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道武帝杀刘夫人原因
一、始作俑者
《魏书》卷一三《皇后·道武宣穆皇后刘氏传》载:
道武宣穆皇后刘氏,刘眷女也。登国初,纳为夫人。……后生太宗(明元帝)。后专理内事,宠待有加,以铸金人不成,不得登后位。魏故事,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太祖末年,后以旧法薨。
这位刘夫人乃是北魏王朝的第二代君主太宗明元帝拓跋嗣的生母。道武帝赐刘夫人死的目的,在《魏书》卷三《太宗纪》中有明确的记载:
初,帝母刘贵人赐死,太祖告帝曰:“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
《北史》卷一三《后妃上·道武宣穆皇后刘氏传》所载与此相同。《资治通鉴》卷一一五《晋纪》义熙五年(400年)十月条所载内容与此大体相同,唯“远同汉武”作“远迹古人”。从《道武宣穆皇后刘氏传》中“以旧法薨”语看,似乎赐将为储贰者之母死系拓跋部旧有制度。而《资治通鉴》此引同条还称:
魏主珪(道武帝)将立齐王嗣为太子,魏故事,凡立嗣子辄先杀其母,乃赐嗣母刘贵人死。
从这段文字来看,以其为旧有制度的语意更为明朗。
对此,清人赵翼却有不同看法,他在《廿二史札记》卷一三《魏齐周隋书并北史》魏书纪传互异处条中发出疑问,(3)指出:
遍检《魏书》,道武以前实无此例,而《传》何以云魏故事耶?《北史》亦同此误。
吕思勉先生也在《两晋南北朝史》第八章第二节《拓跋氏坐大上》中提出不同看法,(4)他认为:
魏自道武以前安有建储之事?果系故事,道武但云上遵祖制可矣,何必远征汉武?《后传》之说,甚为诬罔,不辩自明。
赵翼、吕思勉先生所云甚是,《魏书》、《北史》遣词确有不妥之处,以后又为《资治通鉴》沿袭引用,遂而导致误解。
道武帝在向明元帝解释杀其母刘夫人的原因时,征引了西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的事件,这是指汉武帝杀钩弋夫人而立汉昭帝为皇太子之事。关于这一事件,在《汉书》卷九七上《外戚上·孝武钩弋赵倢伃传》和《资治通鉴》卷二二《汉纪》武帝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条中均有记载,而以后者记载为详。但是,汉武帝诛钩弋夫人距北魏道武帝杀刘夫人已近五百年,而中原汉族社会的性质又与边陲的拓跋部北魏政权迥异,何以道武帝偏偏要出此所谓“远迹古人”之举呢?而且,汉武帝杀钩弋夫人的原因是“主少母壮”,少主为汉昭帝,当时年仅七岁;(5)但道武帝杀刘夫人时,明元帝年已十六岁,并非“少”时:从这一点来看,道武帝引汉武帝事为例也颇为牵强。
看来,道武帝应为北魏子贵母死制度的始作俑者。他诛杀刘夫人之事并非如他所言的那样简单,当有更为复杂的原因。笔者以为,其原因仍应回到道武帝早年的经历中去寻求。
二、“缚父请降”者考
前文已经谈到,道武帝是六岁时离开代北到长安的,而他到达长安以后接着又被徙往蜀地。道武帝被徙往蜀地的理由,是因为当前秦大军压境时他曾“缚父请降”。(6)不过,这里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以六岁幼童的体力和智力而论,似乎不大可能做出“缚父请降”之事,即使什翼犍年已五十六岁,且又处于“不豫”的情况,(7)也还是不可能的。那么,是否《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上》的记载有误,或者道武帝的年龄记载有误呢?我以为,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中对《魏书》卷二四《燕凤传》中苻坚与燕凤关于是否将道武帝迁往长安的一段对话的时间的甄别,不仅确定了其本身的史料意义,而且也佐证了《苻坚载记上》中关于代国灭亡前后史事的记载的准确性。同时,《燕凤传》中燕凤曾有“遗孙冲幼”一语,也足证道武帝的年龄无误。然而,对上述疑点应该如何解释呢?
