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佛教的中国化及佛家的理想人格
佛教自汉代传入我国,至今已有两千多年。这期间,佛教经过与本土文化的排拒、吸纳、依附,最终融汇为一,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推动了中国文化的发展。
一、佛学发展三阶段及其与本土文化的关系
(一)汉至南北朝:传入与扩展期
从汉至三国,佛教发展缓慢,不大为人注意。以佛经翻译、解说、介绍为主,译的主要是禅经和《般若经》。佛教教派主要有两个:一是由安世高为代表的小乘禅学;一是以支谶、支谦为代表的大乘般若学,即空宗学说。前者偏重于宗教修持,默坐专念;后者偏重于教义的研究和宣传,以论证现实世界的虚幻不实。
东汉时期,人们往往把佛教看成黄老之学的同类,禅学被看做是学道成仙的方术之一。东汉时期的佛教是在与道术方土思想结合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
东晋十六国时期,社会动乱,佛教得到了长足发展。这时,佛经被大量翻译,中国僧侣佛学论著纷纷问世,般若学出现不同学派,民间信仰日益广泛和深入。著名大师有道安、慧远、鸠摩罗什和僧肇。重要佛学思潮,一是般若学的“空”论,二是因果报应论和神不灭论。般若空宗的理论代表是僧肇。他认为,“世界是非有非真有,非无非真无”的,是“不真空”的,即万物没有真实性,但不是不存在,而是不真实的存在。宣扬因果报应和神不灭论的典型代表人物是慧远,他根据佛教的业报轮回学说,吸取我国原有的迷信观念,直接从人体自身的主体活动中建立因果报应说。在《三报论》和《明报应论》中,他宣称,人们遭受的一切不幸,都是由于无明和贪爱等感情所引起的果。这是说,人生遭遇,没有一个外来的主宰者,完全是由自身的作用造成,是自作自受。他把这种自作自受的因果报应,分成现报(现世受报)、生报(来生受报)和后报(二生、三生后所受的报)。一世为一轮回,所以又称三世轮回。要摆脱三世轮回,就必须信仰佛教,努力修持,去掉无明、贪爱等世俗感情,才能自我解脱,死后进入无苦极乐的涅槃境界。
关于形体和精神的关系,慧远主张“神不灭”,他认为,神能感应万物,使其变化;万物可以消灭,但精神不会消灭。原因在于,神能从这一形体传入另一形体,好像火从这一木柴传到另一木柴。
南北朝时,社会仍然动荡不安,佛教得到进一步发展:此时各种佛典纷出,经师们专攻一经、一论,各立门户,相互争鸣。涅槃学是这一时期重要的佛学理论。它主要是阐发佛性学说。“涅槃佛性”的问题是南北朝时期佛教理论的中心问题。
宣扬佛性说的著名代表人物是道生。道生学说主要是涅槃佛性说和顿悟成佛说。佛性是指成佛的原因、根据和可能,是成佛的根本前提。他认为众生都有佛性,众生都能成佛。“佛性即我”,“本有佛性,即是慈念众生也。”(《大般涅槃经集解》)“一切众生,皆当作佛。”(《妙法连华经疏》)这是把进入天国的门票廉价开给大众。
在涅槃佛性说的基础上,道生又提出了顿悟成佛说。顿悟是关于成佛的步骤、方法,与渐悟相对。指无须长期修习,一旦把握“真理”,即可突然觉悟。慧达在《肇论疏》中引道生的话,简明地论述了顿悟之理:“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意即佛理是不可分的整体,故对它的觉悟,亦不能分阶段实现。用无差别的智慧与佛理相结合,就是顿悟。这种顿悟成佛说,是一种神秘主义的直觉理论,是直觉思维,对于以后的佛教思想和宋明理学思想,都有深刻影响。
(二)隋唐:宗派林立的全盛期
这一时期是佛教的全盛期,也是它中国化的时期。这时期翻译过来的佛教典籍已极为丰富。随着政治统一、经济发展、文化交流融合趋势的加强,佛教得到了空前发展,创立了不少新宗派。如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禅宗、三论宗、净土宗、律宗、密宗等。每一宗都有自己的理论和修持体系,师道相传,谨守不变。
唐统治者实行儒、佛、道三教并行的政策。唐代二十个皇帝,除唐武宗外,个个信佛。这种情况,使佛教得以昌盛,同时促进了儒、佛、道的融合。封建统治者充分利用儒学治世、佛学治心、道教养身的不同功能,使其在维护统治方面,实现互相助补。由于封建统治者的提倡,到了唐宋之际,三教之间的影响进一步加深,三教合一的思潮进一步形成,佛教终于与中国本土文化融为一体,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休戚与共,形成了宋明理学的雏形。
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从其本身的发展来看,是通过摄取儒、道思想,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等。从其思想理论观点来看,是提出了一系列的不同于印度佛教、而吸纳了儒道思想的理论。具体表现为:
