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导言
畲民是闽浙间的一个特别民族,因僻处于深山穷谷之中,外地人足迹罕到,又无历史上重要的事迹足以引世人的注意,非但他的风俗、言语历史、性情等,很少有人知道,就是他的名称—— “畲民”两个字——也不大有人注意!本地汉人,虽和畲民朝夕相处,却因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而畲民自身,又不肯将他的风俗、言语、历史等,告知汉人。因此非但外地人不容易调查他的内容,就是本地汉人,也不很明白他的真相。府志,县志,关于畲民的记载非常简略,且有许多不实之处。父老相传,语多附会。所以我们现在要调查他的性情、风俗,实在是困难的事体。
畲民到了今日,固然是衰败极了,然而他们无论怎样衰败,总是我中华民族的一份子,在中华民族的组织史上,应有相应的地位,不可因他们目前的劣势就弃他们于人类之外。况且他们的性情、风俗有许多地方,仍保存着古代原始民族的本色。可以给我们历史,社会等研究作参考,较之从地下去搜掘枯骨败器,坐思冥想古代社会的情形好多了。
我生长在栝苍,已二十余年,少时曾和畲民发生了小小的关系。我三岁时,曾
本文原载《东方杂志》1924年第21卷第7号。吃过畲妇数月的乳,现在我的乳母虽已死了,两家仍是互通往来。对于他们的性情、风俗略知一点。只因我近年出外求学,没有工夫再去调查,将他作一个系统的报告。今年回家,和几个朋友,到各处调查,将调查的结果和平时的见闻,一块写出,作一种报告,末后附以考证。错误之处,一定是不免的,不过我自信还没有不忠实的罢了。
二、畲民的居住区域
在福建境内的畲民多散居于双髻山、洞宫山、大姥山和畲山等处,以旧建宁府、汀州府等处为最多。人口若干,因区域过广,一时无从统计;在浙江的畲民,多居于雁荡以西,栝苍山脉的南部,即旧处州府属的丽水,松阳,遂昌,云和,龙泉,庆元,景宁等县,占处州总人口七分之一,总数约十万多。此外如衢州府的龙游和温州府属的泰顺等处,尚有少数。有蓝雷钟盘四姓,大概计算起来,以蓝雷两姓为最多,盘姓最少,差不多在若有若无之间。姓钟的以福建的寿宁松溪和浙江的庆元景宁数处,比较多些,旁的地方也很少了。
三、畲民的生活
畲民的生活,非常简陋,可以说完全是一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太古民族。兹分节述下。其中有极少数已经同化的,作为例外。
(一)衣
畲民男子,大都布衣短褐,色尚蓝,质地极其粗厚,夏季衣裤,则麻布用蓝苧麻布制成,和汉族农人,没有多大差异。唯妇女衣饰,却异常奇怪:凡已成年的女子及妇人,用直径寸余,长约二寸的竹筒一个,斜截其两端,作菱形,外包以红布,覆在头顶的前面,下围以发。压发的簪,宽寸余,长约四寸,突出于脑后的右边,其前端有红色丝条二组,垂于耳旁。听说古时男子也是如此,后来慢慢地废除了。这种装饰,其中实有一段历史的关系,并不是随便的。
妇女的衣服多系青色,也有少数用蓝色的,镶以白色或月白色的缘,唯年轻的妇女,也有用红色做衣缘的。腰间围蓝布带一条,间有丝的。裤甚大,不穿裙。唯在深山中,间有少数穿裙不穿裤的。富者穿绸履,及蓝布袜,贫者多穿草履,或竟跣足。其他如指环、耳环等,多系铜质制成,所值不过几个铜元罢了。
(二)食
