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与还原——《青木川》的叙事艺术探析[1]
蒋 丽
叶广芩是北京作家,然而1968年作为下乡知青来到陕西,就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一年。特殊的身份和生活经历,使她对陕西偏远角落村镇的历史文化充满了独特的情感。1997年发表的《青木川》,不仅在文坛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而且使青木川镇这个曾经鲜为人知的小镇成为旅游热点,带动了青木川乃至宁强县经济和旅游文化的发展,也使文学有了更深刻的社会意义。在这部小说中,叶广苓以她优雅、从容甚至带有散文化的笔调,展示了青木川平民化、本土化的历史文化,也刻画出众多人物形象。但笔者认为,更值得称道的则是她独特的多维视角的叙事方式,这也使小说具有了更高的文学价值。
一
在《青木川》中,叶广芩采用了追忆与还原的叙事方式,通过三条线索整合了小说情节。第一条是退休省长,当年的剿匪营教导员、如今已经离休的老干部冯明,寻访当年工作过、并留下初恋情人遗孤的地方;第二条是他的女儿冯小雨,作为历史期刊的编辑记者,来找寻两个神秘女人谢静仪和解苗子的真相和归宿;第三条则是她的大学同学钟一山,研究蜀道的,来寻找杨贵妃东逃日本的真伪。叶广苓借助这三个人的视野,将青木川镇的历史背景和人文环境立体、多面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青木川位于陕西汉中市宁强县西南角,西与四川青川县连界,北与甘肃陇南市为邻,是陕西省的西南边陲,一个“鸡鸣听三省”的荒芜僻远之地,同时,也是一个“三不管”的乱世匪患的滋生地。正如小说中所说“小镇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它的标志,在陕西的地图上它也不过是个小圆点,位置在四川、甘肃、陕西交界处,是个一脚踏三省的偏僻乡镇。该地山林青翠,植被葱茏,盛产香菇木耳中草药,熊猫羚牛金丝猴,以前还有罂粟。解放前,地僻人杂,盗匪渊薮,反动政府鞭长莫及,地方武装自成一统……”由于此地山险林密,道路阻隔,又因其势控川、陕、甘三省之要冲,为历来兵家必争之地。这种特定的历史渊源,形成了青木川“风习兼南北,语言杂秦蜀”的民俗特色。
青木川的生活场景本身就是一种原汁原味的民俗事象。叶广苓在对民俗的场景化叙事建构中,那些“标志”出人物或与情节密切有关的某些民俗事象,成为小说文本的主要内容和事件,许多特定的场所或建筑,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道具。比如辅仁中学——魏福堂曾经倾巨资在青木川最好的位置修建的、培育人才的学校,却成为他被枪决的刑场。风雨桥——魏福堂曾经亲历修筑的、为百姓遮风避雨、方便交通的石桥,却成为他判决书上重要罪状之一;而当年他被押解到会场时在风雨桥上与那个穿着蓝旗袍、红皮鞋的神秘女子相遇的场面,至今仍清晰可见……魏氏宅院——这座有“凤凰遥对鱼龙池,神仙居所度晚年”之说的宅院,又隐藏了多少魏福堂和他的女人们的故事;还有魏福堂为发展青木川的商业经济,而精心修建的商品贸易货栈——唐世盛·辅友社,带有一种独特的雄踞霸气,仍强烈地显示了魏福堂曾经的辉煌和特殊声势。另外,坐落在中街有名的、外形像是一艘巨舰一样的荣盛魁(旱船房),魏福堂曾经用以招商引资的休闲娱乐场所,现今已成为了青木川的标志性建筑……特定的民俗事象作为一个内容因子被植入作品的某个局部,成为作品全盘上的一个灵动的棋子。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条线索即钟一山对蜀道、对东渡贵妃的找寻,看似与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毫无关联,也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然而此线索实乃青木川的生态变迁史,从另一层面揭示了青木川镇千年余久的历史渊源。尽管钟一山没有找寻到杨贵妃东渡的遗迹,但却找到了唐安公主的坟墓,一如历史学家们多年苦苦寻觅的傥骆道上“唐安寺”下落,终于在这里解开了千余年的历史谜团,这不失为一种惊奇,更为这个偏僻的小镇增添厚重的历史古迹和文化底蕴。同时,叶广苓把青木川、杨贵妃、日本这些资源勾连起来,打通了通往世界历史文化遗址之门。凭着青木川镇星罗棋布的远古历史遗迹,循着泛黄史籍中若隐若现的只言片语,觅着密山丛林里的传说、风俗,我们当可发现那些零零乱乱的表象下面隐藏的是青木川千年的历史密码。正是叶广苓心存追踪历史秘境的执着,并且痴情地眷恋着这一片土地,所以青木川在她眼里,不仅仅是个小镇,而且更像是一条汹涌着往事波涛的时空隧道,史书中那些被掐头截尾、语焉不详的谜团,均在此觅到印证、诠释的蛛丝马迹。
