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艺术·家
灵感。——普通人总愿意认为,天才是99%的汗水加上1%的灵感。庸才们说,应该添上一句:1%的灵感远比99%的汗水重要。这些人通常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有一定的基础积淀,灵感便能点石成金。这完全是迂腐的。天才只在乎如何让自己飞得更高,所谓灵感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随处可见的景象而已。
谁杀了天才?——人们往往觉得天才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凡高因与世人争论艺术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因兄弟无力负担生活打爆了自己的头颅。——究竟是谁在毁灭天才呢?
抑郁。——现代人乐于将其作为一种疾病。抑郁症是可怕的,它甚至会引起自杀。这些人不愿与人沟通,无法融入社会。他们不喜欢公开内心深处的言语,把情绪压制在心底。这是不正常的。人类应当友善地对话,即便双方都在扯谎。心理学家只想用普遍性标准来将这些人变得更健谈,更正常。是的,这些抑郁者无法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把他们当作疯子。他们觉得所谓的现实生活是虚假的,并拒绝承认其为真实。人们认为抑郁者很固执,他们不接受在世俗看来最浅显的道理。他们不与人交谈;因为他们受够了世人的谎言,受够了世人的自以为是。抑郁者藏在心底的都是宝藏,他们不愿将其交到魔鬼手中。这些不是什么病人,而是追求真实的人。他们不愿融入虚无,不愿苟活于世。虚无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太过低俗,他们不想与世人一样不知廉耻。当然,在诸多爱心行动摧残下,许多人恢复了正常,享受着靠毒品维持的生命。
精神分裂。——精神科医生说:“他们是些真正的疯子,总认为自己能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完全只是一种幻觉,他们却相信这种幻觉。”俄罗斯的一项研究表明,精神病人的直觉远高于正常人。这一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他们处于神魔斗争状态,诸神让他们更天真,让世界更敞亮。间歇性精神分裂者会觉得自己在发病时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凡高靠他的间歇性精神分裂造就了伟大的作品。许多天才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病;与魔鬼的战斗越激烈,病情就越严重。他们站在更高的天空,看到更光明的世界。作品对他们来说总是一挥而就的。世人看不到那个纯洁美丽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凭低下的智力、微弱的想象就可以呈现的。世人觉得,那些是幻相,根本无法到达。并且那些东西与世俗相比永远是虚假的。然而对于这些精神病人来说,这个世界触手可及。——这是他们的家,他们被赐予生命的地方。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家更真实美丽了。他们的作品自然地飘散出美的气息,没有人可以抗拒。一切做作的人造物相形之下黯然失色。对天才来说,艺术不需要法则,不需要技巧,不需要灵感。艺术只是他们真实世界的展现而已。
自画像。——向日葵就是凡高的自画像;他一生都只想将自己画得更像向日葵。可是,到底有谁懂他?——这个为太阳而生的人。
色彩与线条。——对凡高而言,线条估计是他最受困扰的东西。他讨厌线条的限制,讨厌把东西画得虚无而“逼真”。他想要表现的是阳光下的多彩生命。凡高许多作品色调偏黄,乃是出于对色彩最直观的感受。在他看来,黄色是高贵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凡高多次尝试画出一个真正的太阳;当我第一次看到凡高的太阳时,感到深深的震撼。璀璨夺目的阳光布满了整个天空!凡高所画的是阿波罗,是天上的神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凡高的作品时会惊得目瞪口呆。他的作品只能用诸神的语言来解说。以任何一种理论来对凡高的作品进行分析都是一种亵渎。
风景与人物。——列维坦的风景画中是空无一人的,因为他痛恨虚假的人类。凡高的画中则常常有人出现——那些在他看来向往纯真的人。
空间感。——这是绘画中十分重要的技巧。但就算再高明,这也只是一种技巧而已。置于虚无空间中的东西早已失去了真实的生命。
毕加索。——他的怪异似乎很合现代人的口味。在二维空间中进行三维表现的做法充其量至多是一种变态的形式化。毕加索不懂艺术的语言,只是进行着乏味的创作。现代人更喜欢毕加索,因为他的画更符合逻辑。他所有的作品都只是扭曲了的几何线条。人们认为,这就是艺术,符合美学、发展美学的艺术。我得说,我并不是个守旧的人,只是我更讨厌无聊的创新。
简单即是美。——人们似乎厌倦了繁杂的生活,开始崇尚简单的构图。但真正的简单不是几根线条就能到达的。只要人们心中还留存着那种复杂的语言,天真的简单就始终不会走近我们身旁。另外我想提醒一句:最丰富的东西也可以是最简单的。
哥特式艺术。——外表精美、华丽,骨子里却流露出远离人性的哀伤。
内涵。——庸才喜欢把平庸的东西修饰得深刻;天才则往往把深刻的东西表现得平庸。
文化与艺术。——常常出现这样一种偏见:有文化的人就有艺术鉴赏力。可是,难道大肚子的男人也能够生孩子吗?不错,这些有文化的人可以对作品评论得头头是道,从历史背景到价值分析;但是,这些东西与艺术何干?他们根本无力进入艺术的世界,更不要说欣赏作品了。这些人只能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把他知道的所有外部理论一样一样套在作品身上。他们这样做只是在解剖尸体而已;艺术从未在他们眼前绽放生命之花。当然,他们还乐于宣称,艺术为人类带来了快乐,带来了美;尽管他们听到古典乐时只会昏昏欲睡。
掌声。——当这个音乐家完成了出色的演奏时,台下掌声雷动。他暗自在心里嘲笑:这些虚伪的听众,究竟有谁听到了我的琴声呢?究竟他们为了什么鼓掌呢?如果他们长着一对驴耳朵,我也并不期待驴蹄敲击地板时发出的噪声。