畲民的食,以番薯为正粮,玉蜀黍次之,食米的很少。普通用番薯切丝,参米炊食,叫作“番薯丝饭”。或用玉蜀黍磨成细粉,加少许食盐,和米炊食,叫作“包罗糊”。纯粹的米饭,非到宴客时,是难得见面的。菜类除自种的蔬菜外,喜欢食虾皮、海带、豆腐等。烹时,加食盐很多,以备久藏。
平时不大食肉,也许是因经济关系不得不如此;但遇着婚丧等事,才有食肉之。畲民不论男女老幼多欢喜饮酒。酒有两种:用糯米酿的,叫作“米酒”,和汉人的差不多,不过没有经过一翻煮的功夫罢了,其味很甜。用小麦酿的,叫作“麦酒”,淡而无味。如果无力自酿,就向汉人沽饮,非到极穷困的时候,没有不饮酒的。所以我们只要一到畲寮(汉人叫畲民所居的茅屋),看他们有酒没酒,或是哪一种酒,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贫富程度了。
(三)住
畲民的居住,大部分在深山穷谷之中,聚族而居,自成村落,和汉人同村的很少。房屋很低矮,上盖稻草或树皮。汉人称他为“畲客寮”。门内有空场数亩,用以堆积农产或柴薪,卧房,厨房和牛栏互相连接。
又屋中有地窟一处,叫作“火炕”,到了冬季严寒的时候,用柴火烧着,家人围坐炕旁,或谈故事,或互相“答歌”。畲民有一种歌,须二人或数人唱的,一唱一和,叫作答唱。饥饿时,用番薯置于炕中,烤而食之;晚上就倒在炕旁睡觉。这种生活和北方人的“炕上”生活实在不相上下,虽没有煤毒的危险,却很容易失火。
(四)职业
畲民的职业,不论男女,完全以农业为主。其妇女亦间有从事纺织的,但甚为少数。他们所织的一种绸,多系蓝色,宽约尺余,与市上所通行的小纺,颇为相似。亦有用色纱编成花带;宽自半寸至寸余不等,颇为汉人所欢喜,每逢“集墟”之日,即市日,拿到市上,向汉人交易。但多数妇女,仍专事农作,她们体格很强,虽在娠孕之中,负百余觔,走数十里,一点不觉得费力,攀山越岭,如行平地。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人坐食的,汉人有一童谣,讥笑畲民的道:
公会做,婆会做,做得有脚没有裤!
这是说畲民虽然勤苦力作,却仍是弄得衣食不周。这实在是因畲民所种的田,大部分是向汉人佃来的,到秋收后,除照例纳租外,所余无几;倘不幸遇着荒歉,恐一年白忙,还不够赔累,哪里还有余力发展呢?
(五)财产
畲民有恒产的人数很少,百分之九十几,做汉人佃户,不啻做汉人牛马。又因不善经济,和汉人杂居,处处受汉人盘剥,故生活困难,简直没有财产可说。间有田数亩,牛数头,瓦屋几榴的,他们是祖宗积铢累寸,已不知若干代了!
(六)交易
畲民完全以农业为主,没有一人经商的。平时仅以少数农产,如番薯,柴草或花带等,向汉人易男子旧衣、旧履而已。但该族日用所需,如油、盐、酱、醋……不能不仰给于汉人;因专事农业之故,不能常有现金,势不能不出于赊欠。汉人之熟悉该族情形的,因他们日用所需,特设一种杂货店以供给之。此种商店,多开在畲民接近之处,很讲信用,平时畲民“予取予求”,不给一钱,一到家产登场,就要本利归还,一文不欠。此种商业,几近盘剥,很不道德,却很为稳固,故汉人做这种生意的,颇不少。
做这种生意的人,必须有一种资格——即非通“畲语”不可——汉人能说畲语的很少,因畲民对于他的言语,很守秘密,不肯传授汉人;但能说畲语的汉人,畲民即非常尊敬他,亲近他,对于他一言一动,多极端信任。因此,有许多奸商,先借着小贩的勾当,深入畲寮,多方勾引畲妇,和她们私通,然后将她们言语学来。这种商人,我所知道的,已经不少矣!利之所在,不惜用卑污龌龊的手段,以求达到他们的目的,世界上大概如此,真是可恨!