笔者认为,道武帝亲自去“缚父请降”确实不可能,他不过是代人受过者。那么,有谁需要而又可能以道武帝的名义去绑缚什翼犍向前秦请降呢?考察史载,当时与道武帝关系密切而又年长者,只有燕凤和道武帝的母亲贺氏。
燕凤入代以后曾为道武帝父献明帝讲授经书,什翼犍去世后又为道武帝迁长安事向苻坚“固请”。(8)能够向苻坚求情之事,可以表明燕凤与献明帝父子有较密切的关系,却也说明“缚父请降”之事与燕凤无关。
从三个方面来看,只有贺氏才应该是以道武帝的名义去绑缚什翼犍投降前秦的“罪人”。
首先,贺氏是道武帝的生母,年幼的道武帝控制在她手中,只有她才能够以道武帝的名义行事。
其次,她已上嫁什翼犍,能够找到发难的机会。《魏书》卷一三《皇后·献明皇后贺氏传》载:
苻洛之内侮也,后与太祖及故臣吏避难北徙。俄而,高车奄来抄掠,后乘车与太祖避贼而南。中路失辖,后惧,仰天而告曰:“国家胤胄,岂止尔绝灭也!唯神灵扶助。”遂驰,轮正不倾。行百余里,至七介山南而得免难。
《献明皇后贺氏传》的这段记载中所述贺氏与道武帝的避难路线与什翼犍的败退路线在方向上是完全一致的,《魏书》卷一《序纪》什翼犍建国三十九年条载:
……王师(指代国军队)不利。帝(什翼犍)时不豫,群臣莫可任者,乃率国人避于阴山之北。高车、杂种尽叛,四面寇钞,不得刍牧。复度漠南,坚军稍退,乃还。
这两条资料的一致,表明在代国危难之际贺氏始终没有离开代国,而是与什翼犍共进退的。这说明,贺氏确有以道武帝的名义去“缚父请降”的机会。
最后,要重点说明的是,贺氏身后还确有一支可以发难的力量。
在上引《献明皇后贺氏传》中,除了贺氏、道武帝和所谓的“故臣吏”外,没有提及其他的人。“故臣吏”能与贺氏、道武帝在一起逃难的事实说明,这些“臣吏”是直属于贺氏的。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臣吏”之上有一个“故”字。此时,代国虽然处于危难之中,但并未灭亡,何以要在“臣吏”之上加一个“故”字呢?(9)
笔者认为,关于这个问题应当联系什翼犍代国的性质去寻求答案。什翼犍代国虽名为王国,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这个联盟是由以拓跋部为首的几个大的部落联盟联合而成的,而每个部落联盟之下又包含有若干个小的部落。在部落与部落之间、部落联盟与部落联盟之间,除了依靠共同的经济利益和军事需要而结为联盟外,还依靠相互间的联姻来巩固这种联盟关系。如拓跋部的首领与另一支强大的部落独孤部的首领之间的联姻就是明显的例子。独孤部首领刘库仁之母即为拓跋部首领郁律之女,后来刘库仁本人又娶了什翼犍的宗女。(10)刘库仁子亢埿以道武帝姑即什翼犍之女为妻。(11)而刘库仁之弟刘眷之女则纳于道武帝,此即本章开头所谈到的被道武帝赐死的刘夫人。(12)此外,独孤部的另一位酋帅名奴真者也曾以妹奉道武帝之后宫。(13)再看另一支大的部落贺兰部。贺兰部首领贺讷之祖贺纥娶拓跋郁律之女,其父贺野干娶什翼犍之女辽西公主。(14)而贺野干之女正是我们现在在讨论的献明帝之后、道武帝之母贺氏。(15)其后,贺氏之妹又为道武所纳,此即清河王拓跋绍之母。(16)与独孤部一样,贺兰部也与拓跋部维系着世代相续的联姻关系。(17)这种联姻关系使得各部之间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对代国的部落联盟起着巩固和强化的作用。在道武帝父献明帝去世以后,什翼犍之所以要续娶其儿媳道武帝母的原因并不纯粹是由于部落旧的风俗习惯在起作用,实际上也还有在政治上继续保持与贺兰部联系的作用。
