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曹操北征乌桓,是一次由中原集军出塞的大规模行动,因而在汉魏辽海渤碣间军事交通地理上占有特殊地位。记载这次集军出塞的,以《三国志·魏武帝纪》和《田畴传》最为翔实,后代史书如《资治通鉴》等也间有追述。
《三国志·魏武帝纪》:“(曹操)将北征三郡乌丸,诸将皆曰:……今深入征之,刘备必说刘表以袭许。……惟郭嘉策表必不能任备,劝公行。夏五月,至无终。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乡导,公从之。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湮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未至二百里,虏乃知之……八月,登白狼山,卒与虏遇……公登高,望虏陈不整,乃纵兵击之,使张辽为先锋,虏众大崩……九月,公引军自柳城还……”[89]
以往治东北史地者,多引据《三国志》以上诸文。然而对曹操北征三郡乌桓之交通地理的考证,古今多有歧义。本节以史书记载参证历年考古发现的交通史迹,对曹公北征三郡乌桓的辽西道重为考察。并以曹操出师和班师之不同路线,试分别述之。
(一)曹军出师之道
曹操出师之道,据《三国志》记载,是建安十二年(207)春发自河南许昌,夏五月“至无终”,即今河北省玉田县古“无终国”地。夏七月,至傍海之卢龙道,“司军出卢龙塞”。曹师至卢龙后,本拟出卢龙塞傍海道趋柳城。但因“塞外道绝不通”,方有无终豪士田畴者献策:“旧北平治在平冈(刚),道出卢龙,达于柳城,自建武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载,而尚有微径可从……若嘿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路近而便。”[90]于是曹操乃采纳田畴之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刚,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91]
曹操北征乌桓交通示意图
按《三国志·田畴传》,畴为右北平郡无终当地名士,深谙卢龙塞一带古道傍海交通。其所谓“旧北平郡治在平刚,道出卢龙,达于柳城”,是指汉魏时出卢龙塞,经右北平郡境,到达辽西柳城的古道交通。
所谓“自建武以来,陷坏断绝,垂二百载,而尚有微径可从”是指东汉初建武以来,因塞外乌桓近塞和水患断绝,使“出卢龙、达于柳城”的辽西古道,“陷坏断绝垂二百载”。但仍有“微径可从”,这微径,正是指田畴率众为向导,引曹师“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上徐无山,历平刚,登白狼堆”的堑山湮谷五百里的山间小道,即所谓“卢龙西道”。
考察曹操率军北行的这条辽西古道,其交通变迁,实际上在《汉书》卷二十九《沟洫志》中已见记载:“大司空掾王横言:河入勃海,勃海地高于韩牧所欲穿处。往者天尝连雨,东北风,海水溢,西南出,寖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92]《汉书》所记“往者”辽西等地的“海浸”现象,据现代科学研究,至少发生在西汉以前的战国前后。其海浸应有多方面的地理和气候原因,直至东汉末尚未恢复。而曹操当时所经辽西傍海道的走向,即历经白檀、徐无山、卢龙口、平刚和白狼堆、凡城等,以下可分考其史迹如次。
1.白檀