二
笔者认为,我们通常审视、描述与解释某个地域的历史过程,常常是抽象的、含混的。历史往往又容易被遮蔽,因遮蔽而被遗忘,从而留下了多少千古之谜。唯有以故事的形式,才能走进岁月的深处,去追踪那些消逝已久却又曾经存在的历史真相。而青木川沉积多年的历史真相,也正是在这“追忆”和“寻找”中才得以真正揭开。小说正是借助冯明和冯小雨的视野,使得50年前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青木川与现在时态的青木川相遇了,他们交织在一起,彼此熟悉而陌生。这是对青木川的那些已故人物的传奇人生的重读。
那么,在《青木川》中,叶广芩究竟是采用怎样的叙事方式去呈现那极为丰富复杂的历史原貌的呢?通过文本,我们发现叶广芩突破了传统意识形态定势,没有给人物事件作出任何的评说和判断,而是在多条线索的复调叙述中,甚至是在完全相反的论断的描述中,逐渐接近历史的本来面目,还原人物的真实形象。
作为青木川的核心人物魏富堂,他的传奇与结局应该如何认识,如何解读,成为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有意味的是,对魏富堂的认识,一直有两种声音甚至多重声音在不停地争论。文章开篇就对魏富堂的死和给他收尸的人产生了不同的说法,更增加了其神秘与传奇性,以及读者的好奇心。在当年剿匪首长冯明眼里,对魏富堂的看法至今亦没改变;而在魏家后人和魏富堂的旧部属那里,却为他鸣冤叫屈。甚至连他的长相也完全不同:在冯明和郑培然的叙述中,魏富堂完全是两个人,一个是相貌丑陋,既狠且愚;一个是排场出色,浓眉大眼。这不得不使这个人物充满了更多的悬念和困惑。而在接下来的更多的亦正亦反的论断中,更使魏富堂这个人物显得扑朔迷离。比如,关于魏富堂修桥一事,一种观点认为,“魏富堂为了运输大烟,特地修了这座桥,说是为民其实是为己。”“老百姓干重活,吃的是粗米酸菜,他坐在高处指手画脚,吃的是大鱼大肉,老百姓怨声载道,恨透了这个恶霸,修桥砸死的六条人命,作为血债成为致他于死地的罪证之一。”而另一种观点则正好相反:“魏富堂修桥为自己也不是没道理,受益的是他,也是全镇百姓,他死了,桥可是还在呢,没有魏富堂的‘不错眼珠’,便没有60年的‘纹丝不动’,现在的工程监督员要是有当年魏富堂一半心劲儿,全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豆腐渣’。”而后,对魏富堂的总体评价,也自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种观点认为,当年“剿匪除霸,土地改革,都是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枪毙魏富堂,证据确凿,不是冤假错案。”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魏老爷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骚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这些声音在文本中不断跳跃出来,相互矛盾,使我们无法用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简单化的历史观来评判。就像叶广芩曾无不感慨道:“一个难以说清的人物,一段难以说尽的历史。”作者就是用切身的感受让生活在叙事中保持“原汁原味”,让不同的人,各以自己的侧面诠释着纠结于魏富堂身上的青木川的历史,使得原本“模糊”的历史充满了歧义。正是这种没有定论的叙述,反倒给人们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和反思,证实了历史本身的复杂性。然而,正是这样才更接近于历史的真相、真情。
但毕竟复杂的过去在今天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已是海外华人的魏富堂的女儿魏金玉带儿子回青木川给爹修坟立碑,“其实,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外孙,对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让在座的老人们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临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年纪,仿佛时光绕了一个圈,大家都变了,只有魏富堂还是原来,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历史在这里仿佛又回到它的原点。
