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尽管人均国民所得仍然很低,但毕竟已经创造了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那么有没有实现文化上的崛起?显然没有。中国经济崛起了,生活富裕起来了,但并没有赢得国际社会的相应尊重,也没有使得本国的老百姓更幸福。无论是对内政还是外交,越来越多的人感到困惑。人们不禁要问,除了经济实力之外,中国能否提供给老百姓一种道德生活?能否提供给国际社会一种可供选择的文化或者价值?
答案显然是不令人乐观的。从内部说,经济上的崛起已经导致了全社会的道德危机。尽管社会经济的发展必然会导致旧道德体系的解体,那么新道德体系又是怎样的呢?没有道德体系,社会难以维系。从外部来说,缺乏一种吸引人的文化和其所体现的价值体系,经济崛起往往被视为一件可怕的事情或一种威胁。国人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努力向外宣传自己的文化。由于缺乏新的思想和价值,只好求助于传统文化,办孔子学院;在实际中孔子学院又被简化成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字。无论是办孔子学院的人还是从事其他媒体传播的人都不太清楚,他们要传播什么样的文化和价值。
王赓武先生把今天中国的崛起称为第四次崛起。历史上,中国至少有三次被公认为地区最强大的国家,因此人们也把中国的再次崛起称为“复兴”。既然中国崛起过,人们可以从崛起的历史中学到很多经验教训,诸如国家是如何崛起的?又是如何衰落的?
根据王先生的看法,第一次崛起是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3世纪,即从秦朝统一中国到汉朝。在汉朝,中国的影响力到了朝鲜半岛和东南亚部分地区。汉朝周边的很多国家进口汉朝的商品和技术,主要是丝绸、纸张、陶瓷以及陆军和海军技术。在这个阶段,中国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经济和文化。
汉之后的400多年里,中国分裂为几个动荡不安的小国。但公元7世纪唐朝的建立宣布了中国的第二次崛起。唐朝的影响力传播到了日本和东亚其他地区,维持了近300年,这时的中国完全不同于汉朝。唐朝的强大和其外在影响得益于其高度的开放。唐朝不仅文化上开放,政治上也开放,被西方学者称为“开放的帝国”。佛教的传播和北方游牧部落在中原定居,这两种影响的强大混合力塑造出一个新的国家,显示出其高度的世界性。高度开放也迎来了一个贸易和工业不断增长的时代。来自遥远国度的商人和旅行者带来的新东西,不仅丰富了中国人的生活,而且为中国文化做出了贡献,由此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全盛时期。
1368年,明朝建立,中国由此实现了第三次崛起,持续了约400年。这期间,儒家思想重新被确立为国家的正统思想。这次崛起与前两次相比要逊色得多,因为中国的政治文化开始变得十分保守。闭关锁国的政策导致国家江河日下。尽管明朝加强防御,仍不断遭到来自周边的侵袭,并最终被满族人所征服。虽然建国之初的清朝非常强大,而且更具侵略性,但此后的统治中却更多延续了明朝的保守和闭关锁国政策,最终衰落下去。1840年强大的英国进攻中国时,清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已无还手之力了。
缺乏创新气魄的崛起
今天中国的崛起,与前面三次崛起相同的,是经济发展和随之而来的军事力量的增强。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缺乏汉那样的制度创新和唐朝那样的开放和文化崛起。尽管经济因为全球化而变得相当开放,但文化上过于保守封闭,在拒绝接受普世价值的同时,又没有内部的文化创造力。
今天中国的崛起模式,如果不加以反思和革新,有可能重复明朝的悲剧,即在国家真正崛起之前就开始衰落。明朝在体制和思想上的闭关锁国,使得国家失去了成为一个海洋国家的机会。明朝是世界海洋世纪的开端。当时中国无论从国家还是社会,都比任何国家更具备成为海洋国家的能力。郑和下西洋是国家能力的象征,而在东南沿海“异常猖獗”的“海盗”,则是民间海洋能力的象征。但因缺乏思想和制度创新,王权庇护下的巨大既得利益,最终扼杀了中国通往海洋国家的道路。
文化崛起对一个国家的可持续发展的意义远远被低估。汉唐的崛起在于文化,其最终衰落也在于文化。如果文化不能崛起,必然对经济甚至政治产生严重的制约。从内部来说,没有思想的产生,就不会有制度上的创新,最终必然导致封闭和衰落。从外部来说,没有思想的产生,就不能提供有吸引力的文化和价值观。如果光有经济上的崛起和与之相关的军事化,就会被视为“霸道”和“威胁”,从而恶化国际关系环境。