审美观。——不少人创作了所谓美学,来框定美的概念与本质。他们的兴趣在于找出美的规律。这样,只要懂得美学的人就都可以创造美,可以理解美。他们想要立起一种审美观,让美变成普遍的、标准化的。这些努力是卓有成效的;从此最愚钝的人也能成为艺术家。艺术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狮子般沦为大众化、低俗化的东西。文化界的权威们宣称,艺术应当符合审美观,应当为观众服务。现在,一群披着狮子皮的驴招摇过市,与其他驴子打成一片,并被誉为伟大的驴子。
国画。——传统西方绘画讲究形似;中国画则更推崇神似。国画的线条对西方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国画焦点散乱,没有空间感;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中国人来说根本就是无须注重的。一幅好的国画只要求作者真正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能够将万物的神情描绘出来。在作画时,人在世界的敞开状态中,纸与笔都充满了灵韵。国画必须一气呵成,完全无法修改。它所要传递的不是人类的诉说,而是诸神的语言。有形而无神的东西是被贬斥的。国画展现的是最自然的东西,从色彩到线条都是自由的。不要以为油画比国画更逼真;国画所能达到的真实程度是油画难以企及的。
思想性。——它几乎成了艺术的指南针。人们认为,一幅好的作品应当体现深刻的思想。我不知道凡高的向日葵究竟能体现多少思想。观众期待着能够从画中一眼看穿其中蕴含的理念,以及作者的用意;可是真正的画家实在不愿考虑什么理念,他们只是尽可能真实地画出自己看到的东西,其作品中有比思想更深刻的东西。不过,那些思想性的作品依然迎合了一大批瞎子。这些自视甚高的观众从不关心作品是否散发美的气息,而只在乎它是否能被理解。
视觉冲击。——这完全是为观众设计的;而且是那些没有丝毫感受力的观众。也许只有最无能的画匠才会以视觉冲击作为绘画的手段或目的。
抽象派。——大概这些人觉得,看不懂的东西就是深刻的。他们热衷于抽象与简化,想要打破西方绘画写实的桎梏。可是这样做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倘若作者没有领悟自由,作品要如何获得自由呢?抽象只是刻意地扭曲实物的线条,到头来还是将它们还原到虚无中去。中国画与抽象画完全是两码事,可现代人总喜欢把两者混为一谈。形的层面对中国画来说是不需要的,更不用说对形体进行抽象了。我不否认在被虚无文化侵蚀的今天,有的国画确实在走抽象路线;但其显然是与国画精神背道而驰的。中国人正在忘记怎样画出真实的作品。我们遗忘了古人的世界。
想象力。——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梯子,然而却通常被认作翅膀。世人觉得,天才与自己没什么两样,只是凭借着想象力完成作品。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乃是因为他们时常想出新的花招而已。如果某天自己的想象力爆发,那他们也一样能飞上天空。——他们没有看到,天才早已丢掉了这副梯子,站在太阳边上。
直觉。——站在远处看一条打了结的线,那确实会显得很直。
艺术没有观众。——艺术家在进行创作时,根本就没有为观众预留位置。人们喜欢问:当一件作品没有人能看懂时,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艺术本来就不需要意义;它与意义是两个世界的东西。艺术只是悲剧中的最后一点亮光。这些人被世人排挤;他们只能开创出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容不下世俗,容不下观众。艺术是他们的生命。这些人的作品是画给自己的。他们并不期待任何一个时代观众的赞誉。或许当世人都能从这些画中感悟时,也就不再需要什么艺术了。——那时,世界就是艺术。
阴影。——凡高的画很少表现阴影;他尽量让画面显得敞亮。但最令他头疼的阴影就是线条本身。在他看来,这些限制阳光的线条都是虚假的。凡高的线条所做的并不是勾勒,而是敞开。他喜欢用色彩本身来描绘线条。他的线条不再是轮廓,而是活生生的色彩。凡高喜欢阳光。即使是明月与繁星也以太阳的手法来表现;即使在夜空中,他也尽可能地让阳光占有更多的位置。在凡高那里,夜晚也是阳光明媚的。真实的色彩来自这团金色的火焰;它赋予万物真实的生命。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切虚假者掩面而散。——这便是凡高,想让自己、让万物在阿波罗的世界中真实生存的人。他想要成为无视阴影的向日葵。或许凡高色彩最黯淡的作品是那些——枯死的向日葵。
声音与图象。——人们常常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他们用画图来解释音乐;用音乐来解释画图。虽然画图与音乐有某些相通之处,但这绝不能以“解释”这样一种肤浅的方式来传达。画图并不配合音乐,音乐也不配合画图。音乐老师总是要求学生想象这首曲子所呈现出来的画面;然而音乐呈现的并不是画面。如果说某个乐章的创作是为了表现某个场景,那我认为,这个乐章完全是失败的。譬如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至多只能被用来当作伴奏。真正的音乐有种霸气十足的感觉,仿佛瞬间把听者拽入乐曲背后那个敞亮的世界中。这种音乐容不下图象。就像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有谁能将其还原成图象呢?画图与音乐都是真实语言的表露,听画面或看乐曲根本是弱智的行为。声音与图象,无论哪一方,于对方而言都不是更高的东西。现代人却认为能表现画面的音乐或者能散发音乐的画面才是好的。
歌剧。——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完美的结合。——画面、音乐,形体、语言;所有的要素都融合在一起了。尼采厌恶歌剧,因为它往往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看画面还是在听音乐,到底是在看动作还是在听人声。这样散乱的东西用一句中国话可以很好地形容:三个和尚没水喝。