(七)体格
畲民体格,非常强健。男子肩百数十觔,在崎岖之山岭上,日行百余里,视为常事。妇女完全天足,在田中工作,并不弱于男子,虽在娠孕之中,亦不休息。常有孕妇出外工作,在途中分娩,母子安然无恙,产后亦不甚调养,休息数天,就照常工作了。
(八)卫生和疾病
畲民对于卫生,完全不知道讲究。无论男女,常不洗澡,且有许多连脸都不洗的。在田中工作时,汗流浃背,用汗巾一拭,就算他们洗澡了。汉人有句话,说畲民“死倒干净”,因畲民死后大殓时,照例要洗澡一次咧。
畲民对于食物亦很不讲究。一种菜蔬,或其他食品,总要吃几天,到吃完才止。虽腐坏了,也不肯抛弃。平时他们体质强壮,虽不注意卫生,也还可以抵抗,一到害病,可就危险了。畲民害病时,也不去请医生,他们以为店药是干的,效力不大,所以多是吃自己的草药。最普通的,还是吃鸡,或鸡汤中和草药吃,他们认为鸡是唯一的补品,不管什么病,多要吃鸡。侥幸病好了,固然不少;不幸一吃呜呼,他们就说是天命了。
四、畲民的风俗
畲民的风俗和汉人大不相同,自然他们总免不了野蛮的彩色,但内地汉人亦何曾能免得了野蛮的举动呢?况畲民的风俗也不无好处,我现在将我所查得的尽量分项写出:
(一)家庭的组织
畲民家庭的组织,与汉人很不相同。父母权最重,无论对内对外,多是以父母为主体。男女绝对平等,男女社交,完全公开。还有一事,为我们所梦想不到的——现在妇女运动中最重要的“女子承受遗产权”的问题,畲民中已行之很久了!凡女子不出嫁的——不必独身,凡不愿离开父母的也是一样——得和兄弟平分家产;没有儿子的,招赘为嗣;若子女都没有,就实行立爱,并无限制;都可以承受遗产,从未听见过有争执的。
(二)婚嫁
畲民是一种原始的民族,凡事多本着天性的自然,并未受圣贤礼教的拘束。男女交际,极端自由,他们婚嫁之权,虽然操于父母,但不过是名目罢了。同姓结婚,亦所不禁。唯不和汉人通婚。但这并没有绝对的限制,不过畲民以汉女不能操作,汉男亦以娶畲女为名声不好,因此,两方就没有接近的机会。婚礼很简单:吉期,新郎穿新衣,步行到岳父家亲迎,岳家必用酒饭款待;但就席的时候,桌上并没有一点东西,必要等新郎一一指名而歌,如要筷则唱筷歌,要酒唱酒歌……新郎唱着,司厨的人和着,那所要的东西,就应声而出,叫作“调新郎”。
席毕,新郎和新妇交拜成礼,然后悬祖像于堂中,大家围着歌拜。拜毕,辞别舅姑,郎妇步行而归,现在已有数处用轿的,但为数很少。新郎前行,新妇紧紧跟着,各人右手拿雨伞一柄,伞半张将头蒙着。途中,新郎唱结婚歌,新妇和之。到婿家,谒翁姑,朝见毕,婚礼即算完了。招赘的,不用亲迎,更为简单。
嫁妆,最主要的就是农具,如犁耙、水车、蓑衣等等,是必不可少的;服饰很少,富者(在该族中比较富的)而言,加牛数头,就大阔特阔了。聘金,普通以制钱一万二千五百文为度,相差的很少。
(三)丧葬
畲民遇着丧事,不穿麻衣,也不穿什么孝服。往吊的人,送香帛、豆腐和小馒头若干,到灵前唱着歌一拜;丧家必炊饭相待,子妇围坐着在饭甑前,伺蒸气上腾的迟速,以卜吉凶。如蒸气上腾很快,他们就喜洋洋地,忘却今天是丧事了;否则他们就坐立不安,如将有什么大难似的。款待吊客,多用荤,和婚时没甚差异。祭时,不用僧道,也没有“接七”、“接三”等礼,不过邀几位亲戚,唱唱歌罢了。坟墓多在山中,不用风水,听说从前多用火葬,但现在已渐渐地染了汉人的习惯,火葬的很少了。
(四)年节
畲民常年辛苦,到了过年,应当有几天快乐。况且一年中的四时、八节,他们多是没有举动的,所以一到过年,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了。每到旧历“腊尾”的时候,每家必以一人赴市,叫作“办年货”;除夕,家人聚宴叫作“吃分岁”。在将“吃分岁”时,无论男女老幼,多要口衔肉一块,绕桌一周,然后就席。宴毕,则互相“答歌”为乐,合村多是如此,呕哑之声,数里外可以听着。到夜深人静,关闭门户,然后置祖像于堂中,全家环拜而歌。祖杖存祠中醮名时才用。但大家多没有看见过,我也不能确定到底啥样子。
(五)醮名