1.以心性为宗派学说的重心
心性问题是中国传统思想特别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它是有关个人道德修养以至影响国家安定的重大问题,也是佛学所谓成佛的根本问题。自晋宋以来,佛教学者如道生之类,受玄学家探讨宇宙本体思潮的影响,着重探讨人格本体即心性,把本体论和心性论的研究统一起来,大讲佛性,即成佛的根据。唐代天台、华严、禅宗,都着重阐发心性问题。
2.宣扬儒家伦理道德
中国封建社会,实行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以及与农业经济基础相适应的宗法制度,因此,忠君孝亲成为伦理道德的基本规范。尤其是孝,更被视为伦理道德的根本。而僧人出家,心目中无君,无父,不拜皇帝,不孝于父母,被视为悖逆人伦的行为。唐高宗曾命令沙门向君者和双亲礼拜,后因道宣等人反对,改为只拜父母。但到了中唐,随着儒佛道三教之间斗争的加剧,佛教为了战胜儒道两家,加之统治者奉行三教并举的政策,佛教徒不得不向唐统治者低头。因此,沙门上疏的自称就由“贫道”、“沙门”改为“臣”。佛教还大力宣扬孝道,佛教学者编造了讲孝的佛经,如《父母恩重经》,宣扬应报父母孕育之恩。
3.提倡“方便”、“圆融”和“自悟”
天台宗以《法华经·方便品》为根据,宣扬为度脱众生,可以采取各种灵活的方法,倡导方便法门,从而为调和中国传统思想开了方便之门。天台宗人把道教的丹田、炼气等说法也纳入自己的学说,倡导修习止观坐禅除病法。这是和道教信仰相融合。华严宗的宗密不仅把儒、道纳入佛教思想体系之中,而且以《周易》的元、亨、利、贞“四德”配佛教的常、乐、我、净“四德”;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五常”配佛家不杀、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不妄语。这就把佛教的理想境界、道德规范与儒家的德性、德行等同起来。禅宗更进一步,不仅不提倡念经、拜佛、坐禅,甚至呵佛骂祖,主张性净自悟,“凡夫即佛”,在日常生活中即可实现成佛理想。这种对抗印度佛教的思想,实际上是深受道家的自然主义、玄学家的得意忘言理论以及旷达放荡、自我逍遥的影响的表现。
(三)宋至清:由盛而衰的停滞期
这一时期的佛教已由盛转衰,进入停滞期。佛教与中土固有文化和民俗进一步融合,在民间信仰上树立了广泛而牢固的基础,但并无新的宗派产生,理论方面也无创新。其间,主要是禅宗还在流传,其次是净土宗。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大体上一直处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附庸地位,只是儒家思想的一种补充。随着历史的发展,到宋、元、明、清这一时期,佛教宗派内部融通趋势增强,对心性问题的认识愈见一致,心性问题成为此时佛教哲学理论的核心;同时,佛教调和儒道思想的倾向日益明显。北宋天台宗学者智圆自号“中庸子”,宣称晚年所作是“以宗儒为本”,认为“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宁,身无以安”,而“国不治,家不宁,身不安,释氏之道何由而行哉?”(《中庸子传上》)这里含有置儒于释之上,假儒以行释之意。契嵩作《辅教篇》,宣扬“古之有圣人焉,曰佛、曰儒、曰百家。心则一,其迹则异。夫一焉者,其皆欲人为善者也;异焉者,分家而各为其教者也”。他作《孝论》十二章,系统地论述了儒家和佛教的孝道关系,说佛教最重孝,“孝为戒先”。他还认为世间许多道理。“皆造端于儒,而广推效于佛。”(《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实际上是把佛家理论归结为儒家学说。明代佛教四大师认为,佛教可以“阴助王化之所不及”,儒教可以“显助佛法之所不及”,儒佛二者可以互相为用。德靖说:“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憨山大师梦游全集·说·学要》)他宣扬“孔、老即佛之化身”,实是视儒、佛、道为一。
二、中国化的佛教——禅宗
(一)禅宗的由来
禅宗是中国佛教中流传最长、影响最大的宗派,是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宗派的、典型的中国佛教。
“禅”是梵语“禅那”的简称,意译为“静虑”、“禅定”,以思悟佛教“真理”、静息一切欲念为修养方法。禅宗强调“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故又称佛心宗。
