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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父亲胡伟民

时间:2023-08-02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父亲之死——纪念我的父亲胡伟民 胡雪桦父亲死了。这闷热的6月,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会戛然而止,像父亲那样,可我却还活着。我第一次看父亲排戏的记忆也仍然清晰。与父亲作别的拥抱,是我成年的记忆中同父亲唯一的一次拥抱,没想到也是诀别的一抱。当我面对困难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当我有了成绩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我的父亲。

父亲之死——纪念我的父亲胡伟民 胡雪桦

父亲死了。一年了。

中国人忌讳说“死”,其实“生”与“死”竟离得这样近。我说不清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也许是因为我在美国,没有见到他的死,总盼望着有朝一日重返故里,他还在……他只是睡去了,在那个神秘的世界里他可以休息,可以安静。这一年里,他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不说话,什么也不回答。他曾是那么爱说话,也许,他的确死了,否则为什么缄口不言?我在梦中告诉自己,顷刻间,我觉得自己对父亲并不了解,他的死也像“谜”一样地缠绕着我,在这一年里的日日夜夜。

1989年6月,纽约的天气酷热。自20日接到那个如雷轰顶的电话后,三天三夜,我躺在西86街345号我的房间里,白天,听着百老汇大街传来的喧嚣声,地铁和铁轨的倾轧声,出租车穿行的嘶叫声,大Bus发动的喘息声……心在阵阵声浪中煎熬,只有夜晚,那一二个小时的寂静,好像世界沉浸在无声的我的哀伤之中。……我怎么记不起父亲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还躺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到父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一场,哪怕只是用手最后摸摸他冰冷的身体,再最后看一眼那养育我的生灵……泪水的苦涩在责备我,中国人珍视的“孝”字在我身上死了。这闷热的6月,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会戛然而止,像父亲那样,可我却还活着。如果,生和死就是这样的话,生存实属偶尔。……我看见父亲重重地摔倒在华山医院的走廊里,孤零零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他喃喃着:雪桦、雪桦……我终于没有回去,我终于没能回去,没有最后送一送他,而我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赶到上海迎接我的。儿子没有向父亲告别,我内心里永远没有了安宁。

胡伟民和儿子雪桦

我的童年一半随我祖母在上海度过,另一半就是跟着父母亲所在的剧团走东闯西跑“码头”——常常半夜里被父亲叫醒:“雪桦起来,转场了……”那时的我,大约三四岁。不少事情都已淡忘,可至今却牢牢地记忆着父亲同一个大个子叔叔抬一个很大的箱子,他很吃力的样子,那是一个很黑的夜。我第一次看父亲排戏的记忆也仍然清晰。那是一个大庙改建的舞台。天开始冷了,台下生着火。父亲对围着他的叔叔、阿姨们说着什么。锣鼓敲得很响。阿姨们不上台时就轮流抱我。她们上台后,声音都特别好听。不知为什么,我的童年里仅仅留下了这一幕“父亲排戏”,也许因为那震耳的锣鼓,也许因为阿姨们的怀抱特别温暖,也许是因为父亲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排演场了。

我出国的那天,在上海虹桥机场登机的前夕,人太多了,送我的人们没能挤到玻璃前面,我看不见他们了,心里惦挂还有一只箱子在外面。“雪桦,箱子!”气喘吁吁的父亲竟站在了我面前,把那只沉重的箱子放在了地上,“连你手里的小包,你共有五件行李……”这时,一个海关人员冲着父亲喊道:“嗳,侬快点!”父亲对我说:“我同他说了,送了箱子就出去的。”海关人员开始撵我们。我俩互相看看,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还是父亲开口了:“孩子,要走了,让我们父子拥抱一下吧!”我紧紧地抱着他,他也抱紧了我,并用一只手在我的后脊上重重拍了两下。他被赶出了那一道玻璃门。我没有回头,噙着眼泪走过了“绿色通道”。

那天,我坐在飞机上,心是空荡荡的。想着清晨起床后,禁不住地流泪,奇怪的是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像是完全的生理反应,又想到自己是家族中第一个走过“绿色通道”的人。“……让我们父子拥抱一下吧”!父亲的那双眼睛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疲倦……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父亲的背影空在铁丝网……与父亲作别的拥抱,是我成年的记忆中同父亲唯一的一次拥抱,没想到也是诀别的一抱。长达17小时飞越太平洋的航行,我竟没有一丝睡意,并不是兴奋,也不是忐忑,只是一丝莫名的离索之感一次又一次地划过我的内心。我拆开了父亲给我的信,是临出家门前给我的,并一再说上了飞机才能看。信是封口的。