在畲民较多的村中,必有“畲长”。欲作畲长,必先醮名。大概和我国古时候父亲醮子的意义相同。到期,遍邀亲族,于深夜设祖像,相兴罗拜。醮毕,男女杂坐,燕饮相贺,答歌为乐。普通畲长,只有一次醮名,醮后,得穿蓝衫,如醮名两次后,得穿红色,并且戴巾为荣,如加九锡了。
(六)宴会
畲民的宴客,以面大门者为上位,年长者坐之。席间,男妇杂坐,毫无拘束,盛食的器具,半系瓦质制成,异常粗劣,间有用钵的,大如斗;因目的在醉饱,不求美观。食品以猪肉,豆腐为主,汤很多,用以佐饭。最有意思的是,凡正式的宴食,必有猪肉一大盘,切成方块,如鸡卵大小,半熟而干,每人数方,席散后,置于衣袋中带回。
(七)私法
畲民惧见汉官,故很少有兴讼的。除和汉人发生纠葛,被汉人控告外,可以说绝对无讼。偶有争执,则邀请亲族,从事和解。如村中有畲长的,就两方多听他判断,没有不服的。如男女有发生通奸的事情,经人告发,女的摘没首饰,男的则脱夺衣裤,或收没他的家产,以示处罚。
五、畲民的思想
畲民智识幼稚,思想简单,可说是智商低下的民族,下面所举,不过是个重要部分罢了。
(一)言语
畲民的言语,全是一致,没有两样;故各处畲民,多能彼此相通,他们多能说本地的汉语。凡和汉人说话,多用汉语。凡小孩能学语时,他们的父母,就同时教他们两种话——汉语和畲语——就是已经同化,和汉人杂居好几代的畲民,也是如此。
畲民的言语的腔调,很像粤音。有人说,他们完全是一种广东话;畲民自己也承认是广东话。可惜我对于广东话,虽常常有听的机会,却不能说,对于畲语也说不得几句,不能将两种语言取来比较。现在我不过单就畲语,略举一点,借知大概罢了。
(二)教育
据父老相传,从前畲民本有文字,但现在这种文字,已不能得见,究竟是否仍保存着,抑已消灭?我们均不得而知。该族完全业农,本无教育可言;唯和汉人接触较多的,间亦于农隙开“冬学”,请学究一人(汉人),以教儿童。凡来学者,每人纳钱几百文,或米几斗。他们所用的书,为“记账行用”,“七言杂字”,“五言杂字”及“家常应用”等,多系腐儒所撰的抄本。其他如《百家姓》、《三字经》等,亦参用之。他们所谓教育,就是如此罢了。
(三)神话的历史
畲民处处带着龙麒的色彩,实受一种神话历史的驱使。据畲民说:他们的始祖原为一龙麒:在上古时养于宫中。时国君与敌战,不胜,国家很危急,国君不得已,因下令国中:“如有人能斩酋长首级来献者,令尚公主。”闻而往敌营,状很驯服,酋长很爱之留于帐中。乘酋睡,啮毙之,衔酋首奔归,见帝。帝颇有难色,龙麒忽作人声道:“将我囚在铜钟之中,七日七夜,就可变为人。”帝如言试之。到六日,公主怕他饿死,将铜钟开了一看,人身尚未全变。娶公主逃奔山中,后来子孙繁衍,就是现在的畲民。
(四)迷信
畲民虽未受何种宗教的洗礼,但迷信鬼神之心很强。他们一举一动,似乎多受了鬼神的暗示一般。他们所奉的鬼神,既没有一定的偶像,也没有一定的名称。他们的心里,以为凡世界上的形形色色的事物,多有鬼神在暗暗中主持着的,所以对于日、月、星、辰、雷、电、风、雨等等奇异的变化,是不用说了;甚至田头,墙角,树根,厕所,多有鬼神管领似的。如有人做了私心的事,不肯直认,只要叫他发咒,他就不敢狡辩。
畲民病了第一步固然是吃药,如不大见效,就要请佛。请佛的方法很多,如病人是在屋外某处得病的,就备办斋菜等,于晚间到得病的地方去接魂。如不明白从何处得病的,他们就在家中,请几位亲邻,唱唱歌,替他安神,这是因恐家中神佛不安而作祟或用斋菜、酒肉等送鬼。这是恐有鬼魅跟着作祟,如再不验,他们就实行打鬼了。
打鬼的方法:请畲巫一人,亲邻数十人,各持棍、棒、刀、枪、火把等类,于深夜时从门外突然打进,事先决不使病人知道,以防鬼物闻风先逃。打进之时,病人乘乱之际,逃往屋外。这种方法,畲民中最通行。可怜有许多病人,突然受惊,以致病势增加,或竟不起。真所谓“庸人自扰”了。
六、畲民的性情
畲民的性情,最好的是一个“真”字,他们无论对于什么事,多能够表现出他们纯洁的天真;不过现在和汉人接触较多的,也往往有许多作假,但这是很少数,当认为例外。下面所举,是最普通的:
(一)守旧性