南北朝以降,寺院经济日益发展,佛教成为影响社会生活的重要力量。隋唐统治者奉行儒佛道三教并举的方针,对佛教势力采取依靠、联合、利用的政策。佛教徒的上层人士,往往参加统治集团的政治斗争,被皇帝封官赐爵,使其成为身披袈裟的官僚显贵。他们追逐名利,奢侈腐化,在社会上逐渐失去了欺骗作用。而寺院经济的发展,一度使僧侣地主阶层和世俗地主阶层在土地、劳力、国赋、兵役等方面产生了严重的利害冲突,危及地主阶级的国家利益,从而使得地主阶级不得不利用国家政权的力量,对其进行打击,以缓和社会矛盾。历史上著名的“三武之难”(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毁灭佛法事件),便是这种矛盾斗争的集中反映。其中唐武宗会昌灭佛,就致使26万僧尼还俗,15万寺院奴婢获得自由,没收良田几十万顷,废毁寺院成千上万,给佛教以惨重的打击。从佛教自身来看,由于各个宗派的理论日趋烦琐,经卷浩繁(武则天时代,已刊定众经目录3616部,4841卷),使广大群众日益厌烦,兴趣锐减。佛教发展面临危机。
为了挽救佛教发展危机,唐代中期,禅宗以革新派的面目应运而生。禅宗得到了寒门庶族的中小地主阶层的支持。禅宗破除了以前佛教各派的烦琐教条,宣扬“即心即佛”、“见性成佛”、“言下顿悟”,投合了庶族地主的口味。禅宗主张不读经、不礼佛、不坐禅,采用“直指人心”的通俗说教,来宣扬佛教的基本精神,得到了广大群众的支持,为中国化的佛教开拓了新的领域。
从理论渊源来看,禅宗是对南朝道生的“涅槃佛性”学说的进一步发挥。禅宗思想推源于唐初的弘忍(公元601—674)。弘忍的弟子神秀和慧能,前者称为“北宗”,主张“渐悟”;后者称为“南宗”,主张“顿悟”。后来慧能的南宗取代了北宗,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
禅宗对佛教理论的革新,实质上是把中国传统哲学中诸如孟轲、庄周等人的思想融入佛教,把宗教进一步精炼化、哲学化、世俗化;摆脱烦琐的修炼过程和经论词句的解释,由思辨推理转入神秘直觉,用“顿悟成佛”的天国廉价门票,来增强佛教法力,吸引广大群众。
(二)见性成佛与凡夫即佛
禅宗宣扬,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依存于心。慧能宣称:“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能含万物色象,日月星宿,山河大地……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诸法在自性中……于自性中万法皆现。”(《坛经》)这是把人心看做是万物产生的根源。禅宗的这种规定,是为了强调佛性在人性中,只要能认识自我意识这个本体,就是认识了佛性,也就是完成了成佛的功夫。所以,慧能说:“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心中顿见真如。”“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坛经》)他特别强调向内心追求的成佛道路,说:“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一切般若知,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坛经》)这是说,“心”就是“佛”,只要认识本心,即可成佛。他所谓“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坛经》),便是这种理论的简明概括。心、佛、众生,相通相融,了无差别。
禅宗这种见性成佛的理论,不仅强调了成佛与否在于自我心性的认识,在于主体意识的发挥,而且论证了现实生活与成佛境界的一致,客观上设定了人人皆可成佛的现实可能性。因此,与见性成佛相辅为用,禅宗提出了“凡夫即佛”的命题。
禅宗以前的各佛教宗派,为了抬高佛性的尊严,往往把佛说成是在遥远的“西方极乐世界”,在彼岸;把修行成佛的道路和方法,弄得十分烦琐,使人们对天国门票的兑现缺乏现实感。禅宗把佛性由遥远的彼岸移到现实的、此岸的“凡夫”心中,打破了天国与人世的界限。只要你能认识自我本性,就可以成佛。成佛以后,一切照旧,“人境俱不夺”,但你已从“凡夫”变成了“解脱”了的“自由人”。慧能宣称:“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坛经》)这是说,凡夫与佛,区别只在“一念之差”。只要能自我转变认识,自我超脱,现实的苦难人间即是彼岸的安乐世界。用禅宗佛徒的比喻说法,就是你虽终日吃饭,但却没有咬着一粒米的感觉;成天走路,却没有踏着一片土的体会。总之,不“著境”,不为现实生活所迷惑,就是“自在人”,就叫做“解脱”。这样,对于压迫者来说,不但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甚至手执屠刀,也可成佛。对于被压迫者来说,不必要求改变现状,只消一转念烦恼就成了“菩提”,苦难世界就变成了“清静佛土”,身披枷锁,却已成了“自由人”。禅宗在政治上的欺骗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三)顿悟与直觉