三
叶广苓力图探究历史的真相和人物本来的面貌,除了魏富堂之外,他身边几个重要的女性朱美人、大小赵、谢静仪、解苗子也逐一浮出了水面。尤其是谢静仪的出现,使魏富堂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也使文本隐含着又一层叙事角度,即传统民俗和现代文明的碰撞与冲突。
奇地孕育奇人,奇人打造奇地。青木川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渊源,造就了称霸一方的传奇人物魏富堂。魏富堂由于家境贫贱,不得不卖给那个满身臭味的刘家痨病女子刘二泉当了倒插门女婿后,他很快凭自己的聪明和匪性显示出与众不同:光屁股进门,请穷哥们儿大吃宴席,气死刘庆福,鸠占鹊巢,掌握家中大权。随后又以减免租息等仗义行为赢得穷人称颂和拥戴,结交了几个铁哥们儿,为他以后的事业奠定了基础。杀死了当地为非作歹、欺男霸女的民团团总魏文炳,抢了汉中军阀给陕西督军送的一车大烟,变卖后买来枪械子弹,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从此走上了一条和普通农民迥然相异的道路。他投奔大土匪王三春当过铁血营营长,成了一个悍匪。从他的经历来看,他身上确实有土匪所具备的本性,刚愎狠戾,手上的血债后来成为致他于死地的罪证之一也是事实,是符合实情的。然而,他后来与土匪头子王三春分道扬镳,则是在受到西方文明和朱美人的规劝后,其匪性才逐渐收敛的。带给魏富堂强烈的冲击,则是血洗辘轳把教堂的过程中,教堂里的那些“knife、fork、风琴、电话、汽车”等现代器物。正如作家后来总结的:“现代文明的冲击以及文化细节产生的魅力,使土匪魏富堂对自己的追求,甚至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产生了怀疑”。后来魏富堂执意要买留声机装电话,甚至将汽车拆成零件背进山里再重新组装,这与他在教堂中所受到的现代文明的刺激关系很大。在朱美人死后,想追求个人生活现代化,他娶了有文化根基的大小赵,尽管她们没有带给他期盼中的快乐,但仍用“欣赏文化的的目光”看待大小赵。而对魏富堂影响最大的还是校长谢静仪。她的清雅脱俗,秀慧博学,对教育近乎殉道的虔诚奉献,使得目不识丁的土匪魏富堂由衷的崇拜,实际就是他对于文化的崇拜。“谢静仪追求的境界,是他这个粗野山贼在心的深处时刻为之向往、极为却看的精神世界。”所以,他成为了谢静仪的绝对信服者,对谢校长的话言听计从。魏富堂所代表的草莽山寨文化和谢静仪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相结合,使作品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
魏富堂在这个落后封闭的青木川中引进如电话、汽车、电冰箱这样的现代器物,留下了如谢静仪这样的知识型人才,还派许忠德这样的青木川子弟去大城市求学,并建造了巴洛克式的中学礼堂……这些都给落后贫困的青木川注入了现代文明。尽管时代变迁,魏富堂的肉体被消灭,但他追求现代文明的实践,却穿透那枪声留了下来,成为青木川独特的文化风景。但当年的繁荣浮华、盛极一时,如今却萧条闭塞、贫瘠落后。魏富堂留下的汽车、留声机和电话等,至今也无法使用,形同摆设。现代文明在那个落后闭塞的山村遭遇了文化的尴尬和历史的无奈。那里的人生活依然落后,视野依然闭塞。青木川要如何在保存自己的地域乡土文化特色的同时,还能与现代文明相融合,使这里的人摆脱贫困落后的状况,这是叶广芩在小说中带给我们的极大的反思。
叶广芩以她淡定从容的叙事,穿越时空的隧道,打通了历史与现实,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新潮,真实与虚幻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不仅展现了青木川的过去,也展现了她的现在,发掘出沉埋已久的历史文化遗存。人性的善与恶,历史的功与过,都在叶广芩的字里行间里,变得清晰透彻、百味丛生。
【注释】
[1]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基金项目( 2010JK072) ;陕西理工学院科研基金项目( SLG0924)。该文原载《名作欣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