戏剧。——这是迈向大众文化必要的一步。音乐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的,于是人们为乐曲加上了歌词。歌剧注重的或许还是人声在乐曲中的融合;但自从发展到戏剧这个阶段,情况就变得一发而不可收了。音乐变作附庸,语言和形体表现的故事成为主导。中国戏剧便是很好的例子。在中国人还没有堕落的时候,它只在大街上或是妓院里流行。曾经,宫廷里演奏是雅乐;现在,京剧居然升格为国粹。歌词让人忽视音乐本身,注重起什么思想性来。所谓流行乐就更加不堪了:这根本是在说歌词,并且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
节奏感。——现代人强调乐曲的节奏感,因为他们越来越缺乏真正的节奏感了。
交响曲。——我对大编制的交响乐反感,即使是贝多芬的。虽然气势恢弘,但这种气势过于造作。乐曲的侵略性并不是靠人数与声响来决定的。我甚至觉得,贝多芬的奏鸣曲比他的交响曲具有更强的震撼力。交响曲容易让欣赏者被人造的声场牵动,产生迷乱的感觉。更何况,要想真正演奏出震撼人心的交响曲,要到达音乐家那里的并不是指挥一人。演奏者手忙脚乱,根本无法全身心投入。交响曲有种滥竽充数的感觉,仿佛照着乐章就能完成演奏似的。
月光。——贝多芬的曲子中,这首我是最钟爱的。但我更喜欢称之为梦的钢琴奏鸣曲。这支曲子并不是在描绘月光被水波荡漾的景象,也不是在宣泄失恋的痛苦。我始终相信,贝多芬在创作这首乐曲时,脑海中是空白的。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世俗的东西。贝多芬沉浸在音乐中,置身于诸神的世界。他没有沉思,没有幻想。整首乐曲像是在梦境中完成的。第三章所表现的不是狂怒与控诉,而是面对自由世界的激动。贝多芬所有乐曲中激荡的热情全来自对真实生命的向往。他的乐曲没有深刻的理念,没有世俗的哀叹,只有最真的爱与恨。——贝多芬的琴声鞭笞着虚无的世界;他所弹奏的是生命的光荣。
莫扎特。——我讨厌莫扎特,因为他的曲调过于悠扬;就像放多了味精的菜,总让人觉得有股怪味。莫扎特追求和谐;不管他的协奏曲还是他的歌剧,都像剃光了毛的狮子。虽然表面平滑无比,却让人忘了狮子的原貌。莫扎特的曲风慵懒;他的曲子是给那些害怕狮子的人听的。他想要让狮子变得尽可能温顺、具有亲和力。莫扎特不喜欢贝多芬,因为贝多芬不为听众创作,不讲究曲调的和谐,不愿剃去狮子身上的毛。他或许完全能听懂贝多芬,却不愿像贝多芬那样坦诚地面对自己。
帕格尼尼。——人们常说帕格尼尼的曲子没有思想,并把他当作撒旦的化身。这些人痛恨帕格尼尼,因为他毫不自谦。他们喜欢从技术层面分析帕格尼尼,这样就可以显示出天才与普通人毫无区别:帕格尼尼的天才只在于形体比较怪异,并偶尔发现了些小窍门而已。然而,帕格尼尼的曲子并非为了炫耀琴技;在他的琴声中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天生就是一头雄狮,能用自己的利爪凿开岩石。小提琴是善于表现忧郁的,可帕格尼尼的琴声中却没有透露出一丝伤感。天才为何要去演奏普通人的哀伤呢?他不愿公开自己的曲谱,因为他觉得让一些庸才来演奏自己的作品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人们说,帕格尼尼斤斤计较,是个十足的商人。但他或许会反问:“怎么,我的孩子。为了听到天堂的乐章,难道你连一点世俗的代价都不肯付出吗?”没有人懂帕格尼尼想要的自由。他们只喜欢从生平和技法上对帕格尼尼进行无谓的褒贬。或许大多数人是冲着他的名声与演技去的;他们没有想到,花费高额代价听到的只是轻蔑的嘲讽。帕格尼尼只为自己演奏,听众对他来说是多余的。这个既风流又嗜赌的人不愿对任何事负责。他不相信自己有罪与责:即使遗体不能安葬,也绝不在死前忏悔。世俗的罪责于他何干呢?为什么要在一个虚无的上帝面前作假呢?
表现手法。——真正的艺术家不在乎什么表现手法。他们的手不听任何思想的指挥,而是任其自由地驰骋。其中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更多的是醉酒般的天真。作品一气呵成,突破了界限与守则。艺术家是不去理会世俗判断的;他们只是在诉说诸神的语言。他们的作品不是美学辞典,而是用本真的语言吟唱的史诗。大众往往听不到这些语言。他们喜欢以百科全书式的美学系统来分析作品,指出作品的表现手法。大众不懂得欣赏,却也不知廉耻地提出诸多批评与指责。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普遍的,再美妙的作品也逃不出美学的枷锁。
评论家。——这是一个可耻的职业。这些人喜欢向蚂蚁描述狮子;在他们描述的时候,总是把狮子与蚂蚁对比。——他们眼中其实并没有狮子。
伪艺术家。——他们通常会获得更高的成就。这些人为大众创作,让作品透露出深刻的思想。其实这些思想并不是被藏在作品里,还是被包在作品外。他们追溯的不是思想,而是新鲜的题材。所谓的深刻思想只是些早已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陈词滥调。仿佛只要把它们包在新的枝干上,便能容光焕发似的。当然,大众喜欢这样的东西。——它们既有新鲜感,又具思想性。大众觉得从这些劣质的作品中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而事实上他们只是把四周的高墙重新粉饰了一次而已。对于无聊的民众来说,这确实是不错的消遣。
高傲的公鸡。——一只在斗鸡游戏中百战百胜的公鸡将在同类中享有崇高的荣誉。但再凶悍的公鸡也只能被大象一脚踩死。
不拘小节。——优秀的作品往往让普通人感到不安。因为这些作品太过粗犷,使人觉得失去了站立的地基。普通人喜欢细节,而艺术家却看不到细节。——艺术家们站得太高了。
美学的发展。——像其他形而上的学科一样,美学需要向前发展。美学里并没有美,只有被抽干血液的尸体。那些思想家面对的难题是:怎样让尸体显得更像活人。这是一群勤劳的蚂蚁:每当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横空出世,他们便需要重新研究如何给尸体化妆。然而,艺术家并不理会蚂蚁;因为他们知道,对着粪便发呆只会让自己的作品臭气熏天。艺术家推动了美学的发展;只不过这并非他们的本意。