禅宗夸大“心”的作用,宣扬自性是佛,见性成佛,其目的就是为“顿悟成佛”说奠定理论基础,以缩短天国和人世的距离,用简捷的成佛方法吸引更多的人信仰佛教,以弘大禅宗。
以慧能为代表的禅宗,反对坐禅念佛,不要累世修行,不搞布施财物,而是“直指本心”,主张“顿悟成佛”。所谓顿悟,指无须长期修行,而凭自己的智慧,一旦把握佛教“真理”,即可突然觉悟。照慧能的说法,便是:“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坛经》)这是说,只要靠自己的灵知,一刹那间有所领悟,便达到了成佛的境地。他在与神秀争夺禅宗继承权时,写的偈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不仅反映了他彻底的空观,更反映了他反对“时时勤拂拭”式的渐悟方式,主张顿悟的思想立场。在慧能派禅宗看来,“一念相应,便成正觉。”“若识自信,一悟即至佛也。”“惟直下顿了自心本来是佛,无一法可得,无行可修,此是无上道,此是真佛。”“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修。”(《坛经》)禅宗这种顿悟的修行方法,是一种简便快捷的方法,也是无须破费即可成佛的“经济”方法,因而受到下层群众的欢迎。
从思维方式的角度考察,禅宗的顿悟成佛方法,是有神秘色彩的直觉认识方法。它不须用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思维,不用对外界事物进行解析,也不用经验的长期积累,而是凭着感性直观,凭着“见性成佛”观念的引导,靠瞬间的意念,来把握认识对象,实现意境的升华。这种方法的缺点是不能条分缕析地界定对象,从而用理性去把握。但是,对于从整体上意会事物,对于领略某种特定的精神境界,这种顿悟式的直觉认识方法,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四)“无念为宗”
既然人人都具有佛性,只要一转念即可成佛,那么,为何人人不能随时成佛呢?慧能解释说:“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雾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勿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参罗,一时皆现。世人性净,犹如清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敦煌本《坛经》)这就是说,人的本性是清静的,万法都在自己心中。自性是经常清净的,如同日月常明。但由于有妄念浮云遮盖,使清净的佛性不能显示出来,好像清澈的天空,光辉皎洁的日月被浮云遮盖住了。因此,禅宗强调,人人皆有佛性仅仅是具备了成佛的可能性。要想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还要下一番工夫,把妄念浮云吹散。
那么,怎样把妄念浮云吹散,使清净的佛性显现出来呢?慧能认为这并不难。只要“无念”就可以了。他把“无念”说成禅宗的最高宗旨:“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坛经》)所谓“无念”,即“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于诸境上心不染”。就是说,在与外界的接触中,不受外界影响,尝到美味,不觉得爽口;看到美色,不感觉悦目。到达这种境界,就是“无念”。所谓“无相”,即“外离一切相”。这并不是说不要与外界接触,而是要“于相而离相”,即在与外界接触中,不产生任何表象,以保持本心的虚空寂静。所谓“无住”,就是要心不执着于外物,不思念任何事物,“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坛经》)。在这“三无”之中,“无念”是最主要的,“无相”、“无住”归根就是“无念”。人若“无念”,则身处尘世之中,而心在尘世之外,精神得到了解脱,就是进入了极乐世界,即天堂。