部落间的这种联姻关系是相互的、对等的,因此这种关系不仅具有巩固和强化联盟的作用,而且还有在政治上相互渗透的作用。这些被娶的妇女,不仅是以婚姻关系出现的联盟的使者,而且可能还与原来的部落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在她们遇到危难的时候,这种联系便会发生作用。
我们认清了上述情况后,就自然会想到,对于贺氏而言,所谓“故臣吏”应该是她出身的贺兰部落的人,而不是拓跋部落的人,只有这些人对于贺氏来说才是故人。
我们在前文中引用了《魏书》中的两段资料,一段载于《献明皇后贺氏传》,一段载于《序纪》,目的是说明贺氏在代国危难之际始终没有离开代国,她的避难路线与什翼犍的败退路线的方向是一致的。但是,另一方面,从这两段史料的记载中我们又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虽然什翼犍与贺氏两人逃奔路线的方向一致,但在途中似乎又各不相干。尤其是,当贺氏所乘的车“中路失辖”时,并没有得到什翼犍的救护。当然,《序纪》中称什翼犍“时不豫”。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什翼犍的臣下前来救护贺氏及道武帝。贺氏及道武帝能够脱险,竟是由于“神灵扶助”。这自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它却客观上反映了当时不仅代国的军事部落联盟已经瓦解,而且就连拓跋部本部也已被前秦军队冲散,代国部民的避难行动实际上是毫无组织的奔溃。对此,《序纪》所谓“诸臣莫可任者”以及“高车、杂种尽叛”等语可为明证。(18)在这样散乱的奔溃之中,人们最容易按其关系的亲疏而离合,因而在拓跋部中的一些贺兰部人便会自然而然地随从贺氏避难北徙。
我们虽然没有直接的资料可以说明拓跋部内确有这样一批贺兰部人,但是事实上应该是有的。这些人有可能是两部联姻时贺氏带去的随从,也有可能是以其他的方式进入拓跋部的。拓跋部本是呼伦贝尔湖畔一个落后、弱小的部落,在首领诘汾的率领下进入匈奴故地,以后才迅速地发展、壮大,到什翼犍时代竟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拓跋部的发展与壮大,本部人口的自然增长是一方面的因素,不断地吸收其他部落的成员进入本部是另一方面的因素,后者甚至更加重要。因此,可以认为在拓跋部中含有相当数量的异族部落人。其中,应该有贺兰部人,因为贺兰部在草原上也是一支大的部落。
异族部落人的流动性自然远比本部落人大,他们的稳定与否取决于其所在部落的盛衰状况。《魏书》卷一《序纪》穆帝猗卢九年(316年)条载猗卢末年之乱后部落散乱的情况道:
卫雄、姬澹率晋人及乌丸三百余家,随刘遵南奔并州。
这些晋人与乌丸人就都是在此之前进入拓跋部的异族人,当拓跋部落联盟动乱时他们就都逃奔了。在什翼犍末年代国灭亡的时候,也有大量的部民流入他部,《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上谷公纥罗传》载:
初,从太祖自独孤部如贺兰部。招集旧户,得三百家。与弟建议,劝贺讷推太祖为主。
纥罗“招集”的这三百家所谓的“旧户”便是代国灭亡的时候流入贺兰部的拓跋部人。此处所谓“旧户”者,是对道武帝这位代王什翼犍的后裔而言的,这正如同《献明皇后贺氏传》中的“故臣吏”是贺兰部人对于贺氏而言的一样。
既然在贺氏的周围有那么一批“故臣吏”,而所谓的“故臣吏”者又系贺兰部人,那么,贺氏就不仅可能在政治上发难,而且可以取得成功了。
从上述三个方面看,贺氏应该是以道武帝的名义去绑缚什翼犍投降前秦的“罪人”。不过,贺氏发难的原因、发难的过程以及为什么要以道武帝的名义去发难并在发难以后绑缚什翼犍投降前秦等问题,由于史料的阙如,已无从详尽地知悉。现在,只能从以下的记载中作一点推测。《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寔君传》载:
寔君者,昭成皇帝之庶长子也。……初,昭成以弟孤让国,乃以半部授孤。孤卒,子斤失职怀怨,欲伺隙为乱。是时,献明皇帝及秦明王翰皆先终,太祖年六岁,昭成不豫,慕容后子阏婆等虽长,而国统未定。斤因是说寔君曰:“帝将立慕容所生,而惧汝为变,欲先杀汝,是以顷日以来诸子戎服,夜持兵仗,绕汝庐舍,伺便将发,吾愍而相告。”时苻洛等军犹在君子津,夜常警备,诸皇子挟仗彷徨庐舍之间。寔君视察,以斤言为信,乃率其属尽害诸皇子,昭成亦暴崩。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坚将李柔、张蚝勒兵内逼,部众离散。
在这段记载中,除了什翼犍“暴崩”事与《晋书》卷一一三《苻坚载记上》的记载相悖以外,其余反映前秦大敌压境的情况下代国诸子内讧的情况是可信的。
不难看出,这一场内讧所争的目标是代国王位的继承权,而参与斗争的一方是慕容后之子阏婆等,另一方则是庶长子寔君等。道武帝由于其母贺氏为什翼犍续娶而处于不伦不类的状况,且年仅六岁,无论从地位上还是年龄上说,在代国王位的继承权上均处于竞争力较弱的状况。然而,道武帝毕竟也是代王什翼犍家子孙,不会不引起各方的注意。可是,当寔君“率其属尽害诸皇子”的时候,道武帝居然幸免于难。他在这场内讧中之所以没有被杀,显然得力于贺氏及“故臣吏”的保护。于此可以推测,当内讧发生之时,贺氏正是为了避免灾难降临到头上,而领着道武帝等投降了前秦军。这与《寔君传》中所言“其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苻洛军”相合。既为什翼犍妻,又为道武帝母,在铤而走险时不得不采用以道武帝的名义绑缚什翼犍去投降前秦的举动是可以想到和理解的。贺氏可能会希望前秦因其投降之功而优待其母子,但是事与愿违,招来的却是流徙蜀地的下场。(19)而年仅六岁的道武帝便成了代替其母承受罪名的人。
三、卵翼之下
道武帝幼年流徙蜀地,难以独立生活,况且他“缚父请降”之事实系贺氏所为,所以贺氏与道武帝一同流徙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有关贺氏母子流徙蜀地生活的情况在《献明皇后贺氏传》中没有记载,其原因在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中已述。不过,该传对于前秦灭亡以后贺氏与道武帝重返代北后的情景倒是有记载的。在“(贺氏与道武帝)至七介山南而得免难”一语之下有一大段文字,这段文字可以有利于我们了解道武帝重返代北后至登上代王位止这一阶段中贺氏的作用,因而全引如下:
后刘显使人将害太祖(道武帝),帝姑为显弟亢埿妻,知之,密以告后,梁眷亦来告难,后乃令太祖去之。后夜饮显使,醉。向晨,故惊厩中群马,显使起视马。后泣而谓曰:“吾诸子始皆在此,今尽亡失。汝等谁杀之?”故显不使急追。(20)太祖得至贺兰部。群情未甚归附,后从弟外朝大人悦举部随从,供奉尽礼。显怒,将害后。后夜奔亢埿家,匿神车中三日,亢埿举室请救,乃得免。会刘显部乱,始得亡归。
这段所述为贺氏母子流亡独孤部以及他们先后从独孤部逃奔贺兰部的情景。关于这段内容,在《魏书》卷二《太祖纪》中有相应的记载,系于道武帝九年(385年)条下,且有“语在《献明太后传》”的提示。(21)《献明太后传》即同书卷一三的《献明皇后贺氏传》。《资治通鉴》对此内容也有记载,它将上引文字系于《晋纪》太元十年中,而东晋太元十年也即道武帝九年。我们知道代国崩溃于什翼犍三十九年(376年),即东晋太元元年。从代国崩溃到贺氏母子流亡独孤部之间有十年的时间。