雪桦,亲爱的孩子:

此刻,你已经飞向新大陆,飞向另一个半球,另一个世界了。祝你一路顺风。几个月来,我一直很激动,从《中国梦》中,我看到了你的热情、智慧和成熟。彩排那天,禁不住热泪盈眶,不仅仅是由于我本身,更是由于这是你导演的戏,你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的价值。猛然间,我感到自己的手臂、双腿在延长,像具有一种无形的张力,在向整个世界扩展。我知道,我真是后继有人了。这是我的骄傲,我的幸福。

你真幸运,二十六岁就去认识世界了……

你也很艰难,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孤身一人去面对一个纷争的世界的。不过,我相信,二年半的京剧团生活,八年的部队生活,使你增强了自卫、适应、开拓的能力。这是一辈子可以受用的财富啊!

有几件事,很具体,需要提醒你:

(1)你要始终有一种自助意识。强化你的主体,真正能依赖的只有你自己,当你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你首先要求助于自已,怎么办?!

(2)任何时候,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

(3)艺术创造中,要强调自己的优势——东方色彩,中国古典美学精神,中国技法与技能。

(4)绝对不要卷入任何政治纷争,你是属于艺术的。

(5)要好好收藏好护照——这是你在社会上立足的唯一证明文件。

……

(14)为了长远的未来,耐下心来苦读两年。祝你成功。

……

我的最佳时光过去了,而你才开了个头,一首气势不凡的第一交响乐。我是中国的导演,而你则是个世界性导演。

……

亲爱的孩子,珍重了!

拥抱你!我爱你,祝你一切如意!

父字87.8.18夜

在美国的三年里,父亲支撑着我走了过来。当我面对困难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当我有了成绩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我的父亲。他的每一次来信,我都要读上三遍。

父亲给我和我弟弟雪杨树立了一个男子汉的形象。从他在北大荒的雪原里给我们取名,直到1989年6月他突然死于弥漫性心肌梗塞,他一生中的爱心、信心、责任心,事业感和对苦难的忍受凝聚成了他的血液。我从没有想到他会死于心脏病,可是,也只有心脏病能夺走他的生命,我想,不可能是其他的任何病……

生儿育女的父母们,都是希望儿女日后承欢膝下。我仔细一想自己28年的岁月,真正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却是极有限的。幼年时,见到从北大荒回来的父母亲却叫“哥哥,姐姐”;童年时,“文化大革命”,上海、扬州两地“打游击”;少年时,进了京训班,每周回家一次;考上大学,北京一上海,每年回家两次;工作后,每年探亲只有一次了。调回上海的一年多中,拍戏,排戏,待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多。到美国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可直到父亲去世,我也没能回去。我想中国人讲的“孝”字在我身上失去了,剩下的仅仅是“愧”了。——总认为父母亲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就像今后我要为我的孩子去做的一样,直到突然有一天,那支撑自己的大山,那堵厚厚的墙一下子倒塌了,消失了,才会发觉,天与地之间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自己才能够直立。虽然,在美国的前两年里,我们父子也没有见面,可父亲使我这个游子的心牢牢地系在了那块养育了我25年的土地上。这一年里,我常同父亲见面,他的脸色总是苍白,也总是沉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许多的赖以生存的那个支点不复存在了,我一下子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像是太平洋中的一叶孤舟,也许就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父亲有一个大的Vision(视野,洞察力),所以他的“生死观”也是极其超脱、清淡的。他赞赏莫扎特倒在舞台上的死法,他喜欢卓别林的《舞台生涯》——“一个演员死在舞台的灯光之下,多美!”父亲感叹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倒在排练场、舞台上,我就满足了。”母亲打断了他,中国人是忌讳说死的。可他继续说:“如 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工作能力,我就离开你们。”他爱他的舞台胜于他的生命。他在很久以前就对我说,他——他们这一代导演都是属于“过渡性的人物”,中国戏剧的希望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我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这番话的含意,他其实是从一个历史的纵向及横向的角度在思考着他和他的一代人,以及他的下一代人,昨天、现在和明天。

