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郊苍翠的岚山脚下,清水涟涟的渡月桥边,绿影掩映之下有一处颜色暗旧的木门,木门边的木桩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刻写着“吉兆”两字。据说,这大概是全日本最贵的料理屋。我从一本相关的读物上了解到,午餐每人的起价是4万日元,晚餐是5万日元。自然贵得令人咂舌。陈设的典雅、用料的讲究、厨师的技艺自然是价格高昂的原因,但还有一点却是我们中国人难以想到的,那便是用餐的器皿。
对食器的讲究是日本饮食文化的主要特点之一。当然,遍观世界各地上水准的餐食,完全忽视器皿的大概没有。中国陶瓷业的发达,陶瓷器的灿烂,在近代以前,在世界上常常是处于领先的地位。清代的美食家袁枚在其著名的《随园食单》中说:“古人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大抵物贵者器宜大,物贱者器宜小,煎炒宜盘,汤羹宜碗;煎炒宜铁铜,煨煮宜砂钵。”然袁枚的着眼点,大抵不离食物的烹饪,且中国民间的审美目光,易受宫廷文化的影响。故宫博物院中陈列的皇家食器,多为金杯玉碟,银箸漆盘,图案大抵为龙凤仙云,民间也多以此为“荣”“威”“富”“贵”。不过一般的庶民,注重的乃在于菜肴本身,进饭馆很少人会留意用的是什么器皿,店家一般对此也多无意识。
据我在日本的观察和体验,稍有点水准的料理屋及一般庶民的家庭,在餐具上都颇为用心。上面所提及的“吉兆”,专设有一器物库,内藏有自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以降的名家制作的食器数百件,在一般人眼中,大概均是可在美术馆陈列的艺术品。“吉兆”依据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食物及不同的客人随时精心选择不同的食器,有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依然被用作盛物的器皿,不过此时会专门指定某人持奉,并前后各有一人导引,以免踬扑后摔破,而持奉之人,也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不用说,这一份价值,自然是算在了菜价里。用餐的客人,雅好陶艺的也好,附庸风雅的也好,在进食的同时,一定会留意并欣赏盛物的器皿,于是主宾皆大欢喜。
食物的器皿,陶瓷器一直是主角。日本的陶器制作,据最近的考古发现,根据同位素碳14的测验,始自12000年前左右,这实在是很悠久了。不过在公元5世纪之前,差不多一直是一种质地比较疏松、烧制工艺比较落后的“土器”。之后,朝鲜半岛过来的陶工,带来了东亚大陆先进的烧制工艺,产生了日语称之为“须惠器”(按其发音,也可以写作“陶器”)的一种新型陶器,它是一种将耐火度高的黏土用制陶的旋转圆盘制作成型后,放入窑中经千度以上的高温烧制后做成的结构细密、质地坚硬的硬陶器具。唐代的时候,中国的三彩技术传入日本,日本正式开始了铅釉陶器的生产,烧制出了光泽亮丽、色彩鲜艳的陶器。13—14世纪,以现在的爱知县濑户地区为中心的制陶业蓬勃兴起,日本的制陶技术走向了一个高潮,以至于如今的“濑户物”一词成了陶瓷器的代名词。16世纪末,丰臣秀吉出兵进攻朝鲜,强行带回来了一批陶工,其时中国的制瓷工艺早已传入朝鲜半岛。这些朝鲜陶工在日本的九州有田一带,成功地烧制出了瓷器,由此日本的陶瓷器工艺不断的突飞猛进,到了19世纪前期,基本上已经与当时的中国并驾齐驱了。日本人在饮食上对餐具的讲究,一方面是由于陶瓷制造业的进步,另一方面是由于与此相关的茶道艺术的发展。从时期上来说,应该是17世纪前后。