也就是说,《献明皇后贺氏传》中,在“(贺氏与道武帝)至七介山南而得免难”句与“后刘显使人将害太祖”句之间竟相隔了十年的时间。然而,这相隔十年时间的两句话在文中却是相衔接的。这又是《魏书》史臣留下的破绽。关于这段时间,我们在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中已经证明是道武帝被流徙于蜀、长安、中山等地之时。只是这一情节被北魏史臣为了掩盖拓跋君主早期的“耻辱”经历而有意地抹去了,所以就在《献明皇后贺氏传》中留下了上述明显的内容空白之处。(22)不过,对于本文来说,《献明皇后贺氏传》中这段文字的史料价值在于它使我们关于贺氏与道武帝一同流徙中原的想法得证了。因为,既然在道武帝流徙中原之前和返回代北之后贺氏与道武帝都没有分开,那么,在没有其他能够说明贺氏母子曾被强行分开过的证据的情况下,就应该认为母子两人流徙期间是在一起的。确切地说,贺氏曾经与道武帝一起被流徙蜀地。
本书第一章第一节已述,淝水之战以后道武帝终于结束了十年的流徙生涯,在慕容垂的支持之下返回代北。自什翼犍去世以后,苻坚按照燕凤的建议将代北一分为二,交由代北两支较强大的部落独孤部和铁弗部分统。(23)铁弗部一向与拓跋部不睦,而独孤部则与拓跋部较为亲近。
独孤部帅刘库仁娶了什翼犍之宗女,并任代国的南部大人。(24)在前秦攻伐代国时,刘库仁还曾两次率骑抵御秦军。(25)据《魏书》卷二三《刘库仁传》载:
(刘)库仁尽忠奉事,不以兴废易节,抚纳离散,恩信甚彰。
在代国败亡之后,刘库仁对拓跋部采取抚慰的态度,所以拓跋部人大多归依了独孤部。(26)刘库仁分统的区域为东部,其地与后燕统治地区接近。因此,受慕容垂支持的道武帝最先投奔的是独孤部。但是,此时刘库仁已死,其子刘显代为首领。刘显的态度与其父不同,贺氏与道武帝不为所容,于是就出现了前引《献明皇后贺氏传》中记载的“后刘显使人将害太祖”的情况,贺氏与道武帝便不得不逃奔贺兰部。(27)
贺兰部为道武帝的外家,贺氏与道武帝的投奔受到贺氏之兄贺兰部首领贺讷的欢迎,《魏书》卷八三上《外戚上·贺讷传》载:
后刘显之谋逆,太祖(道武帝)闻之,轻骑北归讷。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太祖笑答曰:“诚如舅言,要不忘也。”
道武帝虽然受到了舅氏的欢迎,但并非没有遇到危难。贺讷的中弟贺染干就“忌太祖”而常图发难。其危难的情景在《献明皇后贺氏传》中记载得很具体,曰:
后,后弟染干惧太祖之得人心,举兵围逼行宫。后出谓染干曰:“汝等今安所置我,而欲杀吾子也!”染干惭而去。
我们看到,贺染干之忌道武帝,已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全赖贺氏出面,道武帝方免于难。这段记载还表明,贺氏虽然脱离贺兰部多年,但当她重返本部时仍然保有一定的影响。在贺氏的指责下,贺染干能“惭而去”,主要因为他与贺氏之间尚有一条血缘的纽带在牵连,而不是因为他与道武帝之间有什么君臣关系。
虽然贺兰部内也不平静,但是在道武帝登上代王位的问题上,贺兰部首领贺讷还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贺讷传》载:
于是诸部大人请讷兄弟求举太祖为主。染干曰:“在我国中,何得尔也!”讷曰:“帝,大国之世孙,兴复先业,于我国中之福。常相持奖,(28)立继统勋,汝尚异议,岂是臣节!”遂与诸人劝进,太祖登代王位于牛川。
在这里,称“(贺讷)遂与诸人劝进”,贺讷为劝进者之一;而在前引《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上谷公纥罗传》中则径称“(纥罗)与弟建议,劝贺讷推太祖为主”。对照体会两传的文意可知,贺讷确实在道武帝登代王位上起了主导的作用。贺纳之所以能力排贺染干的异议,除了纥罗等人相劝的因素外,恐怕更主要的还是其妹贺氏在施以影响。