共鸣。——当艺术被贬低为一种大众文化,作品就必须赢得观众的共鸣。作品开始需要标题;这些标题又必须体现中心思想。就算人们毫无鉴赏力,也能冲着标题大发感慨。苏格拉底当然会赞同这样的做法。因为这样便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即使是一些嘈杂的鸡叫。人们相信,好的作品能够唤起自身的回忆。这些回忆让自己与作者处于同样的状态中,这便是共鸣。可是,真正优秀的作品耻于勾起回忆。它们的荣耀在于能呈现出回忆之外的世界。优秀的作品缺乏共鸣;真正的共鸣需要在进入永恒的人当中寻找。大众需要的只是能够触景生情的催泪瓦斯而已。
要素的拼凑。——美学家们固执地相信,作品是由各种要素拼凑而成的。所有作品都大同小异,只是用不同破布拼就的乞丐服罢了。——于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成为艺术家。——只要他能搜集到更多的破布,并习得粗劣的针线活。
几何图形。——我讨厌那些中规中矩的图案,这些东西总是阻挡太阳的光,让我感觉自己被关在笼子里。
一块石头。——停滞不前时,这是一块里程碑;而当你想要迈步前行时,它便成为了绊脚石。
艺术没有为什么。——只有最无天赋画匠才会去追问为什么凡高要在某处画出黄色的曲线,然后编造出一套套所谓的理论。凡高本人或许会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反问他:“孩子,你到底是人还是机器呢?如果你没有双眼,为何还要声称自己看到了一切呢?”难道不是瞎子才需要那些理论吗?因为他没有眼睛去感受,永远只能凭借虚浮的字眼自以为是地幻想。“为什么”是为残疾人准备的仪器。它并非为了让残疾人康复;而是为了使他们继续残疾下去。渐渐的,残疾成了正常,所有人都依赖着“为什么”。他们只会接受,忘了沉思。路西法想要将人类改造成计算机那样的二进制机器,而人类正在甘于失去生命。没错,如果不是已经忘却了生命,我们怎会追问为什么要活着呢?艺术一旦有了为什么,就成了一卷卷废纸;一切生命的自由被关进阴暗的地牢。
我们如何前行。——几千年来,我们只是在自己身上添加更沉重的镣铐。我们停在原地喘息,以为背负得越多就走得越远。试着卸下所有的枷锁,你将跑得飞快!
观众之于艺术家。——观众往往觉得,自己眼里的艺术家与艺术家眼中的自己没什么两样。观众的眼睛与艺术家的眼睛是同样的,两者看到的都是隔着铁丝网的人类。观众认为,如果自己被关在铁丝网做成的笼子里,那么艺术家也一样。这令艺术家感到愤恨,因为他们总是被猴子当作猴子看。其中也不乏有教养的观众,以各式各样的理论将艺术作品评论得头头是道。——然而,这只会让艺术家的怒火燃得更旺,仿佛自己的子女被用来演出外表光鲜的猴戏。面对观众是艺术家最悲哀的事;观众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如果想要接受观众,那就必须放弃艺术;醉心于艺术的人则会放弃观众。
科学与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科学始终只是太过肤浅的东西。那些在科学中不可动摇的铁则,在艺术中随时都可以被宣判为无效。艺术中蕴藏的能量足以推倒科学的一切。但科学不甘失败,不厌其烦地尝试着将艺术科学化,以巩固自己在人类中的地位。科学最锋利的武器就是能将一切都纳入它的范畴中去,并显得如此符合理性。然而,我们终究不知道,理性这种东西难道真是我们人的天赋吗?人们相信科学,是因为科学可以付诸实践。可是如果当我们翻开科学的谱系,就会发现这并非什么神乎其神的东西。科学说,它的模式是理论——实践。最初的理论又是从何而来呢?卡尔·波普尔的证伪说阐明了一件事——科学理论只是一种虚假之物。无论它如何仿真,都无法到达所谓的真理。科学理论叠得越高,离开真实之物也就越远。于是,当这种理论远到背离了自己的基础时,便只能倒塌重建。最初的理论只是一种让人笃信的语言。“苹果成熟后会从树上掉落”——当这句话被纳入科学的范畴,便成了一种规律。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理论,只有当触及“为什么”时,才需要构建一套东西来确保它的真实性。而最荒谬的就是:科学想要用一种虚无的东西来将真实的东西论证为真实的。让科学失去自信的不是它的命题,而是命题合理性的论证。就像波斯纳的那个命题:“树上会长出九条尾巴的猫”,科学对它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在科学理论中没有长出猫的树,也没有九条尾巴的猫。科学无法论证树上可能或不可能长出九条尾巴的猫。这超出了科学的合理性范畴。科学的合理性必须借助于先前的积淀,而无法跳跃。只要树上一天没有长出九条尾巴的猫,科学便只能保持缄默。正如“上帝存在”之类的命题,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实用主义只是科学论在尴尬境地的救命稻草,与科学乃是一丘之貉。科学在实用主义的帮助下可以聪明地避开问题,不再去紧紧盯着合理性;实用主义理论中那些有意义的东西被宣判为合法的,科学又借这种合法性来保障其合理性。只有在漆黑的夜晚,科学将自己关进密室里时才会偷偷写道:“对我们这些影子来说,最迫切的事不是创造,而是自保。因为有一件事时刻令我们担忧:我们并非真实的。如果没有黑暗,我们将如何存在?我们只有借着光,把自己装扮得像是光的天使。当太阳想要让我们毁灭时,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感谢上帝,直到今天太阳仍在酣睡。明天清早,我依然是人类最大的奴隶主。”艺术甚至不会听到科学忐忑不安的心跳,这种顾虑对艺术而言根本是荒诞绝伦的奇谈怪论。太阳从来不去管影子会担心些什么。科学的心情是矛盾的:它想要成为太阳,却没有这个能力;即使它想到了毁灭太阳的诡计,也是不敢实施的。如果太阳不见了,它也将不复存在。科学只能痛苦地仰望天顶无忧无虑散播阳光的艺术,并强拉着人类与它一同叹息。
哲学的悲剧。——她本来是上帝的天使,如今却堕落为魔鬼。在古希腊人与古中国人那里,哲学曾闪耀出迷人的光亮,满载着诸神的欢愉。是谁剪去了哲学的翅膀呢?是谁把哲学变成了认识论与工具论呢?将活生生的大树肢解为木块,这便是人类的骄傲吗?哲学被挖走了心脏,失去了奇迹。哲学死了,海洋也随之干涸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不再孕育天才与英雄。人们闻到了枯焦的味道,乞求上天降下雨水;可回应的只是宙斯愤怒的鞭挞。这里,难道还有人吗?哲学走向了没落,因为人变成了人类,艺术变成了美学。毫无疑问,哲学养育了一个孽种,把母亲变作婢女。鲜有人听到哲学家们神采飞扬的文字背后,哲学无奈的悲叹。诸神拂袖而去。人们还能记得那条回家的路吗?
