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后期,上海的外滩开出了一家“元禄”寿司店,采取“回转寿司”的方式,普通的上海人还没有接触过寿司,回转式的吃法也颇为新奇,一时人气大旺,连锁店或者假冒店出现在各处的街头。
现在寿司差不多成了最典型的日本食品,人们一看见寿司或是瞥见寿司这两个字,立即会联想到日本料理。当然,如今的我们最常见的,或者知道这是寿司的,大概主要是一个小饭团上盖上一片鱼或虾的寿司,就是通常在“回转寿司”店看到的那种,这在日语中称为“握寿司”;或是由紫菜包裹的切成圆块状的,里边往往会有些蔬果鸡蛋之类的,滋味有些酸甜,有时会在“罗森(lawson)”之类日系的便利店中见到,这在日语中称之为“卷寿司”。一般人以为也许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是吃这些食物,其实,如今这类的寿司,历史才不过两百年左右,也就是说,是在江户时代末期的19世纪才诞生的。那么,是否在这之前日本就没有寿司了呢?当然不是。只是“寿司”这一词语的广泛使用,历史并不久远,它是在江户时代由日本人自己创制出来的汉字词语。
日本的文献中最早出现“鲊”这一词语的是718年颁布的法令《养老令》,在734年正仓院文书的《尾张国正税帐》和《但马国正税帐》以及被认为是同一时代的平城京遗迹的出土木简中也有“鲊”的汉字,这说明,至少在奈良时代的初期,或者更早,日本已经有了“鲊”这样一种食物。那么,早期日本的“鲊”(准确的表达应该是“驯鲊”)是怎样的一种食物呢?根据927年完成的《延喜式》等古代文献的记录,其基本原料应该是鱼、米饭和食盐,这一点与《齐民要术》中所表述的是一致的,但具体制作法却并不清楚,料理研究家饭田喜代子在《从“驯鲊”到“早鲊”》一文中根据江户时代的各种料理书进行了归纳整理,将“驯鲊”定义为“将用食盐使肉质变硬后的鱼和米饭渍放在一起,经长久置放后,只吃已经有了酸味的鱼的一种食品”。这其实是一种食品的保存法。米饭的淀粉因为乳酸菌的缘故而受到分解,产生乳酸,从而阻止腐败菌的繁殖,鱼类因此而得以长时间保存。江户时代的17世纪后半期开始出现的“生驯”,则有较大的不同,它是将鱼和放入盐的米饭一起置放在一个容器内,经4—5天或是半个月之后,鱼与米饭一起吃,米饭要让它发出酸味,与洗去酸味的鱼等捏在一起吃,而置放时间很短或差不多立即就能吃的则称作“早驯”,这已经接近今天的寿司了。
早期的要让它出现酸味的“鲊”应该置放多少时间才比较适宜呢?《齐民要术》中没有明言,日本江户时代的文献中则是根据不同的鱼(当然也有季节和地区的差异)来决定其置放时间,具体为三天到一年不等,真是千差万别。在“驯鲊”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大约是鲫鱼,现在在日本中部的滋贺县靠近琵琶湖的地区,依然还留存了一部分鲫鱼的“驯鲊”的制作和食用习惯。对寿司深有研究的日比野光敏氏曾深入滋贺县的近江地区,对当地还留存的“鲫鱼鲊”的制作和食用情况进行了实地调查,并在《探访寿司的历史》一著中作了详细的表述,这里将其主要内容作一个译述。
春天,当琵琶湖水有些转暖的时候,人们便开始在湖中捕捞鲫鱼,这时候的鲫鱼比较壮大,形同鲤鱼,当地人称其为“似五郎”(五郎是鲤鱼的别称),用来做“鲊”的都要选取比较大而且有子的鲫鱼。将捕捞上来的鲫鱼洗净,去除鱼鳞,从鱼鳃处挖出内脏,这时最要紧的是不能弄破苦胆,不然苦味会蔓延到全身。然后在鱼身上抹遍食盐,并通过鱼鳃将食盐塞入鱼腹中。之后将腌制的鱼放入木桶内,压上重石,置放三个月,这样,鱼就变得硬硬的了。到了夏天大约7月中旬的时候,将腌制过的鲫鱼用清水洗净,并把鱼浸在水中让咸味变淡,这时候,鱼的咸味控制在怎样的程度将决定日后“鲊”的鲜美程度,这完全凭制作人的经验和感觉。