畲民守旧性很强,对于他们祖宗所遗传下来的制度习惯,决不肯有所变更;所以和汉人若即若离相处至今,同化的终是很少。他们没有能力去创造或改进,他们也不愿去创造或改进。他们对于汉人,虽十分欣羡,但不愿模仿。这或者还可说他们受了族中环境的支配。但我曾见有许多畲民——已经同化的,其中有不少是我的朋友或少时的同学——居住城市,虽已完全脱离了畲寮的生活,但是大半的家庭之中,仍说畲语。即此一端,可见他们守旧性之强了。
(二)漂泊性
我国人素来是安土重迁的,这大部分的原因,大概不外乎家人、父子、亲戚、朋友等的团体观念和财产的顾恋。畲民因无恒产,团体观念又很薄弱,故他们的迁徙,很是随便,恍如游牧民族一般。
福建《汀州府志》,说他们“去瘠就腴”;浙江《景宁县志》,也说他们“贫而负债,辄尽室以行,迁徙靡有定处”。便可想见他们不是株守一隅的民族了。
(三)涣散性
畲民团体观念,异常薄弱,虽平时表面上很是相亲相爱,一到有急难的时候,就各抱各的头,没有一点救灾恤邻,共同御侮的思想。我常见畲民和汉人发生纠葛时,汉人虽只身深入畲寮,百端侮辱,畲邻居集,非但没有一人说一句公话,且有乘机“落井下石”,以媚汉人的,也颇不少!
(四)坚忍性
畲民做事,非常坚忍,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勤勉,虽严寒酷暑,不稍间断。无论何事,从没半途而废的。且该族之中,不论贫富,没有一人坐食,这是他们最好的美德了。
(五)自然性
畲民虽具坚忍不屈的精神,却有一个大大的缺点——他们工作丝毫没有计划,不过循着他们祖宗的老例去做,倘遇着失败,他们就听其自然,也不想什么法子补救。
(六)俭朴性
畲民无论有财产没财产,多是异常俭朴,衣、食、住及婚丧庆节等,多因陋就简不喜铺张。虽四周汉人,生活程度,日高一日,而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受影响。这非但未同化的畲民如此,就是已同化而颇有财产的,也节俭自持,不喜浮华。这是汉人不及的。
(七)怯弱性
畲民虽人人体质强健,外表雄赳赳似的,其实则个个外强中干,胆小如鼠;故他们虽不懂法律,不知道德,也各能安贫守贱,相处无事。或受了汉人欺负,也不抵抗。至于聚众斗殴,蛮横无理之事,可谓绝无。这是他们怯弱性的表现。
七、汉畲相处情形
汉人称畲民叫作“畲客”或“客家”,畲民称汉人叫作“明家人”。两族相处,表面上似颇相安无事,其实内容,则非常歧视。好在畲民本系客籍,百分之九十几无土地产,又无财产,故发生纠葛之事还很少,今分两面说之:
(一)汉人对于畲民
汉人对于畲民,以文明高贵的氏族自居,以下贱人种待畲民。在前清时,将畲民和“兴台走卒”等执贱业的人一样看待,稍微清白的事务,多不许他们去做;到民国时,汉人这种阶级,虽已破除,但对于畲民,却总不平等,不过比从前总算好些。
以下略举几种:
1.蔑视
汉人蔑视畲民,在前清时最甚,不许畲民入学应试——但前清也有数县的;有一二畲民曾经进过学补过廪的;然而为这一事,费了他许多家财,且进学后,士林中依旧不与往来,不以齿数——畲民和汉人,或本族中,发生了纠葛,虽卑辞厚礼,请汉人和解,自命体面的汉人,也常不去。
2.压迫
汉人对于畲民,既那样的蔑视,故对于畲民,处处用其压迫的手段。凡劳苦的事,多使畲民当之,有利益的事,畲民往往不能均沾。如前几年基督教西人,在内地各处放冬账,凡贫苦的汉人,多少总沾些利益;独畲民丝毫无份,是因为受了汉人的压迫,不敢出面要求。
3.欺骗
汉人因畲民愚懦,而又轻信,故往往用欺诈的手段待他们。如交易时,大秤小斗,以少做多,是最平常的事情。其他如以真说假,或以假说真,任意揶揄以相取笑的事情,真是不胜枚举,也不用多说了。
4.奴役
浙闽边界各处,地面辽阔,人口稀少,畲民散布各处,为汉人佃户,因自己毫无土地上之主权,又不能作他种职业,无形之中,汉人操着生杀的权力。所以他们向汉人租田,纳租率总要比汉人高些。倘遇着荒歉,也不能减让。只好忍气吞声,自认赔累,简直是汉人牛马一般!