相反,如果接受了外界事物的影响,执着于外物,就必然产生妄念,烦恼丛生,陷入地狱。禅宗鼓吹“无念为宗”说,反对人们认识外界,要人们放弃改造外界活动,尤其反对人们在认识外界的活动中,改造自己的认识,使主客观统一起来。从社会作用来看,它要求人们安于现状,去除物欲,这是为当时已趋于腐朽的唐王朝的统治服务的。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评论德国的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时说:“他破除了对权威的信仰,却恢复了信仰的权威。他把僧侣变成了俗人,但又把俗人变成了僧侣。他把人从外在宗教解放出来,但又把宗教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他把肉体从锁链中解放出来,但又给人的心灵套上了锁链”。[3]马克思这个精彩分析,虽然是就不同国度不同时代而言的,但就其精神实质而言,对于我们把握禅宗思想的特质和作用,是有启迪意义的。
三、佛家的理想人格
佛教作为一种宗教,就其理论实质而言,是神学唯心主义。由此决定,可以说,它所追求的理想人格是“神格”。不过,佛家鼓吹苦海无边、万法皆空也好,宣扬明心净性、涅槃寂静也好,说到底,都是以人为理论思考中心,以治人为目的的。因而,佛家自有其理想人格的追求。
从佛教在中国的流传和发展来看,无论哪宗哪派,都竭力宣扬一个“空”字。大千世界,万物纷纭,峨冠蟒袍,美味佳肴,金钱美女……在佛徒们看来,只是一场虚幻,根本不存在。好比幻觉中的人,它虽然是人,但毕竟是幻觉中的,是假的。客观事物和现象,是“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于何而可物?故经云:‘色之性空,非色败空。’”(僧肇《不真空论》)这是把事物的现象与本质割裂开来,将其说成假象。既然是假象,当然就应该抛弃,而不受其迷惑。这样,就可认识“自性真空”的道理,到达涅槃寂静的境界。
按照禅宗的理解,自性是佛,外界的一切都是虚假不实的,是干扰人们“直指本心”、圆满清净功德的。如能去掉妄想邪念,则“性自清净”。因此,当事业受挫、理想幻灭时,应自我反省,认识内心被“妄念浮云”遮蔽,应加以扫除。当功成名就、宠幸加身时,应想到这是过眼云烟,身外之物……总之,执著于荣辱、毁誉、进退,都是对佛性的亵渎,只有身处尘世之中,而又心超尘世之外,宠辱不惊,进退从容,才是把握了佛家真谛。“无我无欲心则休息。自然清净而得解脱,是名曰空。”[4]应该说,能够做到这一步的,绝不会是凡夫俗子,而只能是“人境俱不夺”(《古尊俗语录》),把“语默动静,一切声色”都看做“尽是佛事”的超人!
(一)心如古井
佛教把世界上一切都看做是“空”的,即所谓“万法皆空”。在中国佛教各宗派中,仍然如此。
东晋高僧道安宣传般若空宗,以“玄”解“佛”,即用魏晋玄学家王弼的“贵无说”解释、宣扬般若学的“空”的理论。他说:“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名僧传·昙济传》引《七宗论》)即色宗的支道林,主张“色不自色,虽色而空”,主要从物质现象(“色”)都由缘起,没有自性(“不自色”),来说明“虽色而空”。南北朝的僧肇强调“即万物之自虚”(《不真空论》),事物并非真实存在的,而只是一种“假号”。唐代华严宗认为,世界上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的,“心”与“尘”互为缘起:“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华严义海百门》)至于禅宗,如前所述,更是认为“万法尽在自心”,“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坛经》)这些都反映了佛教对待客观世界和现实社会的基本观点。
正是由于佛教把世界看成空的、虚假不实的,所以,佛徒才能到达并要求别人也到达这种境界:吹倒山岳的狂风是静止的,一泻千里的江河是不流的,迅速飘荡的游气是不动的,周旋经天的日月是不行的。进而,在人生态度上,佛徒们主张“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泥垣(涅槃)”(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这是要求把追求真如佛性作为最后归宿,因而不以生死牵累其精神,不以爱憎之情牵累其生命,以超脱尘世。只要精神能解脱,生命可以抛弃。顺此,就可以做到:“见美女时作虎狼看,见黄金时作粪土看。”([明]郑瑄《昨非庵日纂》卷十三)“一切不憎不爱”,“对境心常不起”(《水月斋指月录》卷十三),一切欲念都消融于对佛性追求的精神努力之中了。世上一切荣辱沉浮,喜怒哀乐,都不能在古井似的心中激起些微涟漪。