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汉魏白檀县应在濡水(今滦河)流域。《水经注》卷十四之“濡水”注:“又东出峡,入安州界,东南流迳渔阳白檀县故城。”[93]可知白檀应为汉代渔阳郡故县,地当濡水东南流的下游。《汉书·地理志》“白檀县”注有“洫水”,应指濡水。故白檀故县应在滦河中下游。今据河北省考古工作者的调查考证,汉代白檀县城,应在今河北省兴州河南岸之滦平县小城子。则曹师所经之“白檀之险”,应指今河北滦平县境东南的滦河支流,非仅指经白檀县城;“白檀之险”应指经由白檀县境的山险之道。
2.徐无山
古徐无山应为今燕山余脉,东连渔阳密云山,西连居庸口。从历史记载上看,应为今玉田县之东、青龙县西,建置应属古“平州”北平郡境。《晋书·地理志》记北平郡下领四县:“徐无”“土垠”“俊靡”“无终”。其首县“徐无”当在今河北卢龙县和青龙县境。该徐无山,以汉魏地理比定,当近卢龙塞道的今河北省青龙县与宽城县交界的“都山”。这里正是青龙河与瀑河的分水岭,是当年曹师转路所登之“徐无山”一线。
3.卢龙口
卢龙口当指古卢龙塞隘口。郦道元《水经注》载:“濡水又东南迳卢龙塞。塞道自无终县东出,渡濡水,向林兰陉,东至清陉、卢龙之险……”[94]
郦道元所记为汉魏出卢龙塞的故道东段。从《水经注》的记载看,“卢龙塞”作为出“无终”的塞道,并非一条交通隘口。而由今玉田县古“无终”东出,渡“濡水”(今滦河)达于卢龙塞为干道。再溯其支流青龙河东北,至今长城桃林口即古“青陉口”。这正是《水经注》中“卢龙东越青陉至凡城二百里许”的古道。
但田畴导引曹军“回师”,“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这里的“卢龙口”,非“青陉口”。因此时青陉口已“陷绝垂二百载”,而应是今卢龙西北的青龙河西支或瀑河上的卢龙道西塞道上的路口,即田畴所说的“尚有微径可从”。这出“卢龙口”,取“微径可从”,应指经过“徐无山”之险,沿青龙河西支,道出河北省迁安县北的建昌营、七道河隘口,或更稍西的瀑河交通隘口,即成为“林兰陉”, 然后东北行转向右北平郡大凌河上游的“白狼县”(喀左黄道营子)之白狼山及“白狼道”(大凌河南支上游古道)。
4.平刚
平刚为西汉右北平郡治。考察曹军北征三郡乌桓的行军路线,其中“历平刚”很值得审读。从田畴引军“出卢龙口”“历平刚”“登白狼堆”直指“柳城”的方向看,曹师实际并未达到“平刚”,只是途经“平刚县”界(南部)。
从古今自然交通地理看,由今河北建昌营一带出卢龙口(青龙河隘口),经青龙县和宽城县,北行首县进入了辽宁省凌源市西南青龙河上游的刀尔登一带。而刀尔登,是连接青龙河谷上游与大凌河西支上游“沟门子”一线和北出三十家子一线的古今交通枢纽,在汉魏时代的右北平郡内的交通地理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其往北已连接辽西大凌河上游古道。在这条古交通道上,从当代考古发现看,在枢纽地区的刀尔登一带南北有多处汉魏城址或遗址发现。其中主要有凌源市北营子汉代遗址,头道河子汉魏古城等。特别是刀尔登镇头道河子村小河西的青龙河左岸台地上,经勘察至今有周长约500米的古城址。其遗物时代从战国到汉魏时期,延续较长。其城址虽规模不大,但雄踞在青龙河西转折之处。由此北行可达汉右北平郡治“平刚”,其间离仅75公里。由此东行,进入大凌河支流渗津河谷道(古称石城川)的渗津下游与大凌河交汇处,即达古“白狼山”(今喀左县大阳山)。可见这座雄踞古“卢龙口”北端,位于“平刚”“白狼”之间的交通重镇,应是古代沿青龙河、瀑河北行,而又东入渗津河和大凌河谷道的三条古交通枢纽之一。故知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桓途中的“历平刚”,当指溯青龙河上游至今凌源南一带,历“平刚”县之南境,然后东沿渗津河谷道,直驱今喀左县“大阳山”(古“白狼山”),最后终至“柳城”(今朝阳南)。而所谓“历平刚”,即经过大凌河上源的渗津河谷。此亦为商周时经由的大凌河古道。
5.白狼
当年“历平刚”、“登白狼堆”,正是沿青龙河上游,过凌源市刀尔登,东入渗津河谷道,再东行登大阳山(白狼山)之行。也是“白狼山之战”的曹军进攻方向。