不纯洁的人。——那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们忘记了自己生来是人,忘记了生命。这的确是可悲的,因为他们只愿从虚无中寻求自我,寻求生命。他们离不开那些面具,怕的是一旦摘下面具,便会露出自己那副空壳。没错,这些人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他们无法忍受一切,甚至无法忍受自己活着。生命是可怕的,就像其他未知的东西一样;除非生命有了意义,否则那便是一切黑暗中的最恐怖者。生命必须充满罪孽,否则要如何为其寻找意义呢?他们依赖于形形色色的子虚乌有之物——道德、宗教、理性、科学,以及其他所有可以将人绑上十字架的绳索。基督教告诉世人,被绑上十字架的那个人叫做基督;这便是圣人,这便是你们的榜样。所谓神圣便是道德,便是秩序;一切罪孽在其中都可以得到宽恕。——我想要扯下耶稣的面具高喊:看那,这就是骗子的把戏,让赎罪成了生命的全部,让你们全都成为不纯洁的人!我们是人,而非道德怪胎!——但是高空的呼喊只能化作隆隆的雷声。人们捂住耳朵,不愿接受天庭的巨响。
自我丧失。——我的朋友和敌人,当我用利剑刺穿你们的心脏时,你们是否还有一丝疼痛的感觉呢?你们是否还记得在那个天真烂漫的时代,自己的梦想与誓言?我们都成了社会人——一种变态的生物。我们浪费了大好年华来学习如何自我麻醉以及如何制作一个圣洁无比的面具。我们忘了问镜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层出不穷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将我们牢牢压在地狱。第一个怯懦的人屈服了,他放弃了寻找自我的道路。——现成的教条难道不是简单安逸得多吗?在理性的帮助下,德尔斐神庙的那道神谕成了不足为奇的话语。似乎只需照照镜子,我们便可认识自己。——可是,镜子里的那个怪物难道是人吗?镜子破碎的那一刻,难道我们便死去了吗?
只剩半边的人。——中国古代神话中,女娲与伏羲氏都是半人半蛇。他们不是人类的祖先,而是人的祖先。如今我们失掉了蛇身。而我们的损失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对等而分;我们身上剩下的东西与本体相较约等于零。之所以神充满奇迹,之所以神无所不能,是因为神贯穿着世界。这并不是什么泛神论。一切玄奥者皆无法以常理论。老子正是看到了人神之别,才强调“无”。第一部分中已经提过,“无”并非消极状态。事实上,无为乃是自我神化,让我们这些只剩半边的人走出躯壳,成为超人。这绝不是消极的等待,而是积极的获取。尼采认为,假如人们凡事都要作出反应,便很快会累垮,结果就事事没有反映了。[9]因为这样人便永远只能活在半边人的世界里;我们必须放任那个虚无的世界,才能到达神域,成为真正的人。
真理。——形而上学通常把真理解释为知与物相符合。这是十分可笑的。第一,如果真理是某种永恒意义的东西,那么它无需对任何物负责。真理具有直接性并无需接受任何检验。如海德格尔所说,真理之本质即是自由。第二,真理的存在与知无关。真理非知识。即便说,真理自行开放,并暗示着存在者之存在,这也不意味着真理有义务促使存在者存在。我们往往把事情弄反了,就像许多理性主义者(康德当然是个很好的例子)那样,认为上帝创制了一套规则,为的是让世界完美地运转。舍斯托夫在这一点上倒是保持了相当的清醒。将上帝作为一切荒谬事物中的最荒谬者来看。但这并不基于上帝的权威与力量,而是上帝并不关心任何逻辑链条与因果关系。那些强调神对人类报复的宗教(包括自然科学),完全是无病呻吟。我说这些并非在强调我是不可知论者;我说的是,真理与知识本来就没有任何瓜葛。第三,如果要说知与物相符合,那么我这里倒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把一种东西叫做水,把另一种东西叫做湖;所谓真理便是:湖里面装满了水。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那么事实上,一切认识论仅此而已。这只是一种变相的符号学。不是把一块石头粉碎得越细小就越能知道石头是什么;相反,这只能让我们离石头的本质越来越远。要说知与物本身不是相串联的,除非我们承认康德所谓的“物自体”那种怪胎。如果硬要说知识与“物自体”相符合……好吧,让我看看会生出怎样更荒诞的东西吧。