中国没有一个导演像我父亲那样,在这些年里排了那么多戏,涉猎了那么多剧种,写了那么多文字。他总说,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就像父亲这一辈的知识分子们常说的:“那20年不算。”

父亲是一个戏剧天才,可他又不是一个只依靠天分的艺术家。他自己读书很勤,对我们孩子也常常督促。十几年前,当我还在京训班的时候,一个周末回家,他问我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我说每天练功,累得要死,没时间读书。他听后,神情严肃地说:“你要有读书计划。人的精力就像井水,是用不尽的(当时我们家喝的是井水)。一个有知识的人,才是富有的人。我现在的这点知识,主要是二十岁左右的积累。你要读书,而且要读大厚本的书。”他的这番话对我的触动很大,也一直记在心里。当时我们家的书架上有不少开始泛黄的书——普希金诗集、涅克拉索夫戏剧集、契诃夫、梅特林克、莎士比亚、莫里哀、汤显祖……特别使我难忘的是我同父亲的一次对话,那时我大约在读小学三四年级。一天,我在书架上寻找那本克雷洛夫寓言(童年的时候,父母总是拿着它给我和弟弟讲故事),我发现有好几本书的书背上被划上了大叉叉,好奇心使我取出了这几本书。书的厚薄不一,封面是浅杏黄的,上面写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个外国老头戴着没有腿的眼镜。我想这老头大概就是这个长长的名字。书里的字都是繁体,而且是竖排的,看了几行,我没懂。这时父亲进屋了,有了以下的对话:

“爸,这老头是谁?”

“斯坦尼,一个苏联艺术家。”

“为什么这些书名上都打着叉?”

“因为,这些书都是毒草。”

“那你为什么还摆在书架上?”

“……毒草也可以当肥料。”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尴尬地边说边把书小心地插回了书架。他脸上的表情,我仍记忆犹新。

我进大学了,也有了一个新的癖好——买书。可有一套同学们都买的书——“斯坦尼体系”,新版,横排本,绿面子,我没有买,因为我想到了家中那套泛黄的“斯坦尼”。我们家的经济情况一直不好,在北京读书期间,我很少主动向家里要钱。有一次,为了买一套“外国文艺理论研究”丛书,我向家里开口了。很快,父亲一下子给我寄了20元。他每次到北京,我们俩都要抽空去王府井的新华书店,他也还是要问我:读了些什么书?他曾告诫我:读书不是为了武装嘴巴,而是为了武装头脑。熟知我父亲的人都羡慕他的口才。的确,父亲讲话时的生动、热情、机智、幽默,以及思辨和敏锐,使他的语言极有表现力、吸引力,可我知道他的天才的背后,是几十年的勤奋,是不夜的灯火,以及那一本本厚厚的笔记。

父亲学习的办法很多,有一次,不知怎么我们开始了世界首都测验“家庭赛”,父亲每问必答,一答就对。最后妹妹雪莲拿出地理手册,竟也没有难倒他。最后,大家不得不虚心向“冠军”请教,他神情诡秘地说:是秘密。在我们大家的紧追不舍之下,他哈哈大笑起来,答道:“其实,很简单,从现在起,你们每天看《参考消息》时留心记两个,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龄,自然就记住了很多。”

我同父亲在一起时,很少谈艺术,但我有很深的印象,他在艺术上非常民主。他常说:导演就是要把全剧组的智慧调动起来。我在上海排《W·M》《中国梦》,他怕干扰我的独立创造,直到连排才到排练场来,甚至使得我有些责备他了。他在排《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二十岁的夏天》时,我每次看完排练,他都认真地询问我有什么意见。可有一次为了《中国梦》的事,他对我发火了。我在艺术问题上没有我父亲的风度,并非常固执。在排《中国梦》时,我同黄佐临先生有不同意见,甚至争吵过。这在不少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导演,竟敢同专家抬杠,可见狂妄之极。黄先生是我十分敬重的老前辈,在艺术上各抒己见也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反之,就不那么正常了。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站在我这边。从一开始他就嘱咐我:“这是一个向黄老学习的机会。”……然后督促:“你要听黄老的。”……再是教导:“黄老是戏剧家,在历史的关键时刻都站得正,你一定要尊重他的意见。”……最后厉声:“……你马上要到美国去了,我还要在这里做人呢!”