然后将米饭放入木桶里,一层米饭一层鱼,鱼必须由两层米饭夹住,等完全放满后,盖上嵌入到桶内的盖子,再压上一块重石,有比较仔细的人,要让桶内渗出水来蔓延到盖子上,这样能将桶内与外面的空气隔绝。然后将木桶置放在阴凉处,使鱼和米饭发酵。到了年底,差不多可以食用了,以前都是用作过年时的美食,这时打开盖子,取出鱼,去除沾在上面的米饭,切成薄片装盘上桌,鱼腹内的鱼子金灿灿的甚为诱人。经过近一年的制作和存放,无疑的,这鲫鱼本身具有了一种独特的风味,喜好的人觉得这是至上的美味,不习惯的人会觉得有一种无法接受的酸臭,就犹如以前浙东一带的臭冬瓜和腌鱼一样。因此,虽然日本近江一带的“鲫鱼鲊”相当出名,但如今喜欢的年轻人却是日益减少,再加上这原料是完全取自琵琶湖的野生鲫鱼,制作又完全是手工,非富有经验者不能完成,因此价格就非常高昂,一桶“鲫鱼鲊”的成本会在10万日元左右(现在大约相当于人民币5030元),每一条的价格会在数千日元(数百元人民币),因此,在实际生活中,尤其在大都市中,这样的“驯鲊”,已经渐渐在退出历史的舞台。
上述这种“鲊”的制作方法,与中国1600年以前《齐民要术》所叙述的真的非常相像。自然,在中国本土,除了云南等极少数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还能看到一点蛛丝马迹外,差不多已经完全退出了人们的记忆。因为,当年“鲊”的产生,除了独特的美味外,主要是作为一种鱼的保存法而诞生的,经过这样的制作,“鲊”尤其是河鱼的“鲊”差不多可以保存数月到数年不等,与此同时,当时的人们也习惯或喜欢上了这种独特的滋味。如今,作为保存法,它已经失去了意义,而它的手工制作,在今天看来又是工本浩大,关键是它的滋味,喜欢的人正在日益减少。它的逐渐退出,恐怕也是一个无奈的事实了。
上面所叙述的“鲊”,无疑是“驯鲊”,如果奈良时代已经成立了的话,距今也已有差不多1300年的历史了。到了室町时代中期的15世纪,“鲊”的制作发生了变化,在记录1472—1486年生活的《卷川亲元日纪》中数次出现了这样一个词语“生成”(可以理解为“生驯”,发音相同),这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鱼与米饭发酵后同食的“生驯”。“生驯”与“驯鲊”之间的共同点是它们的材料的是相同的(鱼、米饭、盐),制作法也基本一致,即拌和后发酵,而它们的差异点则是:一,发酵时间比较短甚至大幅度缩短;二,吃的时候米饭并不除去,而是共同食用。何以会在这一时期产生了“生驯”,至今似乎还没有能充分令人信服的说法,有学者解释说,一是人们忍受不了如此漫长的发酵时间;二是将米饭丢弃,是珍惜大米的日本民族所难以容忍的;三是室町时代末期、也就是战国时期,社会动荡,外来的新思想、新事物的冲击不小,人们也试图在“鲊”的制作上寻求新的突破,于是诞生了“生驯”。这些解释有些道理,但未必都经得起深入推敲。我认为,“生驯”的诞生,应该也不是一夜之间的突变,它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人们在反复的实践中,渐渐地体悟到了“生驯”比原先的“驯鲊”有更多的合理性,于是在不断的改良和试验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生驯”这一新的形态。米饭与鱼同食,这为近代寿司的问世奠定了一个基本前提,也为寿司成为一种具有日本独特风味的食品提供了一个基本的可能。“生驯”已不再是一种单纯的食物保存法或保存食品,未经充分的发酵决定了它不可能达到长期的保存,而经过短期发酵(根据鱼的品种或季节的不同,发酵的时间有所差异,一般在数日至数周)所形成的独特的酸味,恐怕才是它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在这样的种种改良的基础上,终于在文政年间(1818—1830年)的江户市内,诞生了寿司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品种“握寿司”。