登国元年(386年)正月道武帝在牛川即代王位时年仅十五岁,(29)这在汉族社会中不足为奇,在北方游牧部落中却不大符合军事部落联盟首长推举制度。关于北方游牧部落中部落首长的选举制度,日本学者江上波夫先生曾作过全面的研究,他著有《骑马民族国家》一书,(30)其中指出:
推举制度可以一直追溯到原始社会,它确实是欧亚内大陆游牧骑马民族国家中的普遍的制度和根本的原则。它所以能够长久地存在下去,是因为以君主资格的形式出现的军事外交的最高首领的合格与否,已经在国家的出现和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受到重视。那些年幼的、病弱的、胆怯和懒惰的以及不孚众望的人,都被排除在君主的候选人之外,而那些智勇双全的、富有才干的、具有王者风度的以及众望所归的首领们则会成为候选者,并继而被推举为君王。这一点已经成为国家原则。内陆亚洲的游牧骑马民族国家的君主中,许多人所以久负“勇猛”、“贤明”的盛名,其原因正在于此。
江上波夫先生是考察了斯基泰、匈奴、突厥等草原部落民族以后得出这一带有普遍意义的结论的。这一结论同样也适用于拓跋、贺兰等北方游牧部落。但是,我们只可以承认大多数情况如此,因为并非没有反例。关于这一点,翻检一下《魏书》卷一《序纪》就可以看出。在《序纪》之中,确实有过像宣、献二推寅那样富有所谓“钻研”精神的酋长,有过像力微、猗卢、郁律和什翼犍那样“英睿”、“勇略过人”、”姿质雄壮”、“奇伟”的部落联盟首领,但是也有过像纥那、翳槐那样被逐出本部的流亡之主和像贺傉那样“未亲政事”的弱主,更有像普根之子那样不足周岁的幼主。(31)当然,正如《序纪》所透露的消息那样,这些懦弱和年幼者登上王位以后,不是受制于部落大人,就是栖身于母后的卵翼之下。后一种情况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猗之后祁氏与其子普根以及她与普根之子的关系,对此本书第四章第三节第三小节中还要谈到。
弱主和幼主登位,必有其复杂的背景和原因。会有坚决反对者,也必有强有力的支持者,道武帝的处境正是如此。以十五岁的年龄寄居异部不可谓不幼,也不可谓不弱。《魏书》卷二八《莫题传》载:
莫题,代人也。……登国初,刘显遣弟亢埿等迎窟咄,寇南鄙。题时贰于太祖,遗箭于窟咄,谓之曰:“三岁犊岂胜重载!”言窟咄长而太祖少也。
《魏书》卷一《太祖纪》系刘显遣弟亢埿等迎窟咄事于登国元年八月条下,该年正是道武帝即代王位的当年。莫题所谓“三岁犊岂胜重载”之语颇能反映当时部落贵族们的一般看法。因此,我们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贺氏努力的周旋,道武帝是很难以在贺兰部中存身的;如果没有贺讷有力的支持,道武帝也是很难以登上代王位的。
登上代王位的道武帝立即以本部贵族长孙嵩和叔孙普洛分任南、北二大人,并“班爵叙勋”,奖掖他的支持者。(32)随后,道武帝徙居盛乐,“息众课农”,发展经济。然而,道武帝面临的依然是十分严峻的形势。就在他即位的当年,刘显就勾结道武帝的叔父窟咄以兵相逼,引起拓跋部众的巨大骚动。道武帝联络后燕,分兵合击,高柳一战大败窟咄。翌年,道武帝又于弥泽大破刘显。第三年,道武帝北伐库莫奚部,西征解如部等,均获大胜。拓跋部从此转危为安,动荡的代北形势稳定下来。(33)
道武帝的文治武功确实显赫,《魏书》史臣在卷二《太祖纪》卷末赞曰:
太祖显晦安危之中,屈伸潜跃之际,驱率遗黎,奋其灵武,克剪方难。