死后的世界。——只要把死亡作为永恒来看待,宗教就不难侵蚀人们的内心了。流俗时间观是宗教最好的武器。我是说,有谁会愿意拿短暂时间的幸福来换取在地狱中的无尽烈火呢?即使那只是微小的可能性,但已经足以震慑人类脆弱的理智。无论死后世界的可能性有多小,一生的时间与永恒相比只是宇宙的一粒灰尘。无论一个人嘴上多么彻底地反对宗教,只要没有摆脱流俗的死亡观,内心就永远覆盖着淤泥。宗教总是喜欢把人生与死后的世界联系起来。这样,不管它的教义多么漏洞百出,都能让人信仰。——因为它揪着人类的小尾巴。可是,如果死后的世界是不同的,为什么要把它与我们活着的时候相联系呢?如果死后必须接受审判,那么上帝比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还要悲惨。他不得不每天面对数十亿地球人(或许还有其他生物)可能的死亡。他的生活一定很糟,并且后悔自己创造了人类。或者,无数规则被输入了类似大型计算机的天堂审判仪,每个人死后就自动按照程序评分进入天堂或地狱;那上帝跟机器人也就没什么差别了。同时,如果上帝是最仁慈的,为什么要把那些在世俗中有罪的人当作垃圾永远抛弃呢?把人最终的意义放在死后的世界,这无疑是对生命最大的亵渎。而生命正是教徒们所相信的上帝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当然,可以说逻辑分析对宗教信仰来说是无用的;但宗教关于死后世界的描述正是在尊崇逻辑关系。或许真有那么一个地狱,为听信魔鬼者而存在。
从思走向无思。——这远不像丢掉一袋废品那样简单。无思者向来都是最能思想者。从思到无思,无异于跨越一道鸿沟。只有愿意为真理献身的人才能放开脚步向前迈进。要从思走向无思,就意味着要与现实世界决裂。对于思想来说,不管多么彻底,都只能停留在意识层面,受制于现实性。只有最多思想的人才会意识到思想的瓶颈。如果说意识冥冥中受到某种前意识的掌控,要由意识到达前意识就是天方夜谭。思想走得越远,也就离开根源越远。形而上学的坍塌是必然的。“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是黑格尔对所有哲学家的讥嘲。这句话只是同义反复;它所揭示的只有一点: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只是在原地打转。所有的理论都乐此不疲地在瓶子中间画圆圈,却没有突破瓶颈的意思。对于这点,黑格尔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他却甘愿将自己当作白痴耍;或许是因为,这样能带给他更伟大的成就。思想家的使命绝不是思想;而是到达思想的边际,继而突破思想,走到更高的地方去。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一种暗示,即,在逻辑与理性之上的某种超越的存在。虽然黑格尔把绝对精神解释为流俗历史性的东西,但他应该很清楚,这只与本真的历史有关。他的所有著作已经将这件事阐述得非常清楚:如果执着于绝对精神之下的东西,则只会陷入死循环。一旦丢掉了绝对精神,一切理念都没有意义。也许我可以像黑格尔那样继续用积木搭建虚无的理论体系;或者像尼采那样——
把一只脚踏在生命的彼岸。——如果没有死亡,也便没有人类的思想。一切终极的理念都来自“活着”的另一边。我们大可不承认上帝存在,但无法否认理性与逻辑是有缺陷的。所谓“有缺陷”是从“活着”的意义上来说的;从相反的方向看,理性与逻辑就是缺陷本身。世界的本质是反理性反逻辑的。越是想用科学来统驭一切,我们眼中的世界就越是一团乱麻。把一只脚踏在生命的彼岸并不意味着要让自己降到低点;相反,这是使自己升上天空,或者说——真正活着。对远古神话的考察绝不是幼稚与倒退,而是决定性的进步。这或许会是唯一的道路,完全超越任何对理念的追逐。牛顿很快就发现他的物理学在上帝面前只是婴儿的啼闹;这促使他近乎疯狂地寻找上帝。世人对牛顿的评价是完全颠倒的。虽然我痛恨基督教,但盲目的无神论者更让我厌恶。——如果未曾见过大海,请不要从盐水中随意推断大海的样貌。
前人类。——所谓前人类,是指永恒与无限世界中的人。如果我们回想一下海德格尔对存在与存在者关系的描述,便不难领会其中的意义。前人类便是那个自行开放的领域,是那个与人类相比无限广阔的人。没错,前人类便是我们称之为神的那个东西。我们在人类身上看到前人类,就像在存在者身上看到存在。没有必要去讨论上帝是否存在,这是没有结果的。前人类与存在一样,超越了人类理解的范畴。人类的任何语言(请注意,是语言,不单指逻辑或理性)都无法加在前人类的身上。“上帝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命题。基督教禁止描画上帝是正确的,上帝绝不是什么正义、仁慈、公正、完美的象征。如果真要比喻的话,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黑洞。但不要妄图用人类微小的火种来照亮那片区域;我们要做的是把黑洞还原为太阳。——因为对于真正的光明而言,我们所站立的地方才是黑暗。
天生的舵手。——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愿站在这艘船上的。尼采的命运告诉我,无数无思想无教养的庸众会像愤怒的侏儒般向我掷来石块。船上乘客稀少,甚至可能没有。也许人类真的已经成为那种惯于吹灭希望之火的动物了吧。但就算只有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不想成为水鬼,我都会为他准备好船票。——如果天生的舵手都不站出来改变人类的命运,难道要看侏儒们将人类全部拉向黄泉吗?