(二)畲民对于汉人
畲民与汉人相遇,总是十分谦恭,步步退让,俨然以奴仆自居。但因汉人相迫过甚,而生出反抗的,也有不少。最明显的,如下面两种:
1.尊崇
畲民因汉人事事物物,多高胜于他们,故对于汉人非常欣羡,非常崇拜,几如神圣一般。凡汉人因事到畲寮去,他们没有不殷勤招待的——奉茶敬烟,留餐留宿,十分诚恳。即平时不甚相识的汉人,也能得到相当的敬意。倘是穿长衫的汉人——读书人或商人——到了畲寮尤其特别招待,家人环立,谦如厮仆,汉人倘不叫他们坐,他们就不敢坐,尊崇可谓达到极点。
2.毒害
从上节看来,畲民对于汉人,总算尊崇极了,但因汉人对于畲民,大多数和他们完全相反。压迫过甚,而起反抗的,自然不免。他们不敢明明白白地反抗汉人,不得不出于暗杀之一途。他们的暗杀手段,不过是用毒药毒害,这种法子,汉人叫作“畜蛊”。但汉人毕竟乖巧,事先预防察出的很多。近年以来,他们也不大施其故伎了。
八、畲民的由来
论到畲民的由来,各处的府志、县志,实在使我们失望——说畲民是苗的也有,说是瑶的也有,许多县志一字不提的也有。
……
我们想:要说畲民的始祖是谁?是和说人类始祖是谁一样,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考他们是哪一个民族,和他们迁徙之迹,也许可以得到一点结果。我现在将我调查的结果,请大家研究一下:
(一)畲民是瑶之一种
按“畲”与“輋”通,或作畲,多系俗字。《广东通志》旧籍对于畲民的称谓,颇不一致。《广东通志》说:
潮州府有畲瑶,民有山峰曰径瑶。共种有二:曰“平鬃”,曰“崎鬃”。其姓有三:曰雷,曰盘,曰蓝。依山而居,采猎而食,三姓自为婚,有病则并焚其庐而徙居焉。籍棣县治,岁纳皮张,旧治无考,前明设官以治,御曰“輋官”……照这节看来畲瑶的“畲”字不过是限制,以表明与总称的——各种的——瑶有别。
《福建通志》则笼统的叫他们“瑶人”。说:旧汀州府瑶人,旧与虔漳潮循接壤错处,以盘、蓝、雷为姓。三姓交婚。女不笄饰,裹髻以布;男结发,不巾,不帽。随山种插,去瘠就腴。……不输官差,自食其力,了山主赁税。……楚粤为盛,闽中山溪高深之处,间亦有之。盘、蓝、雷其种类也。
我上节说过汉人称畲民叫作“畲客”。亦雅说:“瑶名輋”客,古八蛮之种,以南穷极岭海,逶迤巴蜀。有蓝、雷、盘、钟四姓,盘姓居多。皆高辛王之后,相传以犬戎奇功,尚帝少女,封于南山,种落繁衍……
但从前福建的畲民,实有二种,一种叫作“畲瑶”,一种叫作“畲蛮”。《广东通志》引《潮州府志》说:
畲蛮,岭海随在皆有之,以刀耕火种为名者也。衣服言语,渐同斋民,然性甚狡黠,每由熟报税兴里胥为奸,里胥亦凭依之。近海则通番,入洞则通瑶。凡田山,矿场有得者,皆纠合为匿,以欺官府,今不敢逞奸矣。
《南越笔记》说:輋人——澄海山中有輋户,男女皆椎跣,持挟枪弩,藏纳皮张,不供赋。有輋官者,领其族。輋,巢居也,其有长,有丁,有山官者。稍输山赋,赋以刀为准者,曰瑶。瑶所止,曰洞,亦曰輋,……是为畲蛮之类。
综合各节,我们可以知道,畲民是瑶之一种,亦叫作“畲瑶”,和畲蛮是同类,但并不是一族。
(二)汉瑶杂居起于明朝
我们已晓得畲民是瑶之一种,当进而求汉瑶发生关系的时期——现在闽浙各地,称畲民叫作“畲客”,又叫“客家”;畲民称汉人叫作“明客人”。“客”和“家人”,是相对的名词。照这里看起:第一,我们可以推想畲民本是“客籍”,我们汉人是“地主”。第二,我们可以知道这主客关系的发生,是起于“明朝”。
