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爱、美、梦,“蝶”还常常使人联想到“自由”。蝴蝶的轻盈飞舞,加上自身的变化——由蛹化为蝶,都代表着生命转化为更高的自由境地。古代词人们很喜欢将“蝶”与“蜂”对举,如“戏蝶游蜂”“蜂媒蝶使”“招蜂引蝶”……不可否认,“蝶”“蜂”之间确实存在着许多共同点,不过,那些心思缜密的词人却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如辛弃疾的《鹧鸪天·有感》就说:“黄菊嫩,晚香枝。一般同是采花时。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在飞。”显然,蝴蝶“拈花”比之于蜜蜂采花酿蜜要自由得多,二者相较,“蝶”这一物象就寄寓了更多的自由色彩。[13]中国人在唐诗宋词间以蝴蝶明志,讲述对于自由的向往,而2006年的《潜水钟与蝴蝶》则是用影像传达出蝴蝶内心的自由愿望。
1995年12月8日,法国著名时尚杂志ELLE主编吉恩·多比尼克·鲍比突发重度中风,医学上称这种病症为闭锁综合征。他不能活动,不能说话,只有左眼可以眨动,在一位女记录员的帮助下——眨眼一次代表“是”,眨眼两次代表“否”——完成了《潜水钟与蝴蝶》的写作。书籍出版10天后,吉恩去世。2006年,美国导演、著名画家朱利安·施纳贝尔将该书搬上银幕,并获得第60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摄影师卡明斯基也获得技术大奖。
全片近一半的镜头使用了吉恩的主观镜头。特别是开头15分钟,利用微距摄影、固定机位等模仿一个植物人的主观视角,忽明忽暗的光,忽实忽虚的红色、黑色,各种人眼(因每个人都要盯着他看),粉色玫瑰花、胡须、嘴、白大褂,构成吉恩眼前的世界。同时吉恩的画外音也传达着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影像与声音的错位,是被束缚的身体与宽广无垠的内心的错位,也是束缚的潜水钟与自由的蝴蝶之对比。
所谓“潜水钟”与“蝴蝶”,正如作者所言,“我的肉体沉重如潜水钟,但内心渴望像蝴蝶般自由飞翔。除了我的眼睛外,还有两样东西没有瘫痪:我的想象以及我的记忆。只有想象和记忆,才能令我摆脱潜水钟的束缚”。书里多次提到“潜水钟”一词,开篇自序的第二句即是:“在老旧的麻布窗帘后面,映着浅浅奶白色的光,透露了天色已破晓。我的脚后跟很痛,头仿佛千斤重,而且好像有潜水钟之类的东西紧紧罩住我的全身。”之后,医生要缝上他无用的右眼时,他写道:“一月底的一个早晨,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弯腰俯在我上面,用针线把我的右眼皮缝起来,好像缝袜子一样。我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要是这个人一冲动,也把我的左眼皮缝起来,那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我黑牢里的透气窗、潜水钟的潜望镜也都要被缝死了!”[14]之后还有关于书名的自我讨论:“‘压力锅’,这可以当一出戏的剧名,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写我自己的经历。我还想到了这出戏也可以叫作‘独眼’,当然,‘潜水钟’也很好。你们都已经知道故事的情节和发生的背景了。”在书的末尾,他又一次提到了“潜水钟”:“在宇宙中,是否有一把钥匙可以解开我的潜水钟?有没有一列没有终点的地下铁?哪一种强势货币可以让我买回自由?应该要去其他的地方找。我去了,去找找。”[15]
“潜水钟”显然意味着无法逃离的困境,电影里多次配合这种沉重肉身的困境给予深蓝海水里正在下沉的“潜水钟”以影像表现。第一次是在第一个权威大夫的镜头之后;第二次是在语言训练师的镜头之后。
吉恩拼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死”,而第二句话是“谢谢”,这之间是一段伟大的心路历程,也是他从“潜水钟”到“蝴蝶”的变化。当他和语言训练师在屋顶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交流时,他看到了蓝天、白云、钟楼,以及小小的两人,他的内心独白是:“我决定不自暴自弃。除了眼睛,我还有两样活着,我的想象、我的记忆,这两样会摆脱潜水钟的束缚。”这时影片出现了蝴蝶影像,一开始模模糊糊的,后来渐渐清晰,红花绿叶间,小蝴蝶飞呀飞,然后是沙漠峭壁,大江大河,高山云海雪原的大全景。
从现实到想象,从只能上下左右摇摆的固定机位,到极速运动的大全景,从潜水钟到蝴蝶,影像上大开大阖,表现了自由与束缚的对立,或者说自由对束缚的对抗。
当然,此时吉恩还没有开始写作,只是能够交流。当他开始与女记录员合作写作,当写作开始遇到困难时,潜水钟第四次出现。水中的困境还通过两个男人的语言再次得到加强。被劫持的人质、失去自由的四年,还有父亲的话:“我们现在处境相同,我被困在公寓,不能出去,不能下楼。不信你活到92岁看看。你被身体所困,我被公寓所困。”父亲的话语之后,是第五次出现“潜水钟”意象,蓝色海里的人影被困深海。
“我不在意你把我拖入海,同时你也是我多彩的蝴蝶”,潜水钟与蝴蝶的转换由此开始。生日时,大家为吉恩垫上新绿的头垫,“奇迹是我会唱歌了”,“我听力不太好,但有时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我觉得那是蝴蝶振动翅膀的声音”。配合画外音的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在各种彩色的花中飞行,与黄的、粉的花儿比起来,也许蝴蝶的颜色不那么艳丽,但能飞就是最大的奇迹。
电影最后,女记录员向他展示书,影像虚实相间——死神正背对吉恩站在不远处。女记录员边擦眼泪边为他念道:“献给西奥菲勒、席莱斯特、霍顿斯,希望他们的生活充满多彩的蝴蝶。”
沉重的肉身犹如潜水钟,那是法国历史上的刑具,套在受刑者的头上将其沉入海中处死;而自由的思想和灵魂却犹如蝴蝶般自由翩跹。世间万物,无论经历过还是在想象中,皆因精神的自由和肉体的束缚更显珍贵。[16]这种“潜水钟与蝴蝶”的对比十分契合庄子的“自由观”,庄子的自由之旅也是从对周遭常态物象的凭附开始的,这些物象都在不同侧面反衬着人肉身的局限。像“栩栩然”的蝴蝶凸现着无翼之人的“遽遽然”,修鱼出游从容凸现着人处水则死的现实命运。为了达到与这些物象的自由维度的契合,庄子选择了梦化(物化)的方式,以期完成人与物的神交。这就有了他在《齐物论》中“自喻适志”的梦蝶,以及《大宗师》中的“梦乎为鸟而厉乎天,梦乎为鱼而没乎渊”。[17]最终,吉恩逃离“潜水钟”的身体束缚,而接近于庄子所言的“坐忘”“心斋”的自由境界。
相对于频繁出现、浓墨重彩、深蓝的“潜水钟”影像,蝴蝶意象出现得少而精,虽少却非常重要,它是灵魂,是精神,是永恒的自由方向。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潜水钟”与“蝴蝶”的两面性,一个下坠,一个升腾;一个是沉重束缚的肉身,一个是自由飞翔的精神。较量中,就要看谁的内在力量更强大。电影里,吉恩的内心蝴蝶终于战胜了紧紧束缚他的潜水钟,那么我们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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