田畴引导曹师在“白狼堆”阵斩乌桓蹋顿单于以后,东北行直趋柳城的故道,即“大凌河古道”的北段。据《三国志·魏武帝纪》所载,曹操出师之道的行程为:夏五月至无终,七月至卢龙塞,八月登白狼堆,秋九月“引军白柳城还”,冬十月“登碣石、观沧海”。自卢龙北行柳城,先后历时百余日,驱五百余里。其军旅所经交通,以今日地理考察实为:从“卢龙口”,沿青龙河西支而上,经今辽西凌源市南,再由青龙河谷入渗津河谷道,然后东行登今喀左县大阳山(白狼山),阵斩乌桓蹋顿后,又沿大凌河古道东北行,最后到达辽西朝阳南袁台子古城,即汉魏之“柳城”。以上是为曹操北征乌桓的出师之道的基本交通地理实况。这也是当年《后汉书》记载辽西太守赵苞“垂当到郡,道经柳城”的白狼水古道。
6.凡城
从靠近“白狼山”北的大凌河古道推断,又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实地考古发现看,凡城应在今喀左县山嘴子镇黄家店村古城(土城子)。古城靠近“白狼城”(黄道营子),并出土有汉代筒瓦和板瓦。该城纵横200余米,地控大凌河南源古道,应为故“石城县”地。是从战国至汉魏时期的战略和交通重镇。
(二)曹操回师之道
建安十二年秋九月,曹操平讨三郡乌桓后“引军自柳城还”的交通路线,史书中记载较少。可借以考察的文献记载,主要有《三国志·魏武帝纪》:“九月,公(曹操)引军自柳城还。”另外散见于《魏武帝集》中《碣石篇·冬十月》亦有文:“孟冬十一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露霏霏。”同集《步出夏门行》《观沧海》记载了东汉建安十二年孟冬十月,曹操征乌桓回师途中,确实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仆仆征行。与出征时出卢龙历平刚的古道,显然是两条不同路线。
关于曹操北征乌桓的回师交通路线,尽管史籍阙如,但参证近代考古发现资料,迄今已有可能寻迹其基本交通走向。其中最明确的地理坐标,可根据考古发现确认如下各点。
1.柳城与马首山
柳城故县是曹操北征三郡乌桓出兵的终点,也是回师的起点,前已指出在今朝阳南袁台子。由柳城溯大凌河南行,过“大柏山”(马首山)而至建昌境的敖木伦河上游,经“要路沟”和建昌大杖子南行要路,而进入建昌县和绥中县六股河上游交接的辽西之“碣石道”。“大柏山”在辑本《元一统志》卷二记载在“兴州(朝阳)南三十里”,古今地名相传。
2.由柳城南下碣石与碣石道
“碣石”为辽西著名古迹,以秦始皇、汉武帝和曹操之名而蜚声海内。唯其如此,对碣石古今考索纷繁。经近年考古发掘,辽宁省考古工作者提出秦汉辽西“碣石”,应在今辽宁省绥中县万家乡墙子里村南海中之“姜女石”。此说其实早在明清游记中已有人提及,唯不为时人所重。清初谈迁《北游录》记载:“过(山海关)八里则欢喜岭,孟姜女石在岭南二里。远见天桥柱者,汉武帝登碣石望海。”[95]谈迁《北游录》的记载说明,早在300多年前,清人已指称山海关外八里的“欢喜岭”南之“姜女石”为古“碣石”。通过古“碣石”的傍海道即为“碣石道”。该“碣石宫”所在,已详述于第三章,故不赘述。
3.由“柳城”南行辽西“碣石”古道上的现代考古发现举要
汉代辽西郡“柳城”故址和秦汉“碣石宫”遗址的确认,为曹师北伐乌桓交通地理的考察提供了重要依据。在由辽西“柳城”南至“碣石”即绥中县海滨的交通线上,历年来发现的文物古迹也为具体确认这条古道交通的走向提供了实证。
从辽西陆路看:由朝阳十二台营子镇南袁子村汉“柳城”出发,南行有陆路两个方向分途:
一是西南溯大凌河干流,可至喀左行至大凌河上游的“白狼山”和“白狼县”。这是曹操出师征乌桓时,“登白狼堆”“直指柳城”的出师之道。
二是由袁台子东南行,缘大柏山东麓,离开大凌河谷,沿八道河子南下,去往辽西滨海“碣石”之道,是为曹操回师之道。这一路上的考古遗迹,已经勘查的依次有:
(1)袁台子以南双庙子汉墓群,南至单家店乡水泉村、兴隆沟村,均发现有春秋、战国之际的古山城址。这一路古代城址,多分布从十二台子河,南行小凌河支流羊山河的沿河交通道两侧。其中单家店子公路西侧既有海拔407米的“城子山”,山上有战国至汉魏古城址。
(2)城子山往南行,这条古代交通线进入羊山河流域。其交通道上的最大古城,是今羊山河西岸朝阳县羊山镇五佛洞汉魏古城。这座古城,位于羊山河右岸交通要道,地理坐标为北纬40°10′、东经102°20′。城址内出土有汉至晋代的绳纹板瓦、筒瓦等建筑遗物,它显然是古今由大凌河南支十二台子河去往小凌河北支流羊山河谷道的又一交通重镇。
(3 )由羊山镇五佛洞古城溯小凌河上游西南行约15公里,在小凌河西岸,有“黑牛营子”古城。该城址紧靠小凌河左岸,现仅存纵横150米,但遗布有汉魏至辽代的绳纹板瓦等大量遗物。由黑牛营子古城再南行瓦房子镇,至下平房一带,古道交通过小凌河谷,然后翻越小凌河与六股河上游分水岭——海拔800余米的石家梁山,西南沿六股河上游陆行,古道到达今建昌县娘娘庙乡。
在这段由小凌河上游黑牛营子进入六股河上游的古道上,最明确的古城址是建昌县二道湾子乡“后城子”遗址。其地望正在小凌河与六股河上游的交通衔接地带,在古代交通地理上的地位尤为重要,应当是一座交通城镇。
(4) 由后城子稍南,则为建昌县巴什罕乡“土城子”古城。该城时代较早,为一处战国至汉代古城。“后城子”和“土城子”均地控古今六股河上游交通孔道,西边靠近辽西著名的“黑山”。黑山为松岭余脉,自古为辽西两大河流大凌河上游与六股河的天然分水岭,古时也应是两河流域交通孔道的天然分界线。黑山之西侧为出青龙河口(古“青陉口”),进入大凌河上游交通的古“卢龙道”的北端;黑山之东侧为沿六股河和小凌河上游,是由辽西傍海北去“柳城”的另一沿河重要陆路交通。
(5) 在这条古交通道上,靠近傍海处最重要的考古遗存和交通地理坐标,是发现于今辽宁绥中县北六股河下游的古城寨汉城址和石河下游的山海关西南八里抚宁县之古城村古城址。
前者地处辽宁省绥中县六股河西岸崔家河沿附近。古城寨汉城残存南北长约250米,东西宽200余米。经20世纪60年代发现和1984年实地考古调查,夯筑土城墙高2米,城内已辟为耕地,但遗布大量汉代的灰陶和红褐陶绳纹陶片和砖瓦,是迄今为止在六股河下游傍海交通道上发现最大的一座汉代古城。从自然地理上看,古城寨东临六股河,北靠龙王山,南濒大海,是汉魏时期控扼辽西傍海陆路交通道的枢要地区。经由其古城西南行数十里,即可到达上述辽西古“碣石”“临渝”等傍海交通重镇[96]。
后者地处今辽宁绥中万家乡古“碣石”西南约10公里的河北省抚宁县境。古城地处今山海关西南八里的古城村东北,城址下临沙河即石河故道西岸。石河应即东汉以后的古“渝水”,则古城当为后汉“临渝”。经考古调查,在古城村东北一处叫“城子里”的台地上,仍遗布大量卷云纹圆瓦当和菱格几何纹空心砖残块等东汉遗物。城址呈方形,四周夯土墙俱在,直径300米。从其地理位置和有出土遗迹考察,该城可能是东汉以后的辽西郡“临渝县”城,亦即后来隋唐时的“临渝关”和“榆关守捉”驻地。汉魏时期,由柳城南至辽西“碣石”后,再傍海道西南行,至卢龙以前的首关、应即今山海关西南八里的临渝县故城,即后汉西迁的“临渝县”治。
总之,上述这条汉魏时期的由“柳城”至傍渤海碣石道,以考古发现连线:开始于朝阳南袁台子,沿十二台子,进入大、小凌河上游和六股河上游的巴什罕古城。顺六股河而下,经绥中古城寨后,西南到达山海关外9公里的万家镇金丝屯古城和“姜女坟”(碣石)。过碣石后,则经过今河北抚宁县古城村古“临渝县城”。这条古交通线上的诸古城遗址连接不断,从时代上,上起战国,中经汉魏,下至隋唐,在辽西古代交通史上,具有承汉魏古道,开契丹、奚、室韦等草原之道的意义。其交通文化的流绪,在东北亚前沿的辽西环渤海湾辽西走廊交通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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