因为他们不读书,不问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朝代的兴亡,简直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的脑中,也不受何等刺激。如没有很重大的事,影响到他们身上,是不易引起他们的注意。畲民现在称汉人叫作明家人,大约也不外于这个道理。我们再从历史上考一下:
瑶族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最占地位的,莫过于明朝。明朝末叶,平瑶的事,先后不下十余次。最著名的,如明宪宗成化元年(1465),韩将军破大藤峡瑶,和神宗万历五年(1575),云翼平罗旁叛瑶等,杀伤很多,战区也很阔,而王守仁的平瑶,尤为多次。
我们知道:明朝的平瑶,并非仅仅平他们的叛乱,实在是根本解决!如《通鉴》世宗嘉靖六年,“总制两广军务王守仁疏言:‘田州地邻交趾,瑶人出没,宜设土官,俾为屏蔽’。……遂与御史大人石金,定计招抚。……”可知以前尚未设有土官。嘉靖七年,王守仁处置八寨;断藤事宜疏;说得最为详细,他的计划:一、移筑南丹卫城于八寨;二、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三、改凤化县治于三里;四、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五、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后来他就本着这个计划,令分巡右江道兵备使翁素等去实行他(移衙设系)的政策。(参看《阳明集要》卷七)。
瑶民经过这几次讨伐之后,他们那狼狈的情形,可说比金人见了岳家军还要害怕。他们的脑中,自然不能不印了大明两个字!况且改流设衙之后,他们受汉官的统治,自然要和汉人多少发生关系:汉人仗着汉官的保护,迁居瑶寨,以圆发展,也是历史上民族迁移的当然的事。我们可说:汉瑶从前无论有没有发生过关系,但是正式的杂居,总是从明朝起的。后来到了清朝,鄂尔泰所讲的(改土归流)的政策,对于苗族,固然是有很大的功效的,对于瑶民,简直没有什么关系。
(三)畲民的迁徙备考
关于畲民的迁徙,史乘上并无明文,实不易求得他们迁徙的痕迹。但我们用旁证的方法去搜寻,亦不无绾合的迹象。今将浙江和福建两省,分别考之:
(甲)浙江畲民起于何时?浙江畲民,见于书籍者,除府、县志外,仅有云和某君的畲民风俗谈一书,共二千余字。此书在民国前三四年脱稿,由其本人石印千本,分送戚友,并未出版,故现在已无从寻觅。其中有一句很可注意的,就是说“畲民来自两粤”。这句和各县志所载相同,无论所说对不对,要之畲民并非浙江土著,总可以相信。所可惜者,他们并未说明畲民“何时来自两粤”,未免使人失望。
当明清之交,福建居民,迁居浙东的,人数很多,其后子孙繁衍,到现在差不多占了浙东现有居民的四分之一强,几乎无一村没有闽籍的子孙!我们只要看各处天后宫之多而且美丽就可以想见——按天后为宋时福建莆田人林愿第六女,幼而神异。相传她少时,她的兄长在海上经商,遇暴风,她瞑目出神而救之,死为海神。现在闽帮侨居外省者,多立祠户祝,故有许多地方的天后宫,亦叫作闽馆。这样多而美丽的天后宫当然非少数人的经济财力所能办。又现在浙东和福建交界各处居民,能说汀州话的也不少,就可见闽帮之盛了。
浙闽虽然是邻省,但交通极为因难,由福建的汀泉,到浙江的金衢处,陆路非十余日至二十余日不能达;且何以从前迁居的人这样多,现在连交易多不大往来?这实有可研究的价值!