我的心战栗了。父亲,你应该了解你的儿子,他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浑种。在同你的合作中他也曾一摔剧本离开了拍摄现场。尊重人同尊重艺术不能同日而语,这个你比我懂。我始终在想,在中国,艺术——人——社会里面的学问过于深奥了,深奥得超出了艺术的范畴,深奥得连父亲也迷失了。也许并不止于此,是父亲想让我学会容忍,学会合作,不要锋芒毕露,不要日后同“洋教授”们抬扛;也许是父亲想到自己生活在“文艺圈子”里“做人”的艰难。艺术只有靠艺术促其生长,因为艺术是纯净的,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原来纯净的东西保持它自身的纯净呢?

圣诞节,我寄到家中的圣诞卡,只有黄佐临先生的那一份,是我父亲骑着车送到黄宅的,连着两年。去年(1989年,编者注)父亲死了,我也没有了心思寄圣诞卡。

父亲的《导演的自我超越》的集子里,本来应有一篇我们父子的关于“导演谈导演””的对话,可我出国前忙演出、忙护照、忙签证、忙机票、忙采购,忙得人都麻木了,当然始终也没有机会静静地坐下与父亲进行这场“对话”。临行前的一天,父亲骑车从田林的家赶到外滩的银行替我取携带外汇的证明,回到家他显得十分疲惫。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眼睛看着窗外,对我说:“看来那篇我俩的‘对话’是完不成了……”从他的话音里我感到了一种东西,不仅仅是遗憾。只记得当时说:等你下一本书,等我回国……”他没有了“下一本书”,我也没能“回国”。人世蹉跎,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

看过我父亲戏的美国戏剧同行都认为我父亲是“大手笔”的导演。他们在同我谈到他时,都十分钦佩,说他的演出是他们看过的最好的演出之一。1989年3月,父亲终于去了莫斯科参加斯坦尼艺术讨论会。他结识了一个美国戏剧界的同行EdithMarkson女士(她是美国几个著名剧院的创始人之一,包括旧金山的A.C.T)。Markson女士曾对我讲起,父亲的关于“斯坦尼在中国”的发言,及同一天彼得·布鲁克和留比莫夫的发言,形成了三次高潮。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说父亲是一个十分Charming(有魅力)的人。她并不知道父亲1954年留苏资格被取消的事。我告诉她,父亲从莫斯科给我的信中说:“孩子,我三十四年前的莫斯科之恋,今天终于实现了。”听说这是我父亲第一次被批准出国,她惊愕得连说了三个“Why”(为什么)。当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她打电话给我,却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去世总让我想到他的那辆破自行车。记得几年前,上海电视台要拍一个关于父亲的专题节目。编导找到我,问我有什么建议。我当时说,可以拍一拍他和那辆破车。他们有些不解,我说:这些年我父亲就是骑着这辆破车东奔西跑,风里雨里,春夏秋冬。后来,那个节目拍出来了——《跋涉者》,我唯一记住的是父亲艰难地踏着那辆破车的那一瞬间。