观道武帝一生成就的事业,这样的赞语并不过分。但是,我们只要据《太祖纪》稍加计算便知,道武帝在牛川登上代王位和在高柳大战窟咄的时候,年仅十六岁;大破刘显的时候,年仅十七岁;北伐和西征的时候,也不过十八岁。以这样年轻的岁数,恐怕确如莫题所言,一开始是很难以承担如此大业的。《魏书》卷二《太祖纪》太祖元年条中称:
帝虽幼冲,而岿然不群。
接着,又借刘库仁之口颂扬道武帝道:
帝有高天下之志,兴复洪业,光扬祖宗者,必此主也。
史臣甚至还在《太祖纪》的前言中先验地颂扬道武帝曰:
弱而能言,目有光耀,广颡大耳,众咸异之。
似乎这样一来,人们就能相信这位冲龄少年独立地做出如此轰轰烈烈的扭转乾坤事业是不足为奇的了。其实,效果恰恰相反,只会引起人们更进一步的思索。我无意贬低道武帝的历史功绩,(34)只是想要说明,在道武帝的背后,一定有一位能够左右他的决策人。倘若这一想法不差,那么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位饱经沧桑的道武帝母贺氏。(35)
登国元年(386年),当年幼的道武帝登上代王位时,贺氏正值三十六岁;皇始元年(396年)六月,正是道武帝“始建天子旌旗”的前一月,贺氏却去世了,时年四十六岁。(36)从三十六岁到四十六岁,正是思想成熟而又不乏精力的时期,贺氏以她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帮助道武帝建起了北魏政权。然而,不久她就死去了。贺氏的死因不见于史载。
纵观代国与北魏历史上母后专制的大量事实,人们不禁会想,倘若贺氏不于此时去世,她会不会也向这个方向发展呢?此事固未可量。但是,推测贺氏在生前干预过道武帝政事的看法当不为过。不过,当道武帝年龄渐大,在政治上日益成熟以后,他就不一定愿意受人制约了,即使制约他的是自己的母亲。
四、矫枉过正
道武帝早年的坎坷经历必然给他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印象中与本题有关的应该是以下五点:其一,贺氏以道武帝的名义凭借“故臣吏”的力量而绑缚什翼犍投降前秦,致使道武帝流徙蜀地;其二,道武帝在贺氏的卵翼之下流徙和客居蜀、长安、中山等地;其三,回到代北后,在贺氏的保护下摆脱独孤部和贺兰部的控制与逼迫;其四,在贺氏及其兄贺讷的扶持下登上代王位;其五,在建立北魏政权中贺氏发挥了影响。将这五条归总起来,自然会使道武帝对母后势力对于皇权的影响作用具有深刻的了解,并对与母后保持千丝万缕联系的外家部落具有高度的警惕,这才应该是道武帝在其晚年立下子贵母死制度的现实原因。只是,使他洞悉这些的恰恰是保护养育了他并将他扶上王位的亲生母亲,因此他的真实意图实在难以道明,于是不得不远远地去征引五百年前的汉朝事迹,而立下子贵母死这一矫枉过正的残忍制度。
有必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在当时,打击母后势力,便是打击其背后的原本在部落联盟中与拓跋部相竞争的异族部落势力。被杀的明元帝母刘夫人和被幽的清河王绍母贺夫人恰恰出于道武帝蒙受危难时期代北最强大的两支部落独孤部和贺兰部。(37)自从道武帝登上王位以后,这两支部落与拓跋部的关系便越来越紧张乃至最终对立起来。
从第一章中我们已经知道北魏皇权正是在对异族部落的战争中建立起来的,建国之后北魏皇权与异族部落势力之间的斗争并未结束,在《魏书》中有大量的这方面的材料。(38)可以认为,道武帝杀明元帝母刘夫人与幽清河王绍母贺夫人,既含有防止母权当政之患于未然的用意,又含有打击影影绰绰于刘、贺二夫人背后的两支部落势力的较为现实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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