凡历史上民族的迁徙,必有迁徙的原因,断非偶然的事实。其迁徙原因,要不外于经济、政治二途。浅言之,不外于求生,避死而已。我们所知:明清之交倭寇乱后,闽粤大饥,嗣后有红夷之乱,郑芝龙之乱,唐王聿键、唐王聿锷和清军之战,多可以迫成民族迁徙之原因。而此时倭寇虽平,海氛未靖,避难居民,不得不向腹地逃亡。浙东一带万山重叠,地面辽阔,人口稀少,天产富足,又为兵家不争之地,在地理上,实有接受多数难民之可能性。那么,畲民夹杂其中,辗转来浙,也为理想中当然的事。
(乙)福建畲民起于何时?畲民的“畲”字,在福建历史上,最早的见于《宋史》淳祐二年十一月说:“张世杰以元兵即退,自将准军攻寿庚,时汀漳诸路巨盗陈吊眼及许夫人统诸路畲军皆会,兵哲稍振。”但《元史》既说闽有畲蛮,流入潮州,很可使我们相信这是“畲蛮”,不是“畲瑶”。
畲瑶的名词,见于乾隆二年所修的《福建通志》者,谨所引《汀州府志》一节,最为详细;《漳州府志》也有三四十字。如他府的府志有同样的记载,则通志亦必有同样的引证。可见当时福建除汀漳一带外,其余各处,即或有畲民,也不如汀漳之多,不能引起人之注意。而且《汀州府志》所说,也很明白地说:“汀瑶人与循漳潮错处……”又说:楚粤为盛,闽中山溪高深之处,间亦有之。可见当时福建的畲民,并不很多。该志虽未明白说出畲民的由来;但就文气上看来,颇含有来自楚粤的意义。再就时间上推想,当时畲民人数既不很多,则滋养生息的历史,也当然不能很久!
以常理推测:王守仁等平瑶之后,移衙设县,汉民仗着汉官的保护,渐渐地迁入畲民居住的区域,所谓瑶寨,以开发他们未曾开发的富源,也是应有的现象:后来汉人渐多,势力渐大,明抢暗夺,以籍成反客为主之局,也是必至之结果;愈久则汉人愈多,天产富源,多被汉人争去,畲民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向他处求生。逐渐蔓延到广东全省及福建之一部;后来天启以后,闽粤大乱,天火兵火,相续而来,当地居民,流离迁徙畲民就夹杂其中,辗转亡命,蔓延到福建各处,并及于浙江之一部。
畲民虽守旧性很强,但既和汉人杂居,不能完全不受环境的影响,其风俗、生活,也不能不稍有变更。因此就渐渐脱离瑶之本来面目,成为一种变相的新民族,叫作畲民,或叫作畲瑶。
九、余论
我抄这篇完毕本来有许多感想要写出来,继想感想是各人不同的,我只将事实报告出来,请阅者批评指正,我的责任就算完毕,用不着再发许多空论,徒占篇幅。不过我还有一点意见和补充,不得不写出,我就拉杂写在下面,作本篇的结束。本篇所说的畲民是指全未和汉人同化而言的,至于已经和汉人同化的,用百分计算,固然还占不到百分之一二,但人数也颇不少,且有许多在前清时进学的,民国时在中等学校毕业的,也不少。受过高等教育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人,名叫蓝绚,是遂昌人,在南京高等师范毕业,程度很好。
畲民的服饰和风俗,各处微有不同,和汉人愈接近,则不同之处愈大。这个原因,是不外受了当地汉人的熏染。本篇只能将普通的写出,不能将各县各村不同之处,一一写出比较,实在抱歉,还请阅者特别原谅!
木屐,转载自雷必贵先生《苍南畲族习俗》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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