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位省话剧团的导演向我提出个问题:话剧存不存在危机感?他焦虑地说:“近年来,我们剧团的上座率很低。费心费时费钱排个新戏,往往演不了几场就收摊儿。结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不演不赔,少演少赔,多演多赔。真不知观众究竟爱看什么?”他提出的问题很尖锐。这种情况,不仅在某些省市的话剧团中存在,就是在北京、上海,也不见得例外。
这是为什么?也许,电影和电视的冲击是个重要原因。无可否认,20世纪的“宠儿”——电影和电视的问世,给古老的舞台艺术带来一定威胁。电影和电视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的新成就,拥有极其丰富的表现手段。在展现客观世界时,无论是火山进发,抑或露珠折光,都能细致逼真地体现出来。在揭示人的主观世界时,运用幻觉、闪回、联想、梦境等手法,又能生动地将人的潜在意识呈现出来。镜头的推拉摇移和蒙太奇技巧,在刻画人物心理时,具有浓烈的主观情绪色彩,更易于为观众理解和接受。总之,比起舞台剧来,电视和电影的表现手段确实是丰富、优越得多了。
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外在因素。我认为,电影电视艺术再发展,也不可能完全代替了话剧。那么,促使我国话剧艺术陷入“困境”如果我们愿意承认的话)的内在原因又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痛切地感到我们的话剧少了“真”和“新”两个字。艺术的真实,是艺术的灵魂。然而,现在我们舞台上出现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心理、性格和命运,还有相当大的虚饰成分。那些戴了理想主义光圈的假人假事,和观众亲自看到想到的不一致,当然也就不能帮助他们进一步思考正在发展中的现实。观众厌弃肤浅的乐观主义,要求舞台诚实,有远见,有真正的思想力量。有的作品做到了这一点,即使艺术上粗糙些,观众还宽容地鼓励了它;有的作品做不到,观众也用恰当的方式回敬了它,其中最厉害的一着,就是不掏钱买票,不进剧场看戏。其次,与艺术真实同等重要的,是艺术上的创新。我们的戏,如果艺术手法新颖,舞台语汇丰富,风格样式多彩,观众是不会漠然视之的。观众不来看,实在是对我们在艺术上缺乏独创性的无声的抗议。
时代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念、生活节奏、思维方式、美学趣味,等等,不可能不发生变化。应当看到,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的变革,对人类的精神物质文明,包括艺术创造,带来多么大的冲击啊!
所以,话剧艺术的创新,实质上是时代的要求、观众的需要,同时又是它自身发展的规律所决定的。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家,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语言。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无论从内容到形式,都必然渗透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精神。虽然在话剧艺术的创新问题上,我们的前辈开拓过新的领域,曾经创造出一批好作品,也“创造”出创造者本身。造就出了一代卓有成就的剧作家、导演、演员、舞台美术家,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但是,我们不是属于昨天,而是属于今天和明天的。如果我们不前进,仅仅沿用前人擅长的“室内心理剧”的艺术语言来讲述复杂多变的现代生活,我们就不是好的继承者,我们搞出来的作品就不会吸引现代观众。可是,我们现在的话剧演出和急速发展的社会生活相比,确实显得非常古板、单调而又老态龙钟!
有的同志认为,话剧要发展,关键是要解决一个“民族化”的问题。我以为,这一提法还没有抓住阻碍当前话剧艺术发展的主要矛盾。无可否认,任何一个国家的艺术家,如果离开了自己民族的土壤,他的创作必然走向枯萎凋敝。从这个角度上讲,提倡作品的思想内容应反映本民族的风俗习惯、心理结构、思想情感,自然是天经地义的;要求作品的艺术形式充分注意本民族的传统、欣赏习惯和趣味也是完全必要的。然而,把“民族化”当作一个口号提出来,有不少含混之处。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包含进步和落后两种因素,我们化到哪儿去?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泛泛地提民族化,是否就是汉化?中国古典戏曲有丰富的创作经验,话剧的民族化,是否意味着戏曲化?这一系列问题讨论了多年,从未统一过,今日重提,怕也统一不了。
依个人管见,话剧艺术进一步发展的关键,主要不是什么“民族化”,而是在于能否“现代化”。从内容上讲,应该深刻真实地反映当代中国人民的思绪、愿望和命运,抓住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的真正症结(哪怕是一个侧面、一个局部)。从艺术上讲,剧本的结构方法和演出样式,都应大胆突破,探求新的节奏、新的时空观念、新的戏剧美学语言。易卜生式的剧作方法,在表现瞬息万变的现代生活时,已经显得不够用了。镜框式的舞台,也在严重地束缚我们的创造力。为了突破常规,需要重新学习,向祖国古典的戏剧美学原理学习,向世界各种艺术流派借鉴、学习。譬如,19世纪以来,在世界上有很大影响的现代派艺术,戏剧领域里的荒诞派剧作,就有不少可供我们借鉴的东西。可是,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我们总把现代派艺术视为颓废、反动、形式主义的同义语。似乎,现代派艺术就是猩猩弹钢琴、裸女涂满了颜色在画布上打滚,神经错乱式的戏剧,等等,把有别于现实主义传统手法的艺术流派,一律视作异端邪说。这种思想观点是相当有害的。实际上,现代派艺术是一种极端复杂的艺术形象。就以荒诞派剧作而言,既有消极颓废的一面,又有对资本主义现存制度不满的一面,如尤奈斯库的《犀牛》《阿麦迪换身术》等剧作,揭露得还是相当深刻的。从艺术技巧上讲,这些流派敢于突破传统手法,立志创新,着力探究人物内心世界奥秘,重艺术想象和重主观表现,有不少可借鉴的地方。我们往往看不惯某些“变形”的作品,其实,“用变形的方法反映生活”这一美学原理,在中国绘画、戏剧、诗歌创作中是屡见不鲜的。夸张的京剧脸谱,怪异的川剧变脸,和生活本身差距如此之大,我们怎么不提出责难呢?由此可见,某些“变形”“荒诞”的作品,并非一无是处。它往往是艺术家对客观现实作深刻剖析后别具匠心的创造,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是不明智的。为了求得话剧的进一步发展,一方面,我们要珍惜现实主义传统,这是基础;另一方面,也得打开窗户,认真地看看外部世界,在努力继承本民族优秀艺术遗产的同时,对当今世界上的各种戏剧流派,取分析态度,持“拿来主义”,这样做,对创造出具有时代精神的中国话剧艺术,是会有好处的。
话剧艺术的“现代化”,要求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理解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理解现代中国人的艺术趣味。话剧艺术的现代化,必然会对我们几十年来尊奉的易卜生式的剧作法和演出样式,以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导演理论来一次冲击。我们应该鼓励这种冲击。我们的舞台太整齐划一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话剧舞台基本上是一个模式。这种单一的局面理应打破。打破这个局面,风格、样式迥异的作品才能问世,新的流派才能诞生,新一代的话剧艺术家也才能出现。艺术的本质是创造。创造,就意味着革除陈言,提供前人所未提供的精神产品。我呼吁设奖鼓励话剧艺术的独创性。如果,有100个话剧团,就提供100种不同面貌的演出,它们对同一剧本的解释和处理手法各不相同,那该是何等有趣啊!这样的局面一旦出现,观众难道会冷淡对待吗?话剧还会有什么危机感吗?
一个朋友提出的问题,使我震动,思索,信手写下这些不成熟的意见,期望得到批评教正。
(原载《戏剧报》198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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