(二)随缘而安
由于佛教视万物为空无,人生无常,一切只是因缘的凑合,人不能把握其现实的命运,更无从向未来进取,所以,人们只能皈依佛门,随遇而安。
宋代著名的大慧禅师总结了三条生活经验:第一,“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心中”。即对任何事物都抱旷达、放任、自然的态度,自我排遣心中的郁闷或欣喜。第二,“宿习浓厚,不加排遣,自尔轻微”,即对由本心而生的积习,不用着意改变,而顺其自然,它终会复归于本心的清净淡泊。第三,以清净恬淡的心情,因应外界事物(参见《居士传》卷三十)。可见,大慧禅师的这种生活经验就是要求人们随遇而安,顺其自然,不去改变现状。只要保持内心宁静,以恬淡自然为人生情趣,忘却尘世,对悲欢离合、荣辱沉浮都漠然处之,便会认识佛性,求得解脱。
佛家这种随缘而安的思想,对下层人民具有相当的麻醉力。因为,当生活无着、冤屈无处告时,人们往往将希望寄托于冥冥之中的力量,以求得精神上的慰藉,保持心理平衡。不仅如此,随缘而安的思想,对于封建士大夫也产生了深刻影响。明代郑瑄写的《昨非庵日纂》中说:“佛语‘随缘’最有意味,有多少自在安舒,世人欲享和平之福,终身受用此二字不尽。”(卷六)可以说,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们,往往是用“随缘”的思想,作为失意时的精神调节剂,以保持心理的平衡。宋代苏东坡“胜故欣然,败亦可喜”(《观棋》)的思想,范仲淹“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思想,乃至张载在其名著《西铭》中说的“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又何尝不是一种“随缘”的心理反映!至于为后世士大夫所称道的儒家“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则更是一种“随缘”的心态。
(三)与世无争
既然万法皆空,既然要随缘而安,也就必然与世无争。《涅槃经》说:“须菩提住虚空地,若有众生嫌我立者,我当终日端坐不起。嫌我坐者,我当终日立不移处。”这就是说,人家嫌我站着讨厌,那我就成天坐着不起来;人家嫌我坐着讨厌,那我就成天站着一动也不动。这是以顺应他人,不谴是非,而保持心理清净。唐五代名僧寒山与拾得的对话,更是这种人生态度的典型反映。寒山问:要是有人打骂我,欺侮、讹骗我,用不堪忍受的态度对待我,我该怎么办?拾得回答:应该躲避他、忍耐他、尊敬他、害怕他、让他、任他的便,看他怎么办(《坚瓠二集》卷一,《寒拾问答》)。这是以彻底的“不争”态度与世俗相处。
在佛家经卷中,这类记载不胜枚举。《大珠禅师语录》卷说:“忍辱第一道,先须除我人。事来无所受,即真菩提身。”实际上,佛教“三法印”中的“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说到底,就是要人们彻底认识到:世间一切事物的生灭变化是无常的,我执、法执都是违背佛性的,涅槃寂静是最终的归宿。因而,人不应处处计较,“于外著境”,而要听其自然,不与人争。
佛教这种与世无争的人生哲学,对中国社会心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宋代黄庭坚曾写道:“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简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赠张叔和》)这显然是鼓吹不思进取的人生旨趣。明代郑瑄讲:“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悸怖我不怒。淡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昨非庵日纂》卷七)又说:“让他说话我只闭口,让他指责我只袖手,这个中省了多少闲气。”(《昨非庵日纂》卷十三)。这种顺世以至几乎玩世的思想,对于民族精神和文化的发展来说,是一种阻碍。
显而易见,佛家随缘而安、与世无争的思想,既与儒家乐天知命、安贫乐道、顺应时势的思想相联系,又与道家无为不争、安时处顺的态度相沟通,特别与庄子避世、游世思想相一致。这也是儒、佛、道相容相摄,最后可以熔铸为一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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