日本人在饮食上尤为注重食器,这与一个名曰古田织部的人物也有很大的关联。古田生活在16—17世纪之交,此时恰好是茶道已经在千利休的手中臻于完成,瓷器的制作技术也已经传来。古田原先只是一名武将,曾受到丰臣秀吉等的重用,但也喜好风雅,曾拜在千利休的门下学习茶道,被称为千利休的七大弟子之一。千利休死后,他被评为茶汤名人,成了大名茶的开创者。关键是他对陶艺、尤其是陶瓷器的制作极有兴趣,相对于千里休的谐和的美,他更强调不均衡的美,在奇拙古朴中,甚至在凹凸歪斜中发现不寻常的美。他的这一美学思想,对后人影响甚大,他的弟子中有成就杰出的小堀远州,在茶具制作、造园设计方面留下了优秀的遗产,对茶具的艺术追求,也推及到了餐具。17—18世纪,传统的日本料理开始形成,各色料理屋开始出现并逐渐走向高级化,料亭中的料理不仅食材讲究,烹制精美,而且食器也极为考究,与食物的色形一起,构成了视觉上飨宴。
与中国人在食器的质材上崇尚金银珠玉、色彩上喜好富华绚烂不同,日本人多用细腻的瓷器或是外貌古拙的陶器和纹理清晰的木器,色彩自多为土黑、土黄、黄绿、石青和磁青,偶尔也有用亮黄和赭红来作点缀。中国的盛器基本为圆形,至多也就是椭圆形,其实世界各地大都如此,而日本人独树一帜,食器完全不拘于某一形态,除圆形椭圆形之外,叶片状、瓦块状、莲座状、瓜果状、舟船状,四方形、长方形、菱形、八角形,对称的,不对称的,人们想到的或是想不到的,都会出现在餐桌上。描绘在食器上的,可以是秀雅的数片枫叶,几株修篁,也可以是一片写意的波诡云谲,一整面现代派的五彩锦绘,但总的来说,色彩大多都素雅、简洁,少精镂细雕,少浓艳鲜丽。筷子虽是从中国传入,但即使王公贵族也几乎不用镶金银或是象牙紫檀的材质,只是简素的白木筷而已。现在费金数万的高级料亭中依然如此。
早年黄遵宪在《日本国志·工艺志》中说:“日本陶器,论其纯白雅素,实不如中国。而今日兼习佛兰西法,于所造器,巧构式样,屡变不穷,所绘花鸟,又时出新意,不习蓝本,着色亦花艳夺目。” 1850年代初期曾随佩里(Perry)将军访问日本的美国东亚文化通威廉姆斯(S.W.Williams)在《日本的产物》一文中记述了自己当年对日本陶瓷器的印象:“该国国民制作出了出色的瓷器,品质也非常的优秀。而且,恐怕任何形状的器具都能做出来吧。我们在店铺里所见到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小型的酒盅和茶碗。陶瓷器虽然已经很普及,而且品质也都做得相当不错,但还远未达到中国人所使用的物品的程度。日本有几个瓷器样品,比我在其他任何地方所见到的都要显得轻薄而光洁。对这样高品质瓷器的需求正在增加。比较粗劣的陶器和不上釉的物品,价格比较低廉,而大多数作品都做得颇为雅致,形态千奇百怪。”
近年日本的瓷器制作,以我个人的观察,已在中国之上,而为一般中国人所不屑的陶器,仍大行其市,其古拙朴野之状,反而有一种不俗的艺术气息。日本人的餐具中,也有用漆器的,偶尔也有玻璃制品,但一般都不会显得太耀眼。
对饮食环境的考究,大概也是日本饮食文化的特点之一。1923年,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受《大阪每日新闻》的派遣到中国来巡游,在上海期间,也遍尝各色中国料理,觉得“小有天”等菜馆的滋味“确实要比东京的中国菜好吃”,可是对中国菜馆的环境,却颇多揶揄嘲讽之词:“总体来说,上海的菜馆不是个令人舒心的所在。房间之间的相隔,即使是小有天,也是毫无风情的板壁。而且,桌子上的盛放食物的餐具,即使在以精美为招牌的一品香,也与日本的西餐馆毫无区别。此外,雅叙园也罢,杏花楼也罢,乃至于兴华川菜馆等,味觉之外的感觉,与其说令人愉悦,不如说是令人震惊。特别是有一次波多君在雅叙园招宴,我问侍者厕所在何处,他答道就在厨房间的水池里解决吧。事实上已经有一个满身油腻的厨师,已经先我一步在那里为我做示范了。这真令我惊恐不已。”(《支那游记》)当然,中国的实况并非都是如此,中国的士大夫阶级其实也是相当讲究的,《随园食单》中就有许多细琐的规定,李渔的《闲情偶记》中就更讲究居所的情趣了,但是一般的庶民,大概还真的没有这份闲情逸致。这部分当受制于当时的经济水平。