1980年,我从北京回上海探亲,家里多了一个成员——一辆26型的永久牌自行车。后来知道是我舅舅有幸搞到了一张“车券”,才有了这辆车。可每次回上海度假,我都发现车的磨损极大,起先我还有心思去擦一擦。父亲见到擦亮的车,很高兴又有些歉意地说:“唉,太忙,总没时间侍候它。”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那辆车一下子步入了老年,再擦也“精神”不起来了,谁也都懒得擦它了。剧院里其他同事同期买的车都还七、八成新的时候,父亲的那辆车已经老了。每次从北京回上海的路上,我总想:那车准完了,可每次它总顽强地活着。有一次,我骑那辆车出去,办完事赶回家,还是晚了半个小时,父亲有些不高兴:“跟你说我离不了这车,你说你准时回来。这下好,人家在文艺会堂都等了我半个多小时了。”话没说完,他就匆匆下楼了。听着楼道里他那急促的脚步声,我有些内疚,父亲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下他又要拼命赶路了,车的后刹车又不太灵了……后来,我建议父亲去买一辆新车,他说搞“车券”难,车又涨价了,再说那辆破车也没什么大毛病。……一个雨天,父亲回家后,衣服上沾满了泥泞,手掌也蹭破了皮。他为了躲田林路上穿梭不停的大卡车摔了一跤。这以后我曾劝他好几次,我说:“你现在是大导演,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别人有事找你,让他们到家里来,何必从田林大老远地赶去。”父亲却说:“还不一样,你不去,别人就要赶来。”我心想,他是没救了。也许哪一天那辆破车彻底坏了,他也就不跑了。大约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我告诉他:我将去夏威夷大学读博士学位,他在电话里连说了几个“很好”。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夏威夷教父亲开车,用的是我在布法罗的那辆车。心想:父亲再也不用骑那辆破车了。醒来,才发现自己仍躺在纽约的床上。父亲终于没有等到这一天,他这一辈子恐怕连想也没敢想能开汽车,能有自己的汽车,他甚至没有一辆能够骑得省力点的新自行车。也许他觉得这辆车像他,舍不得丢掉这伴随了他近十年的伙伴。在与这辆破车的较量中,父亲失败了,它战胜了我父亲,可它也一定悲伤,一定忍受不了他的主人离去后的孤寂。我想到了《老人与海》的故事,可我还是要忌妒它,因为只有它伴随我父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1989年6月20日下午,父亲把它匆匆放在了华山医院门口,直到夜晚,当悲痛的人群聚集在它的周围,为它的主人的死哭泣的时候,它还在静静地,静静地等待主人带它回家。……

有谁见过我父亲临死前的眼睛,谁能告诉我?

沙叶新先生告诉我,你临行前的那一夜,顶着满天的星星,沾着草坪的露珠,说道:艺术家在任何时刻,都要保持艺术的品格和人的品格……

魏莉莎女士告诉我,你临行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如潮的人流,鼎沸的人声,父亲你说:……艺术家要看历史……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父亲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挂着泪……

“海水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

是海水变成了泪,

还是泪变成了海水?

是亿万年的泪,汇成了海水。”

我想起了这首你吟诵过的诗。只一遍,我就记住了。

你这一辈子总是充满了理想,无论是失落时,还是顺利时,理想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超越性是人的出发点和目标,是美的追求和人的完善。你的集子叫《导演的自我超越》,你的一生都是在超越。人有了超越性就注定要受苦受难,可理想却始终不泯。父亲和他的那一代艺术家一样,有着一种天然的社会责任感,总以为社会的进步、人的完善与他们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样,无论什么挫折、冤屈、痛苦,他们都默默地承受了。因为,理想还在,真诚尚存。

人的一生要活得真实何其难;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活得真实,或是让自己明白活得不真实则更难。当我的亲人告诉我:悼念父亲的鲜花家里都搁不下了,我脑子里出现了父亲的笑容,却怎么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人生一世,死总是真实的,就像父亲的笑容镌刻在了人们的记忆里一样真实。父亲这一辈子努力地让自己活得真实,所以,他有了许多朋友。可并没有太多的人真正了解我父亲的内心世界,就像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心脏会突然停止了跳动。我在这一年里,几乎每一天都在想他的死,他的每次出现和消失,都给我留下了长长的空白……

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戏的开头和结尾是最重要的……

我父亲的开端和终极在哪里?应该在哪里?

他只有一个开始的结尾和一个结尾的开始。

我想起了《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的结尾——那金色的号角,红色的长袍,男女主角失之交臂的横贯舞台的调度……

《秦王李世民》的结尾——秦王决断举兵后,那铺天盖地的手书……

《泥马泪》的结尾——芸芸众生匍匐在地,庄严膜拜,盲女穿越人流,慢慢跪下,童女声:“保佑我大宋江山。”……

《游园惊梦》的结尾——昆曲袅袅之中,顷刻间舞台上变得空空荡荡,钱夫人在烟雾之中缓缓逝去,“只活过一次”的余音在空旷中回响。……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当我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收音机里传出了他喜欢的《悲怆……当我想起在厦门同他一起拍摄《血红的杜鹃花》、我俩意见不一时,我竟一摔剧本离开了现场……当母亲寄来了她和弟弟在父亲遗像前的留影……当我重又读到他的遗作《傅雷与傅聪》的最后一行文字:“……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哭了……

到美国的三年中,我只为父亲的死哭过。在这大洋彼岸,大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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