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答应了要写关于《铁人》的影评,一直留心关于《铁人》上映的消息,但看到这部影片的过程却颇为曲折,在这里我想略为说一说,因为我觉得这也是此类影片所遭遇的普遍问题,而这又涉及影片放映发行的体制、对这部影片的“接受”与评价等问题。有朋友告诉我,这部影片在五一前后上映,所以在5月1日之前,我就开始注意影片的信息。但直到5月10日,在网上搜索各大影院,都没有看到要上映《铁人》的信息。在电视上,仅在北京文艺台的“每日文娱播报”中看到过这一影片的消息,但也只是在“建国60周年献礼片”中提到了影片的名字。5月11日,给中影影院打电话,得知该影片正在上映,但安排在下午,在小厅。5月12日下午,我赶到了中影影院,想去看2点40分的一场。但到了售票处,却发现并没有《铁人》的电影票出售,“今日上映”的影片目录中也没有《铁人》我还到小厅(3厅)去看了看,问工作人员是否在演《铁人》,答曰“到售票处去看”;我又回到售票处,询问工作人员《铁人》何时上映或者是否已经演过了,答曰“不知道”。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家了。又,在国安剧场看到5月13日、15日下午要上演此片,去售票处询问,工作人员告诉我,影片是包场的,不向个人单独售票。又,在网上看到双安的华星影院有此片的消息,给他们打电话,工作人员说影片只在下午放映,且已经上演过了。各个影院都看不到,为了不辜负写影评的嘱托,我托一个朋友找到了该片尚未正式发行的DVD。正准备看时,突然听说5月16日电影学院要放映此片,并有与主创人员的交流,于是到了那天便去看。影片放映活动是该校研究生会组织的,免费入场,我大约提前10分钟进场,上座率大约有二分之一,等影片放映之后,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满座率大概有三分之二强,并未坐满。
以上是我终于看到了《铁人》的过程,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做这些琐细的记录,并非想表达我个人看一场电影有多么艰难,而是想以此呈现《铁人》在当今社会的遭际,而这也应该是“主旋律电影”所遇到的普遍困境。如果不是要写影评,我也不会一定要找这个电影来看,特意去看这个电影,还会遇到上述困难;而对于不一定非看不可的观众来说,碰到上述任何一个情况,也就不会去看了。有趣的是,在中影影院的外面,我看到了《南京!南京!》的大幅海报,以及各种类型的小幅海报,而关于《铁人》,却没有任何宣传与介绍。对一部以日本士兵的视角讲述“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如此热情,而对一部以铁人王进喜为主人公的电影却如此漠然,症候式地呈现出了我们社会价值观的错乱。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似乎也不应该仅仅责怪影院或院线。影院或院线作为一个企业,追求利润,追捧“大片”,在市场经济的逻辑中似乎并无特别可责怪之处,这也是它们选择影片、安排放映场次与时间,以及制定宣传策略的出发点。问题在于电影并非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它既具有“商品”的属性,可供人消费、娱乐,同时也是一种负载了特定思想价值观念的“艺术”,可在精神层面给人以触动、感动或提升,可以起到某种教育或宣传的作用。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较为注重电影后一方面的功能,以电影作为宣传的“工具”。而市场化改革之后,则较为注重电影娱乐、消费的属性,这对于大部分影片是适用的,但对于“主旋律电影”来说,则难免会遇到困境与矛盾。这一矛盾在于,既要把一切都推到市场,以票房收入为衡量的标准,又要让已经企业化运行的影院承担起思想教育的责任。而对于观众来说,则是让他们自己花钱去受“教育”,而不是去消费或娱乐,这对于当今以青年为主的观影群体来说,是一件在心理上难以接受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看不到《铁人》的情况,以及上座率不足的现象,是可以理解的。而要扭转这一情况,只能根据电影的特性采取不同的分工与运作机制:适合商业化的影片由院线体制运作,而对于“主旋律电影”,则似应汲取计划经济时代的某些经验,如包场,超低票价,覆盖城乡的广泛的发行网络等,而不应一概推向市场,否则这类影片很难在市场上与“大片”竞争,也无法将影片的“社会效益”充分体现出来。
