虑过凤梨的感受没？”如果说失恋的何志武的语言还带点儿调侃，那么这场关于酒与生命的讨论就更加认真与诗意。迈尔斯被玛雅迷住了，但他仍犹疑着。迈尔斯性格中的懦弱、犹疑、行动力不强阻止了他和玛雅的爱情，其实也是因其还没有从前妻的阴影中走出，每次喝醉都会打电话骚扰前妻。相比起迈尔斯的情路不顺，即将结婚的杰克却真的迷上了酒吧服务女斯蒂芬妮，跟斯蒂芬妮在一起，他有一种别样的感受：“她不紧张，不支配人，跟她一起是那么轻松。她的气息，她的滋味，都与众不同，上床也不一样。”杰克甚至幻想不举行婚礼了，搬到这里居住，“你和我，搬到这边来，买一个葡萄园。你来设计自己的葡萄酒，我来打理生意。这样你会获得灵感来写一部新小说。我呢，如果有人要我去试演，洛杉矶也就两小时的路，还不到两小时呢”。但幻想很快破灭，得知真相的斯蒂芬妮将杰克痛打一顿。

后来，杰克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回到既定的生活线路，伤痕累累地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而迈尔斯参加过前妻的婚礼后，收到了玛雅赞美他未出版书籍的留言电话，他准备往前走一步，开车向玛雅所在的方向驶去。

终于，迈尔斯鼓足勇气去敲玛雅的门，她应该等了很久了。其实敲门，更意味着迈尔斯向前走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两个爱酒懂酒的人会再一次论酒吗？影片结束于此处，酒意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