海上的灯塔。——艺术会为我们带来一些光亮。但我们首先必须改造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不要指望瞎子和聋子也能懂得艺术的语言。艺术中蕴藏的真理远胜于低贱的科学。——如果你更喜欢在侏儒中称王,那么刺烂自己的眼睛与耳朵吧,它们没有丝毫用场。——另一件悲哀的事是,艺术家们已经全部死去了。
终点站。——等等,难道我是带着你们前往爱丽舍乐园吗?不,这艘船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便是奥林匹斯山。
天堂与神庙。——基督教告诉世人,上帝住在云层之上的那个永恒国度里,你们活着的人是无法到达上帝那里的;古希腊人则说,诸神就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庙里,我们随时可以与神共舞。显然,古希腊人离神灵更近,对诸神的领悟更多。神庙最初的意义并非祭祀场所,而是诸神的家。只有在诸神被遗忘的时代,神庙才成为了空洞的祭坛。大地上的神庙给予人类希望,诉说着前人类的话语。与之相比,天堂与圣经只是人类虚无的寄托。在基督教看来,人与神只是相貌相同罢了。人类是充满罪孽的存在,只有在死后才有可能见到上帝一面;要成为神根本是痴人说梦。所有的一神论,骨子里都是无神的。他们所谓的神不是人类的超越,而是世俗世界的最高帝皇。他们关心的不是人的升华,而是权力的掌控。
颠倒。——许多人是不会颠倒的;他们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易碎品,只有好好供奉才能闪闪发亮。有的人则渴望颠倒;他们觉得易碎品就该被砸得粉碎。如果不将木桶反转过来,人类将永远见不到太阳。
生命的无限可能性。——即使按流俗的观点看,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也太过局限。我们习惯把生命限定于“现在”,而不去领会生命所蕴含的全部内容。如果要承载现在,生命必须蕴含着无限时空,无限世界。历史并不只是现在的过去式那么简单,而是由生命带出的时空整体的一部分。过去在本质上是已经消逝了的,即回归到无限的可能性当中去了。而生命将其以可能性的变式承载下来并托付给现在。唯有蕴含无限可能性的东西才有可能承载那种变式。可能性高于必然性,差距是无穷大相对无穷小。或者说,必然性是溶于可能性的无穷小变式。然而,我们把这个无穷小当作了生命的全部。我们通常执着于时间的向量,而忽视了绘着直线的那张白纸。青蛙尚且坐井而观天;人类却喜欢把目光钉死在井底。或许应当这样说:不是我们拥有生命,而是生命承载我们。我们只是在生命那茫茫无边的平面上漂浮,没有与生命融为一体。我们无法追问生命的意义,因为我们尚未超越。生命完全在人类理解的范畴之上。事实上,“无限可能性”这个词对于生命来说也是倒置的。“无限可能性”是站在人类“有限”与“必然性”的立场上推论的;而从生命的本质上看,则应当把“无限可能性”的位置倒过来。有个字很合适,那就是“神”。
生与死。——从理念上说,这两个字是相对的;而从本真的历史上说,生与死本身就是一。只需看上一节的阐述便可知,我们把生与死的真正意义颠倒了。人类喜爱必然并惧怕可能的劣根性导致了这一事件的发生。虽然我们知道,固定的东西是死的,变动的东西是活的;但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却将概念反转过来了。在本真意义上,被钉死在现实的人类是死的,而获得解放的人类才是活的。但这完全不是说,只要结束性命便可以得到永生。前面就已经提到,这两者乃是一。我们所要做的是,在死中求生。要想求得生命,首先要把问题回归到一上来。死只是生命的一种变式;而我们要找的是原方程。然而,这道屏障对于人类来说实在过于厚实,我们把几千年荒废在了死亡经验的积累上。对于现代人来说,离开必然性,将意味着一事无成。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无限的可能性中来看有限的必然性;但这片本该充满阳光的大地对于人类而言却显得荒芜漆黑。
我们仍有希望。——当人类走到绝望的边缘时,也就预示着希望的曙光将要出现。我们需要的不是小修小补,而是彻底的颠倒。在某一天,会有一个英雄打破绝望的外壳,让希望那无比夺目的光芒照耀大地。是的,这不是人类所能办到的,我们需要超人的诞生。那个人需要超凡的智慧与勇气,是最高贵的人。不知当尼采曾经来到这里时,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一样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沮丧呢?当一个人看到最后的墙壁却无法用自己的拳头砸烂它时,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我至少要为超人准备好道路与信心,就像尼采所做的那样。只因具有太过高傲的性格,所以我必须承认,在二十五岁这年我所作的尝试失败了。虽然我如此渴望一切能在此刻画下完美的句点;然而穷尽自己至今领悟的一切,我意识到这是做不到的。可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会就此倒下。只要智慧的源泉还没有枯竭,我就依然会在山顶上尝试最后的飞升。在序言中我便提到,这只是一部导论。我在这次尝试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世人看清虚无的现状,并使自己远远望见前人类的家,人真正的家。
人类的居住现状。——我们的家难道会是这个充斥着谎言的世界吗?人类住在一条下水道里,用污浊的水源沐浴,以发臭的死鱼为食。当然,有些素食主义者是只吃腐烂的水草的。不过基督教的上帝告诉人类:“这便是最纯净的水源,最圣洁的食物;你们吃的是我的肉,饮的是我的血。信我者便可得永生。”这里有许多自称追求真理的侏儒,遇到危险时便抱头鼠窜,尤其害怕见到阳光。街道上就像在举行假面舞会。戴着面具的怪物亲切地问候身边的同类,即使这辈子他从没见过对方真实的样貌。面具成了人类生活的必需品,因为他们害怕上帝将自己抛入地狱,或者被凶残的野兽认出自己还活着。他们的法律上写道:看到真理的人将被挖掉双眼,而说真话的人则要被割去舌头。叔本华说,这里与但丁描写的地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没错,但他们依旧害怕坠入地狱;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绝不想在上面刻上“永远”。
给哲学家的忠告。——每一位哲学家都必须谨记伊卡洛斯的故事,不要用蜡做的翅膀接近太阳,否则只会自取灭亡。
