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与环境危机》

《后现代主义与环境危机》 ⁽⁴⁶⁾ 这本书的作者是澳大利亚Swinburne大学的知名教授阿伦·盖尔（Arran. E.Gare），作为研究哲学和文化批判的专家，他让我们可以从理论的视角来重新观察我们的环境，尤其是后现代主义的分析视角。他认为现代世界的环境和生态危机主要是因为一些主流思想，如马克思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理论思潮无法将三种现象之间的联系建立起来，进而形成可以指导人类行为的理论滋养。所谓三种现象，包括生态危机、资本主义的全球化以及现代文化的支离破碎。因此，真正解决生态危机的方法是重新建立一套批判西方文明和全球生态理论的新视角。

在这本书中，盖尔分析了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性、后结构主义、后现代的形而上学与环境和生态的关系，并提出了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假设。首先，他认为在后现代主义理论思潮中，较为重要的一种社会变革就是全球化，生造这个概念的学者为罗兰·罗伯特森（Roland Robertson），在他看来所谓的全球化是世界被整合起来的过程，它包括了资本主义的扩张，西方帝国主义、全球媒介系统的发展，这种统一性是一种综合要素和全球能动性的统一。在全球化过程中，它一直伴随着西方的没落和西方社会的破碎化。盖尔认为，伴随着这种全球化和后现代社会症候，一种新阶层诞生了，也就是新的国际资产阶级。这个新阶层往往为权力追求权力，为控制而控制，同时伴随着超大规模的消费扩张，处在这个社会过程的个体成为一种信息理论、社会生物学、心理学意义上的赛博人（cyborg），成为一个整合信息的肉体处理器。盖尔对待这个阶层的批判极为猛烈，他援引了《商业和社会评论》里一篇文章的观点，提出这个阶层对人类整体的福祉贡献基本为零，他们还会振振有词这样说话：“假设因为对于地球资源的耗竭，人类生活走到了尽头，那又怎么样？” ⁽⁴⁷⁾

安德瑞斯·胡森（Andreas Huyssen）指出了后现代主义内在的深层认知危机，他认为后现代主义隐含着繁荣萧条，耗竭振兴等周期性的解构过程，它基本勾勒出了现代文化的发展走向。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语言、场景、时间、空间、自我不再是一种自然属性，他们都被“去自然化”了。用让·鲍德里亚的话来说，后现代社会中，语言都失去了与原真世界的透明对应关系，符号与所指脱离开来，符号本身成为消费物。全球化媒介在使用符号的过程中，生产了一种没有真实根据和确指的超级现实。

要理解这种超级现实的意义，我们必须去看一些有关人类文化分析的经典描述，它们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是至少代表了一些西方学者对人类社会进化的过程的看法，这里的代表人物有维科（Vico）。他告诉我们，每个时代都有一套政府、语言、宗教、艺术、习俗和法律系统。最初的时代，也就是所谓的野蛮时代，人们被自己的感官控制，拙于推理和理性，他们想象力丰富，但是逻辑能力较弱，他们通过意象来思考，而不是通过抽象概念，他们使用的语言由一种神圣的宗教性语言开始，通过静穆的宗教行为和神圣仪式表达，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使用一些具体的事物来指称这个世界，例如自然的雷声和动物内脏。这时候出现了许多残暴、贪婪的统治者，他们视自己为一种神圣来源的化身，将大众视为奴隶和工具。 ⁽⁴⁸⁾

之后，出现了“人的世纪”，精英统治取代了独裁君主，这一时期出现了自由讨论、法学争论、散文、理性主义和科学，这一时期人类似乎完全控制语言，成为它的主人，语言的意义被严格的语法固定下来，出现了高雅语言和庶民语言。这一时期个体主义开始出现，同时伴随着统一性的信仰和传统国家的解体，公民道德也逐渐消逝，出现了法律的失序和更多暴力。在这个过程中，社会也许可以通过重新树立权威或者导入一种更为严苛的社会秩序来重振。但是一旦这个过程积重难返，任何严苛秩序都不可能救治它，于是会出现另一种野蛮主义，这种野蛮主义不是青年代表而是被老年代表的，他们各行其是并不遵从理性。在这个社会中的个体，不管他们的身体发展到何种强大程度，他们像动物一样，一旦有轻微的不快，就剑拔弩张，生活在一种精神和意识的孤寂当中，鲜有达成一致的可能性，因为各自都遵从自己的愉悦体验，极为任性。

与维科不同，西方思想史另外一种解释体系是黑格尔所引领的哲学化阐释体系。在黑格尔看来，宇宙是神和精神的世界，人类一直处于一种精神不断得到显现和展露的过程当中，人性不断超越自然，个体的自我意识不断得到发展，人类越来越具备一种能力，可以通过理性来看到一个整体性的世界。也即是说世界史是神性显现的历史，最为精纯的精神过程是其最高形式，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真理和历史的自觉得以实现。人类在这一过程中，收获的是一种具有历史感的国家精神，人类道德生活、法律、艺术、宗教和科学的决定性形式。在黑格尔的哲学观基础上，马克思主义开始出现了，他接受了黑格尔的许多基本观点，认为社会从本体论上来说是先于个体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个体是通过受到文化影响的社会关系中产生的，随后马克思开始分析劳动分工的认识论意义，他们在历史过程中如何变化，这些变化如何与文化和社会的变革产生关联。在这种理论框架下，商品、金钱、劳动力、资本成为一种存在形式。 ⁽⁴⁹⁾