日本的武士,本来也是比较粗俗的,后来主动向僧侣阶级靠拢,又积极模仿王公贵族的作风,慢慢地也有了几分风雅。室町初期中上层饮茶之风的兴起,当时奢华的饮茶风气很讲究室内的环境,以后以“闲寂”为内在精神的“佗茶”虽然纠正了这些奢靡的风习,开创了简朴素雅的氛围,但这简朴素雅,其实也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茶庭和茶室的构建都有非常繁琐的规矩(这我在第九章中详细叙述)。在江户时期形成的“大名茶”,更多的是追求情趣。这种看似素朴实际却非常精致的嗜好,自然会影响到日后出现的料理店,尤其是料亭。而一般日本人的居所,本来就比较洁净,这与其洁净的自然环境也有关联。这一点,早年去日本的外国人大概都注意到了。1859年曾在长崎担任过英国领事的荷吉逊(C.P.Hodgson),在她的《长崎信札》中写道:“每家店铺都有一个美丽的小庭院,种着几棵修剪整齐的枞树、杜鹃和百合等,而且在小小的池塘中栽植着些水生植物,池中央有一股泉水喷涌上来,有很多的锦鲤在游泳。这使我感到十分的欣悦。因为由此我知晓了他们具有一种可说是精致的趣味,不是我原先所想象的那种野蛮人。”“每一家店铺整个的看上去都非常洁净,因为人们都把鞋脱在街上,在屋内穿拖鞋,人们在进入店内或屋内时,都会把鞋脱在门口。我所走进的几家商店和人家,都收拾得非常的干净,店主也好家里人也好,都穿着整齐,气宇不俗。” 1885年,当时在东亚颇享有文名的王韬应邀作东瀛之游,一路受到日本友人的款待,在他的《扶桑游记》中这样记录了日本的酒楼:“栗本匏庵(人名)招饮柳岛桥本酒楼,为余饯别。柳岛亦东都名胜所,其地村落参差,河水如带,板桥垂柳,风景宜人。临流一酒楼极轩敞,楼外之黛色波光与楼中之扇影衣香相掩映。”当时来自所谓文明之邦的英国人和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可见江户末期和明治初期的日本,在饮食环境上已经颇为雅致了,也难怪芥川龙之介在上海会发出如此的感叹了。
如今的日本,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物质上的水平,与当初自不可同日而语,但仍然鲜见屋宇宏大、楼堂相连的大餐厅,而多的是那种小巧雅致的店家,而对饮食环境整洁干净的追求,则一如往昔。至于价格不菲的料亭,往往都坐落在僻静的小巷内,绿荫掩映,门扉轻启,一般里面都有秀雅的庭园,一泓池水,半堵假山,处处都可见经营者的良苦用心。即便是开设在大都市摩登大厦内的料理屋,也会挂出两片布帘,点缀着几只古旧的灯笼,营造出些传统日本的情调。这一点,我们在今日开设在中国的日本料理店中亦可略窥一二了。在今天经济发达的中国大都市,尤其是高尚的街区,当年芥川龙之介所描绘的景象大概已是昔日的西洋镜了,但是在稍微偏僻的乡村小镇,我们依然可以经常见到这些历史的残影(我自己曾在紧邻南京的安徽省的香泉镇有过印象深刻的经历),而在日本,即便是偏远的山陬海澨的小饭馆,也大抵都是窗明几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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