投向科学的原子弹。——科学在现代人眼中无疑是最伟大的存在。对人类来说,科学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仅限于人类的层次。即使与宗教相比,科学也只是更低级的东西,更遑论那个神话的时代了。这便是人类堕落的历史,从天空坠入渊谷。科学能博取人类的信任,是因为它掩埋了无限可能性,打着必然性的旗号引人侧目。科学知道,一旦离开必然性,它便形同虚设。它以虚无之力抑制人本身的力量,强行区分主观与客观,并宣称充满必然性的客观规律是世界的王。用海德格尔的话说,科学向来以掩蔽的真理冒充本真的真理。人类世界被挤到了蚁穴大的地方,科学正在其中称王称霸。与之相比,宣扬奇迹的宗教至少还保持着自上而下的视角。诚然,作为神话世界到科学世界的过渡,宗教只是历史中一个四不像的怪胎罢了;但这至少还不是一潭死水。当人类站在地球上为科学欢呼雀跃时,却不曾想到科学正在带着人类走进它一开始就准备好的那口大棺材。到了那一天,人类将再也见不到太阳。若不趁着神性尚未死灭之际争取自身的解放,难道人类真要坐以待毙吗?一线希望,这比喻毫不夸张;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说,人类所剩的只有无限平面上一个微弱的亮点。让我们试想一下,如果让一个现代人回到古希腊,难道不会被视作玩弄巫术的魔鬼吗?而现代人则会耻笑古人的愚昧;即使是行刑那天,也会觉得自己在为真理献身。《西游记》中常有这样的故事:某仙人的童子或坐骑甚至花草下界为妖,成为呼风唤雨的大王。对科学而言,这绝对是很好的类比。基督教中撒旦曾是大天使路西法的故事过于夸张了;所谓的魔鬼,只是借用了一丁点神力,狐假虎威的投机者。可见,宗教时代的堕落已经使得人类对魔鬼力量的恐惧加深了。基督教徒在古人眼里只是些奇怪的家伙吧。现在,人类正像勤劳的工蚁为蚁王卖命。如果说用原子弹炸毁蚁穴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好吧,我的本意正是要让科学面对灾难性的彻底毁灭。假使你也能从高处看到科学的无限渺小,那么掐死一只蚂蚁——哪怕是蚁王,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这颗原子弹只能靠自身完成;这完全不是什么普遍性原理所能解决的问题。——相反,任何普遍性原理都将被它炸得灰飞烟灭。
异教徒。——从小我就无法摆脱一种感觉:我生来拥有贵族的灵魂,不论世事如何,都无法洗去我鲜血中高贵骄傲的烙印。但我绝不认为自己会是基督。反之,直到涉世更深,我才明白:在这个时代人的眼中,我只能是天生的异教徒,妄想射杀基督的疯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接近神祇的无神论者;这也与我无关,因为在这场战争的最后,没有人会是同伴。我没有理论也没有主义,但为了防止被强冠头衔,我被迫自称为神化的超人主义者。在我看来,理论只是一些写给无知民众打发时间的废话而已。尼采说,把写作视为职业,这实在是一种疯狂。如果说把那些市井小民耳熟能详的东西包装一番,拿到市场上卖弄所谓深刻的哲理,这与耍猴戏有什么区别?有太多开口就谈真理的人,喜欢装腔作势却对真理一无所知。真正的真理不是用语言所能描绘的,并且完全超越了理念的范畴。除非学会诸神的语言,否则我们早已僵硬的口舌就吐不出半句真理。不要指望我会对人类社会做出何等贡献;“人类”这个称号正是我所要毁灭与超越的,它是人的耻辱。我注定要做与时代脱轨的人,“不被理解的人”。我的思想来自任何编年史册之前那个久远的神话时代。更离谱的是,我还得说,最伟大的思想家正是我们这些异端。
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马太福音》3:17)
最后的福音书。——如果说福音书都是先知写下的,那么我应该是一个什么都不愿知道的先知。同时,我还讨厌布道;这等于是要让石头变得充满智慧。但我依旧希望在天启来临之时,有更多人能够自救。我会写下最后的福音书,这部专著只是其中的序章。同时,所有人都必须铭记,带来解放的绝不会是福音书,而是人类自身潜在的力量。
全新的创世记。——超人将带来真正的创世记。一切语言都蕴含着语言之外无限广阔的力量,我们将要踏出超越思想与理念的决定性的一步。尼采问:人,难道不是应当被超越的吗?我站在这里大声回答:毫无疑问!人绝不天生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猿猴;只有迈出超越的一步(海德格尔称之为返回步伐),才能到达我们的家,那个真实而自由的世界。全新的创世记中所描述的不是地球与人类的起点;而是我们返回天空,俯瞰大地所见到的真实世界。当然,这条通天之路只会浮现在不畏歧途的最勇敢高贵的英雄面前,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片漆黑的未知领域。就像柏拉图在《国家篇》中所比喻的,当从黑暗的洞穴到达地上光明的世界时,眼睛将会暂时失明。老子只写了一部《道德经》,并不是他的思想只到这里;事实上,他写的是思想的边界,以及到达这条边界所看到的景象。在第一章中老子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扇门之后的东西是超越语言的。把《道德经》当作教条的人,只能说道行太浅,根本看不到门的存在,更不要说跨过人神之界了。想要照亮黑暗,想要到达太阳身边,首先要让自己变成太阳。《山海经》中记载着精卫填海的故事。全新的创世记正是由那些相信奇迹并永不言弃的人开启的新篇章!
注 释
[1] 参阅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 《海德格尔选集》(上),三联书店,1996,第531页。
[3]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商务印书馆,1976,第326页。
[4] 《海德格尔选集》(上),三联书店,1996,第328页。
[5] 《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第17页。
[6] 《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第17页。
[7] 叔本华:《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商务印书馆,1996,第218页。
[8] 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华龄出版社,1999,第239页。
[9] 参阅尼采:《权力意志》,商务印书馆,1991,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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