“握”一词,在这里可作“捏”来理解。具体的发明者虽然难以确定,但肯定是经过华屋与兵卫的改良之后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形态(当然当初与现在的形态还是有若干差异的),即将上好的大米蒸煮之后,盛在一个浅口的不上任何油漆的木桶内,在其尚未冷却时用白醋拌匀,随即由熟练的师傅将这些米饭快速地捏成一个个椭圆形的小饭团,其间在饭团内加入一点点山葵泥,最后在饭团上加上一片生的(也有熟的)鱼片或虾片等(日语中称之为Neta,用假名写作ねた,无汉字),食客可蘸上一点酱油吃,一般是一口一个。这就是最为现代人所熟悉的寿司,它的正确的名称应该是“握寿司”。华屋与兵卫这个人开始是经营寿司的行脚商,原本从大阪一带传来的“押寿司”制作颇为麻烦,在食摊上制作和食用都有些不方便,材料也大抵局限于青花鱼,口味比较单一,经他改良过的“握寿司”问世后,立即受到了食客的普遍欢迎,他也因此声名鹊起,生意兴隆起来,最后开出了高级的寿司专门店。鱼生的材料也不局限于青花鱼,江户湾盛产各种鱼虾,据完成于1853年、具有相当史料价值的随笔集《守贞漫稿》的记载,当时用作Neta的主要有鸡蛋烧(一种日本式的几乎不用油的摊鸡蛋)、金枪鱼刺身、大虾、银鱼、穴子(一种类似于河鳗的海鱼)等,每一个价格都是8文,如今的Neta还有海胆、鲷鱼、三文鱼、秋刀鱼乃至于鲍鱼等,其中尤以位于鱼腹部的脂肪肥腴的金枪鱼为珍品。华屋与兵卫的成功,引得其他的经营者纷纷群起仿效,在19世纪的30年代前后,各种寿司的食摊和专门店遍布大街小巷,尤以食摊最受普通民众的喜爱,经营者往往在街衢巷口支起一个摊床,将捏好的寿司一一排放,供食客选择,或由食客点吃,经营者当场捏制,主客皆大欢喜。“握寿司”因其制作简便,口味鲜美,立即越出了江户,风行至全日本,到了19世纪的中期和后期,已经成了寿司的主流,不久便成了日本寿司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品种。因其起源于江户,人们戏称它为江户的“乡土料理”。
在“握寿司”登场的前后,日本还产生了各色各样的寿司。
在1750年的《料理山海乡》和1776年的《新撰献立部类集》中出现了一个新词语“卷鲊”,顾名思义,就是卷起来的寿司。上面提到的用“箦子”卷起来的米饭和鱼就可以称为“卷鲊”。不过,这时会碰到一个问题,就是米饭会沾在竹帘子上,寿司的形状也会缺损。于是人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竹帘子上再铺上一张纸或紫菜,这样米饭就不会沾在竹帘子上了。可是纸是不能吃的,还得把它取下来,比较麻烦,而紫菜则可直接食用,于是,用紫菜包卷的寿司诞生了。里边的内容,开始时还只是用醋拌过的米饭和鱼,渐渐地人们将鱼切成小块,再放上各种蔬菜或酱菜、鸡蛋或其他食物,这就形成了现在的“卷寿司”。如今形态的卷寿司,最终产生于19世纪的江户时代。我最初知晓寿司,就是“卷寿司”。大约是1980年,其时我在北京求学,教授我们日语的一对日本夫妇,将我们几个学生召集到其下榻的友谊宾馆,招待我们享用他们自己制作的“卷寿司”。那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对于国外的东西完全不甚了了,所用的日语教科书,还有很浓厚的文革遗迹,对于日本饮食,既无知识,也无感觉,当时只是感到日本人吃的东西挺好玩的,有一点酸,有一点甜,凉凉的,既没有感觉好吃,也没有感到难吃,以为普通的日本人平常吃的就是那种用紫菜包裹起来的米饭。这是我对寿司的最初印象。
