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之流行与时代风尚有关,文体之选择与作家的个性特征有关。文如其人,人亦如其文。此即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所谓“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是也,故刘勰评文,谓“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24]此就文人性格与文章风格言之。其实,进一步考察,笔者认为,文人性格与文体特征亦大有关系,或擅长诗,或擅长文,或擅长赋,皆是因为其人的性格特征和文体特点相吻合的缘故。
相如赋之产生,不仅是由时代风尚等客观条件所决定的,亦与其个性特征等主观因素有关。相如赋产生的主观因素,是指赋的文体特征与司马相如的性格特征吻合。相如为人,约而言之,有如下数端:
其一,相如为人风流放诞。相如一生经历,最为后人所訾议者,是“琴挑私奔”和“窃赀卓氏”二事。其以琴心挑逗卓文君,“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并与之“驰归成都”。其“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等等行为,皆有放诞风流的特点。故嵇康《高士传赞》说:“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病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25]《史记索隐述赞》亦说:“相如纵诞,窃赀卓氏。”[26]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说:“盖长卿风流放诞,深于论色,即其所自叙传,琴心善感,好女夜亡。史迁形状,安能及此。”[27]值得注意的是,司马相如对自己这一段“琴挑私奔”、“窃赀卓氏”的风流放诞之事,颇有自夸自炫之意。据考察,《史记》、《汉书》之《司马相如传》,大体皆沿袭司马相如的《自叙》。即《史》、《汉》书里的《司马相如传》中“琴挑文君”的浪漫传奇爱情,皆出于司马相如的自叙生平。司马相如在自叙传里,津津乐道这段风流韵事,实有自夸自炫之意。或者说,在相如看来,此乃风流韵事,不只没有必要隐瞒,还可以炫耀。而唐代刘知幾撰《史通》,却讥之为丑行。当代学者钱锺书先生却又将相如《自叙》比作西方的《忏悔录》。[28]相如撰《自叙》,是否有忏悔之意,是值得怀疑的。其实,笔者倒是认为相如的自炫之想多于忏悔之意。“琴挑文君”,在相如本人看来是值得自炫之事,在后人看来却是丑行;在相如本人是风流韵事,在后人看来却是伤风败俗。其夸诞浮华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夸诞之人,其为文必有浮华之征,常有铺张扬厉的特点。如班固《典引》说:“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29]《文心雕龙·体性》说:“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詹锳《义证》解释说:“高傲的人总是倾向于夸诞,言过其实。司马相如的作品就是文理虚夸,而且辞采泛滥的。”[30]方孝孺《张彦辉文集序》说:“司马相如有侠客美丈夫之容,故其文绮曼姱都。”[31]
其二,相如为人奢靡浮华。他不忌言对奢华生活的追求,据《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载:“(成都)城北十里有升仙桥,有送客观。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其门云: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32]其生活亦甚重排场,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武帝“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蜀人以为宠,想必司马相如亦当以此为荣,因为这正实现了他“乘赤车驷马”的夙愿。再如,相如回成都,“家贫,无以自业”,“家居徒四壁立”,然其赴卓王孙之家宴,“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产生“一座尽倾”的效应,其华美丰赡、飘逸浪漫可知。其“窃赀卓氏”,得“僮百人,钱百万,及其(文君)嫁时衣被财物”,回成都后“买田宅,为富人”,其生活之奢靡浮华亦可略知。当他再度以中郎将身份至蜀,卓王孙又“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其富饶如此,居然还有出使受金之事(“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33]可见相如是一位奢靡嗜欲之士,不是一位清心寡欲之人,其对财富占有之欲望是很强烈的。
文如其人,“浮华者语绮,清枯者语幽”,[34]“寒涩人语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35]相如为人奢靡浮华,丰腴纵欲,故其为文有“词绮”、“华赡”的特点,如《文心雕龙·诠赋》说:“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36]《才略》说:“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37]《物色》说:“及长卿之徒,诡势环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38]
其三,相如为人具有浓厚的政治热情。对于一位赋体作家来说,浓厚而真诚的政治热情是必需的,因为大赋是以颂赞为特点的。拥有浓厚而真诚的政治热情,是创作以颂赞为特色的大赋的前提。相如一生,有三件事情最能体现其政治热情。一是出使西南夷,为汉王朝疆土的统一与拓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出使西南夷发布的两篇文告,最能表现其政治热情。其一言国家有难之时,“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39]二是对汉武帝的评价,当道德家指责汉武帝“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时,相如则称道汉武帝是“非常之人”,其云:“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功,天下晏如也。……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将委琐偓促,拘文牵俗,修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40]三是临终草封禅书。据史称:相如病甚,武帝使所忠往其家取书,“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相如于《封禅书》中颂扬汉德说:“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41]并力劝汉武帝封禅泰山。相如病免家居,仍著此书,说明他对汉王朝的政治热情是真诚的,对武帝的颂扬是发自内心的。
赋体文学的特征是铺陈和颂赞,是以铺陈之手段创作巨丽之文章以达成颂赞之目的。相如为人风流放诞,故其著文理侈而辞溢,有铺张扬厉之特点。相如为人奢靡浮华、博达宏阔,故其能为“巨丽”之文。相如为人具有浓厚的政治热情,故其能为亦愿为颂赞之文。概而言之,司马相如具备集汉赋创作之大成的主观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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