以上是由《铁人》对放映体制的一点反思,下面我想具体谈谈对“主旋律电影”以及《铁人》的看法。“主旋律电影”,作为一种体现主流思想价值观念的电影作品,在计划经济时代,过于注重影片的宣传教育作用,在艺术形式上便难免出现模式化与僵化,虽然也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品,但总体上却给人以“灌输”或想教育人的印象,让观众在接受心理上有一种排斥的机制,这也是自然的。但近年来,却出现了一些新的“主旋律电影”,在艺术形式上有所创新,在思想表达上不那么生硬或“居高临下”,在人物塑造和故事编排上富有新意,比较适应当前观众的审美方式与审美趣味。或许我们可以将这些作品称为“新主旋律电影”,而其代表便是近年尹力导演、刘恒编剧的一系列影片,如《张思德》《云水谣》,以及最近的《铁人》。
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向度上,来总结这一系列影片的特点。首先与以李安的《色·戒》、冯小刚的《集结号》、陆川的《南京!南京!》为代表的“新历史电影”相比。这些“新历史电影”虽然在艺术层面各有特色,并达到了相当程度的造诣,但它们对历史的阐释却缺乏逻辑的合理性,缺乏为人所接受的历史观与价值观,有的甚至对中国人民的情感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与这些影片相比,“新主旋律电影”的特色在于:影片试图以新的方式、新的角度讲述现代中国的故事,但故事背后有一种对现代中国的“同情之理解”,有一种较为稳定且能为人所接受的历史观。影片从平凡人的角度去重新认识20世纪中国所走过的艰难曲折,以及几代人的奋斗与牺牲,并探讨其中凝聚的价值观对今天的启示。这与那些否定或怀疑20世纪中国历史与中国革命的影片,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其次,与以往的“主旋律电影”相比,这些“新主旋律电影”具有以下特色:(1)影片的整体基调不是高亢的,或充满乐观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而是平实自然的;(2)影片的叙述者或主人公是平凡的人或者“小人物”,即使塑造的是英雄人物或模范人物,也力图从平凡人的角度去审视与理解,而不将之拔高或升华,成为不可企及的“特例”;(3)影片所讲述的故事,也都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影片的结构或叙述节奏,也不以某件事为中心,在紧张激烈的情节推进中加以展示,而是以散点式的叙述,在舒缓平静的语调中娓娓道来。这些特色是“新主旋律电影”所独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以往“主旋律电影”的否定,而可将之视为新时代的一种继承或发展,一种适应当前观众审美方式的变革。而且从“主旋律电影”到“新主旋律电影”,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在1990年代中期的《离开雷锋的日子》等影片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新主旋律电影”的某些特色或因素,但这在当时并没有形成一种“现象”。
在以上的基础上,我们再来具体分析一下《铁人》。这部影片从现在与过去两个不同的时空,讲述了“铁人”王进喜为石油而奋斗拼搏的精神,以及今天应如何看待这一精神的问题。影片在两条线索上展开,一条线索是“铁人”和他的队伍从玉门转战大庆,为石油而艰苦创业的故事。故事主要在铁人和他的徒弟们之间展开。另一条线索是如何认识过去的奉献精神的问题。故事主要在两个石油工人刘思成与赵一林两人之间展开。刘思成是单位的业务标兵,他沉默寡言,除了拼命工作,就是像追星族一样收藏“铁人”的纪念品,他的朋友赵一林对刘思成的生活方式感到不解,也很看不上,而以更“潇洒”的方式生活:不认真工作,追女友,追时尚等。