那么，话说回来，这些复杂的哲学思维和生态问题有什么联系呢？从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看，环境经济学一直试图解决的环境问题是如何通过扩大生产来获得一种效用的最大化，这种“增长和发展观”是很多全球生态问题的源头。在马克思看来，全球资本主义已经统治了整个世界，它是一种基于商品拜物教的社会，任何东西的价值取决于其交换价值和金融上的价值，在人们把许多东西看成商品的过程中，人和自然的关系被疏离和隐蔽化了，使得人类已经不能理解自己其实是人与自然这个系统中的一部分。在这种物质化和商品化的过程中，许多东西的生产并不是为了其最终的效用，而是一种盈利考虑，于是生产者动用无穷无尽的资源来提高生产率、扩大对自然的掠夺同时占有更多的市场。对于马克思来说，笛卡尔式的科学思想本身也是社会文化秩序的一部分，虽然这种思想对现在的社会影响很深，但是它本身有非理性的一面，它是在一定社会环境中产生的，现在它的存在对社会环境产生了负面影响。如果整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是建立在物质增长上，这意味着从长远来看，资源注定将会枯竭，且污染将无以复加地严重。 ⁽⁵⁰⁾ 在这种对比之下，后现代主义思想从根源来说是生态中心主义的，因为它从产生之日开始就伴随着对非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尊敬和重视，对之前遭到压制的少数民族知识、自然崇拜、东方宗教、非人类形式的生命的重视。他们受到尼采和海德格尔的影响，从一开始就走向了与笛卡尔、黑格尔、柏拉图所不同的认知道路。

图32　伦敦地铁里的流动诗歌展览，这首写于1989年诗，某种程度上捕捉到了后现代主义与环境危机可能给人类带来的心理感受。我在此粗略翻译如下：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陆地/背上驾着一个异域的包裹/嘴唇上停着静默的歌谣/当我在自己的人生之河漫溯时/我看见我声音（和约拿一样）/被一个鲸鱼吞没/于是我完全的生命存在于我的声音里。周雷2009年摄于伦敦。

尼采曾经对人类有过一段经典描述：人这个渺小的、奇特的动物物种——有幸能有存留的时刻，在地球上不过是短瞬、一个小事件、一个没有太大影响的小意外，对于地球的整体特性而言他微不足道；而地球，也和其他星球一样，是两种虚无之间的瞬间延续，一个没有事先规划、理由、原因、意志和自我意识的小事件，一种最为糟糕的必要性，愚蠢的必要性。 ⁽⁵¹⁾

在后现代理论和后现代主义形而上学观念之下，如何去理解人类在宇宙和自然当中的地位呢？在后现代过程哲学的理论中，人类的出现应该视为一种偶发过程，处在自然复杂过程当中，是整个生物圈的一部分，是整个太阳系自然延续的热动力平衡耗散结构的一部分。学者理查德·亚当也指出，人类社会也服从一种耗散结构理论，它是一种由若干缓慢能量推动的动态延续，这些能量的表达通过具体的行为和行为的物理效果（既有人类的，也有非人类的），所有的这些过程发生在一种社会关系的背景当中。 ⁽⁵²⁾

由是观之，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并不是所谓的使用工具和拥有文化，同时能够产生代际延续，民族学家和人类学家已经证明了，动物也有类似的特征。将人类视为一种复杂宇宙耗散结构当中的偶发事件某种程度上给黑格尔的生命观提供了证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证实了黑格尔那种目的论式的宇宙与人协和观念。和后结构主义一样，黑格尔排斥了康德式的先验自我存在。 ⁽⁵³⁾

那么，后现代主义思潮中的新世界秩序是什么样的呢？用理论化的话语来说，新的世界秩序应该建立在一套新的宏大叙事基础之上，这种叙事模式是在一种过程哲学基础上的宇宙观。我认为，真正的生态意识觉醒并不是保护几种小动物、一些植物、反对用垃圾袋、多骑自行车这么简单，关键之处是建立一种新的生态认知常识。也就是说，不仅认识人类和人类世界本身，了解多种解释自身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同时能够理解各种复杂事物的过程，如原子、分子、星系、星球、地球生物系统、物种体系、个体微观生物等宇宙构成。让人类理解这些过程可以使人类将自己视为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具有摧毁性和建设性的双重个体，人类的种种行为和思维模式将决定其自身生存的境遇。 ⁽⁵⁴⁾

在这种思维转轨过程中，社会科学的位置不应该仅是对一个社会现象的分析和评估者，社会科学应该给人类行为提供方向性的指导。许多传统的软性科学例如心理学应该得到更多重视，经济学则应该进行彻底的理论认知革命，某些方面经济学应该与哲学人类学等学科进行跨学科对话，所有这些学科知识融合的结果是形成一种整体观，从理解个体到理解人类整体，从生物圈的角度去理解一个微观生命，从耗散结构的能量运动中去理解人类社会的曲折变化。 ⁽⁵⁵⁾

在盖尔看来，真正的环境主义者应该反对任何的褊狭学科的知识霸权和意识形态垄断，反对一种不断弥散的虚无主义情绪，环境主义所拥抱的未来并不是某种主义和群体的胜利，也不是某个环境运动的胜利，它应该是生命的胜利。 ⁽⁵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