人们可以观察到经济和文化同时崛起的案例(汉唐),也可以观察到经济崛起没有导致文化崛起的案例(明朝),经济崛起和文化崛起之间并不存在必然关联,两者不是一回事。即使没有经济上的崛起,同样可以有文化上的崛起。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很多伟大的思想和文化创造,都是在极其贫困的状况下进行的。
文化崛起三个非经济因素
文化创造与政府分权、文化开放、文化人独立这三个非经济因素更为相关。三个因素中存在其中一个,就可以促成文化创造的出现。分权和开放导致文化的崛起,这是中国历史的经验。历史上,每次分权状态出现,尤其是皇权衰落的时候,文化就呈现出复兴的情景。今天的人们并不希望通过国家政权衰落来获得文化的崛起;相反,人们大多希望国家政权的强大。一个强大的国家需要一个强大的政权来支撑。但分权和文化崛起之间的关系,的确说明了国家政权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的问题。
中央集权和文化衰落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明朝的集权模式导致了文化衰落,唐朝的集权模式则走向了文化崛起。为什么?一是两者的集权模式不同,二是唐朝开放,明朝封闭。明朝政权深入文化领域,国家政权掌控了文化,同时明朝又实行文化上的“闭关锁国”。唐朝国家政权基本上不涉足文化领域,唐朝的文化领域是很典型的自治形式,形成了高度自治的文化“市民社会”。同时,唐朝是一个开放的帝国,在文化全面向外开放的同时,能够把外来的文化整合进自身的主体文化。
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就是文化人的独立人格。如果人格是独立的,即使是专制和贫穷,也无法阻止文化的创造。俄国是典型的例子。无论是沙皇还是共产主义专制,都没有阻止俄国知识分子的知识创造。俄国知识分子在专制下创造出辉煌的文学艺术、哲学思想。中国的文化人没能在专制下进行文化创造,与文化人对政府的高度依赖有关。中国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西方称之为“知识分子”的群体,即把思维创造作为终生职业的社会群体。
很显然,要实现中国文化崛起,关键在于调整政治和文化的关系。政府从来就不是文化创造的主体,要政府来创造文化纯属乌托邦。这并不是说政府和文化创造没有任何关系,恰恰相反,在中国的环境中,政府决定了文化创造的成败。
第一是政府权力的边界。唐朝的政府权力边界没有对文化创造造成巨大的阻力,但明朝和清朝则扼杀了文化创造。今天中国的政府边界缺乏限定,权力涉足文化领域的每一个角落。政治权力对文化领域的全覆盖,导致了文化领域的高度政治化和官僚化,使得最原始的文化创新基因生长困难。
第二是政府的政策,政府支持什么和反对什么,都会对文化崛起产生深刻的影响。在国际层面,重要的是政府的政策是开放还是封闭。开放导致唐朝文化的崛起,封闭导致明朝丧失文化崛起。当前的现象是,政府太多的资源被用于控制,用于创新太少。即使投入创新的资源,也是用于政府认可的文化领域。但现实是,任何社会的政府官僚很少真正懂得文化创新。
一个值得反思的现象是,政府对文化事业的支持经常走向反面,导致其所支持的文化事业的衰落。佛教领域是典型的例子。无论从政策上还是资源上,政府都大力支持佛教的发展,结果反而导致了佛教内部大面积的腐败。文艺、文学等文化领域也同样。为什么会这样,逻辑很简单:一旦这些群体可以通过依附政府生存,他们就失去了进步的动力,结果必然是衰败。其他国家也有政府支持文化事业,但一定是通过放权让专业人士来做。这种放权的方法不见得会导致文化的崛起,但也不会导向衰落。在中国,政府也会放权,但目的往往不是文化本身,而是政治目标。
政府和文化之间的关系,往往导致双输局面。政府控制文化导致大部分人对政府高度依赖,结果便是文化的衰落。而那些想保持一些独立性的文化人,要生存和发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得不与政府对抗,造就了另一种与政府相对立的文化,也是一种过分政治化的文化。挑战政治现状成了这个群体文化创新的重要资源。很容易理解,这样的文化创新(无论是宗教还是艺术和文学)在中国本身不被政府接受,还会经常受到排挤,而在西方则被叫好,将此称之为中国文化的崛起。如果从一个客观立场来看,无论是政府自己所从事的文化创造,还是为了反对政治现状而从事的文化创造,都很难走向文化的崛起,反而在最大限度上制约着中国的文化崛起。政治本来应当只是社会的很小一部分,社会大部分空间是非政治性的。即使是集权和专制,只要政治权力具有边界,文化创造仍然具有巨大的创造空间。
毋庸置疑,如果中国要走唐朝崛起之路而避免明朝崛起之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文化体制改革,把文化从政治中解放出来,从官僚体制中解放出来,把文化人从政治官僚过程中解放出来。只有“把权力关在笼子里”,中国的文化才能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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