影片通过他们两人生活态度的对比,让人思考如何看待“铁人”精神的问题。这两条线索,通过刘思成联系在一起,刘思成的父亲刘文瑞是“铁人”的徒弟,“铁人”对他颇为器重,但他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忍受不了饥饿,逃回了家乡,从此对“铁人”既敬重又愧疚。影片在刘思成父子与“铁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复杂的联系,父亲的“逃跑”与儿子的“回归”形成了一种戏剧性的反差,而父亲的“逃跑”与当时其他工人的坚守、儿子的“回归”与周围工人的散漫之间的“对比”也都具有较强的戏剧性。正是在这多重的戏剧性之间,影片建立起了一个独特的思考空间,也将历史拉入了现实,让我们跟随刘思成的视角,去重新认识与理解上一代人的价值观,及其对今天的启示。
影片并没有将“铁人”塑造成一个高不可及的模范,而是通过他的行为方式,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他对待工作的热情,在平凡的生活中展示了这个西北汉子的性格特征,以及一代人的精神风貌。影片中的一些段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铁人”演讲的片段,“铁人”跳进水泥池的场面,以及“铁人”去追刘文瑞的情景,都能给人以心灵的触动。而在这一条线索中,广袤的冰天雪地以黑白片的方式呈现出来,简洁而有力,很好地衬托出了“铁人”的精神与风骨。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铁人”的扮演者吴刚,正是饰演《梅兰芳》中十三燕的管家费二爷、《潜伏》中的陆桥山的演员,这两个角色,一个是精明的奴才,一个是老谋深算的军统特务,吴刚都演绎得颇为出色。但让他去饰演“铁人”是否能够胜任,在看到这部电影之前,观众心里都会有些疑问,但看过影片之后,我们都会对吴刚的表演颇为信服。而之所以让吴刚去饰演“铁人”,或许不仅仅在于他演技的高超,可能也在于导演想通过这个擅长饰演“反面人物”的演员,制造一种间离效果,打破人们对“铁人”、对模范人物的先在的固定观念——无论这种观念是崇敬,还是认为他们已经“过时”——而用一种更为平实的角度去审视、去理解他们。
影片中现实的部分,围绕刘思成的“铁人”情结、他的“沙漠综合征”、他对父亲的情感,以及他和赵一林与一个女孩的关系展开。这一部分的场景是在西北,金黄色的大沙漠之中,是现代化的工厂与办公室,在物质生活上,在衣食住行上,“现在”与“过去”之间有着鲜明而强烈的对比,同样的对比也体现在人的精神上:为什么过去即使在冰天雪地中,人们也会有一种豪情与骨气,而在越来越舒适的今天,人们反倒离这种精神越来越远了呢?这是导演的追问,而这一追问在镜头看似不经意摇过的《石油战争》这本书中,也向我们揭示了另一个向度:在石油资源越来越紧张、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当今世界,如果没有一点“精神”,处于第三世界的中国,将何以生存、何以崛起呢?在这个意义上,“铁人”的时代面临的问题,也正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
在“主旋律电影”中,《铁人》无论在思想还是在艺术层面,都堪称一部佳作,这样的影片无法为更多的人看到,未免可惜。可见今天的问题在于,“新主旋律电影”在制作层面已经取得了创新与突破,但在发行放映层面尚缺乏配套的机制。在即将结束这篇文章时,笔者注意到《铁人》“将重新整合公映”的消息,5月22日又举行了此片的“首映”晚会,推荐与宣传的力度不断增强。希望这不只是针对一部影片的临时措施,而是在发行放映方面改革的开始。只有制度层面上的创新,才能彻底扭转“新历史电影”叫好又叫座,而“新主旋律影片”乏人问津的怪现状,才能使怀疑与否定的风尚与“时髦”能够得到转变,才能使“反思”不至于瓦解现代中国史与革命史的合法性,才能在继承与扬弃中凝聚起新时代的核心价值观,而只有这样,中国电影才能有一个新的发展与新的局面。
(《电影艺术》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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