当初在制作“押寿司”或“盒寿司”时,开始时尚未发明出可以抽取底板的木盒子,这样在取出寿司时,会有不少米饭沾在盒子内,于是人们将这些米饭掏出来,再放入些切碎的鱼肉等拌合在一起吃,1795年刊行的《海鳗百珍》和同时期的《名饭部类》等记载说这些醋饭中又拌入海鳗和用酱油煮的章鱼等,因其已经不再具有一定的形状,于是人们称其为“散寿司”,后来里面的菜码越来越丰富,鱼虾、鸡蛋、蔬菜都可放入其内,人们又将其冠名为“五目寿司”(什锦寿司之谓),成了一种家庭料理。
总之,到了江户时代末期的19世纪中叶,现在日本所具有的各种寿司的形态大致已经成熟。当然,各地因地域不同,还有许多不同的制作法,材料也丰富多彩,不过,风行全日本,并广为人们所知晓的大抵是以上几种。
“握寿司”的吃法,日后还有一种新的形态发明,那就是回转寿司。1967年夏天,一家名曰“元禄寿司”的店家在东京的锦系町开出了第一家回转寿司店,之前曾在船桥的健康中心开设过试验店,不久便正式推出。样式为一椭圆形的吧台,吧台内寿司的制作人现场捏制各色寿司,然后放在由传送带转动的吧台上,食客根据自己的嗜好和需要自由取用。最初的时候,每个小盘内有3个寿司,价50日元,现在大抵为2个,价100日元,最后按盘子的数量或颜色(有时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价格)结账。这样的新形态立即受到了食客的欢迎,它的魅力在于一是现场制作,新鲜;二是可自由取用,方便;三是价格相对低廉,实惠。这一形态,现在已经传到了海外。上海曾经风行过一阵,现在好像没有那么热了。
吃寿司的店家,在日本自然有无数,最具盛名、价格也颇为高昂的当属东京银座的“久兵卫”本店。虽说是在银座,可已是银座的八町目,距离新桥车站更近。饭店的外观和内饰朴素而高雅,从地下一层到地上五层,各个楼层的格局不尽相同,价格也各有差异,消费水准一般午饭在每人6000—15000日元,晚饭在10000—30000日元之间。除了包间之外,多为吧台式,可以随意观察厨师的制作,也可轻松地与他们搭话。二楼的午饭有三种套餐:“志野”6000日元;“织部”7500日元;当日由厨师搭配的10000日元。“织部”套餐有这样几种:金枪鱼腹部的中等品(金枪鱼腹部的鱼肉脂肪肥厚,入口即化,故价格较贵);真鲷;大虾;海胆;金枪鱼腹部的上等品;短时腌制的青花鱼(肉质比新鲜的更加紧致);星鳗;鲑鱼的鱼子。当然,食材绝对都是上乘的。有意思的是,这里做寿司的米饭是温的(一般都是凉的),口感更佳,这也要求捏制的技术更高。吃寿司的时候,一般都不喝酒,现在通常的情形是佐以凉的乌龙茶。到银座的“久兵卫”去吃一次寿司,是很多日本人的向往。除了银座的本店外,还在东京的新大谷饭店、大仓饭店和大阪的帝国饭店等最高级的酒店内开设了分店,在这样的地方请人吃寿司,当然是很有脸面的事。
也有不少口碑甚佳、价格却不太贵的店家。靠近东京湾的“筑地”鱼市场内,凭借新鲜的食材,开设了好几家寿司店,门面都很小,每天顾客盈门,狭窄的店门口,经常排着不短的队列。一个冬日周六的上午,我也慕名前往,市场内售卖的各色鱼鲜和干货都很诱人,市场边上的料理店,也是游客趋之若鹜的所在。有一家名曰“寿司大”的店家,终日排着长队,等上一两个小时是必须的训练。店铺自然没有什么高级感,店堂也颇为狭小,但一样干净。这里的卖点就是食材新鲜,省去了运输和冷藏的时间和成本,3900日元的厨师挺搭配的套餐,货色不比“久兵卫”逊色,价格却是大大的亲民。还有一家“美味勘”,也爆有人气,门口一直拉着队列线,正可谓门庭若市,店家从清晨五点半经营到下午三点,消费平均在每人2500—3500日元,你付出的代价,就是要等上漫长的时间,风和日丽倒也罢了,风雨大作或烈日暴晒时,真的也很难淡定,但每天真的有那么多食客慕名而来,队列中,有不少金发碧眼的欧美客,中国台湾过来的也不罕见,但中国的大陆客倒真的难得遇见,也许大家都忙着去扫货了,或者对于大冬天吃冷冷的鱼饭团还没有产生真正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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