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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我们这边做生意吗

时间:2023-03-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一节课,商人们将准备一段简短的演讲,通报他们在模拟活动中对石头汤文化的认识和了解,然后石头人会对石头汤文化进行综合性的描述,和大家交流“生活本来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讲完开场白以后,四个商人贸易小组各派出一名代表站在教室前面,讲述他们对石头汤文化的认识和了解。石头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很不情愿地说起了石头汤文化的一些活动信息。他们似乎根本就不关心其他人是否理解石头汤文化。
无法和解_石头汤实验:文化隔阂为什么如此顽固

5月6日:“你们就是一帮无聊愚蠢的嬉皮士”

本课程的模拟活动部分已经结束了,两个文化的学生将在本学季剩下的时间里一起上课,我们计划用两节课的时间让学生们“梳理”一下过去五周内发生的事情。第一节课,商人们将准备一段简短的演讲,通报他们在模拟活动中对石头汤文化的认识和了解,然后石头人会对石头汤文化进行综合性的描述,和大家交流“生活本来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们鼓励所有学生在课堂上积极提问、踊跃发言,希望整个班级都能就刚刚完成的模拟活动展开开诚布公、翔实有趣的对话。第二节课的安排和第一节课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讨论将围绕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展开。

石头人占据道德高地

我们的上课地点在大会议室,这里也是石头人在过去五个星期内开展各项活动的地方。上课前一天晚上,我将房间里的桌椅布置成面对讲台的U形,同时在后面和两侧靠墙的位置也布置了一些桌椅。上课那天,当我来到教室时,门还锁着没开,学生们全都挤在走廊上。我打开教室门,学生们鱼贯而入,石头人还像之前一样以家族为单位坐在原来的位置,结果商人们就只能坐到墙边的那些座位上。

瑞秋很明显能感受到走进教室的学生分成了两派,对她的态度也有非常明显的区别:一派将她看作“我们的老师”,一派将她看作“你们的老师”。石头汤文化的学生热情地跟瑞秋和迈克教授打招呼,但对我却视而不见;公平贸易联盟的学生则完全无视瑞秋的存在。刚开始,瑞秋还将这一现象归因为模拟活动的后遗症,非常有趣而且完全能够预见得到。但等大家都坐好以后,她发现我和她也只跟“我们的学生”打招呼。她向我表达了自己的担心,我们简短地讨论了一下,但在现场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对策来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暂时让迈克教授站在中间,因为他和两边文化的关系相对均衡。

石头人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很警惕。(后来,他们承认上这节课的时候心里非常害怕。)当8:10开始上课的时候,整整三分之一的石头人还没来,而商人那边只缺一个人,所以石头人变得更加紧张。大面积的缺席加上当时的座位安排,石头人挤在一起,被人数众多的商人包围在中间。

讲完开场白以后,四个商人贸易小组各派出一名代表站在教室前面,讲述他们对石头汤文化的认识和了解。“首先,你们就是一群嬉皮士。”“你们喜欢艺术、手工艺品、唱歌、跳舞,你们不需要工作就能拥有一切。”“你们一直都很友好,彼此关爱。”“你们好像对自己的祖母非常痴迷。”“你们做了很多想象出来的汤。”最后这句话引起了其他商人的一阵哄堂大笑。说到石头人离开自己家园这件事时,商人们连珠炮似的问了石头人很多问题:“你们为什么要走?”“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对‘祖母’这个词的乱用冒犯了你们?”“你们生气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教你们交易语言吗?”“你们感到沮丧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教你们怎么在我们这边做生意吗?”“你们不高兴是因为我们去你们那访问时直接向你们要钱吗?”

石头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而是很不情愿地说起了石头汤文化的一些活动信息。在瑞秋的反复引导下,其中一个石头人才磕磕巴巴地读了一遍石头汤的故事,然后其他石头人也加入进来,谈了一下他们的日常活动。他们谈到了文化泄密事件,但却非常谨慎,绝口不提自己这边相关人员的过错和责任。他们解释说,组织“龙卷风”事件是为了进行重新调整,还说因为担心商人会偷走石头汤族的财富,所以决定将金钱“埋起来”。这里又引发了商人连珠炮似的提问:“你们不是说自己不在乎钱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们为什么会在乎我们偷钱这件事呢?”“你们为什么要把钱藏起来?”“你们为什么要用不值钱的硬币代替?”有个商人说话非常刻薄:“你们根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石头人公开纸牌游戏规则的时候,有些商人翻着白眼说石头汤文化的生活“太无聊、太愚蠢”了,有些商人则回到老生常谈的那个问题:“如果输赢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的话,你们明知道我们非常想赢,为什么不让我们赢呢?……为什么不把你们的钱全都给我们呢?”

虽然没有一个商人问过石头人的社会结构、家庭单位、日常生活,但石头人却主动展示了一张很大的剪贴画,这是他们在课前专门准备的。画上有一棵家族树,正中间的位置用很大的字体写着“石头汤联盟”,周围有很多手绘图和剪贴图,展示了不同的石头人家族以及石头人非常重视的目标和价值观。

商人布鲁诺看了之后对身边的商人说:“这么烂!我刚上三年级的妹妹做得都比这个好!”周围的商人听了以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嘘!”我让他们安静一点,同时祈祷石头人没有听见这句话。没想到布鲁诺转过头,小声对我说:“得了吧老师,都是大学生了,你看他们……”我只好又冲他“嘘”了一声。

结果石头人发言的时候,他们言语中的防御意味越来越强,而且在回答商人的某些问题时开始现场编故事(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詹森在后来的现场记录中提到过这件事。

他们问的那些问题我们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看到丹尼斯和梅丽莎现场编故事还是挺有趣的,当时连我都被他们的故事给骗过去了,我还以为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呢!他们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但实际上很多活动都是我们在模拟活动中自己想出来的。关于钱,我们的确是有点不明所以,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新钱又是从哪里来的、钱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知道,商人肯定会觉得我们都很傻,因为在公平贸易联盟那边,所有人都知道钱是怎么一回事。对他们来说,钱就是一切,钱就是他们的上帝!(詹森,石头汤,5月6日)

我在当天的现场记录中流露出了极大的沮丧,因为石头人根本没有踊跃发言,我把这种情况归因于石头人没有积极参与的态度。我觉得他们本来应该有很多东西要跟商人们说,他们应该更加积极地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辩护,结果他们连最起码的对话都没有做到。我觉得他们没有付出应有的努力。现在摘录以下这段文字,我心里还是略感尴尬。

今天的石头人沉默寡言,这让我十分抓狂。他们似乎根本就不关心其他人是否理解石头汤文化。当然了,即使他们真的放开了,估计也会受到商人的冷嘲热讽和轻蔑挑剔,我猜这也是他们封闭起来的一个原因。不过即便如此,石头人也应该付出更多努力,为自己做出更多解释。他们现在摆出这样一副道德高尚的受害者姿态,我真的感到非常恼火。可怜的石头人!当然,商人们也的确太过傲慢。虽然我非常不想承认,但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们可能永远都不能让这两个组融合成一个集体了,除非他们双方都努力,单靠一方是做不到的。石头人必须行动起来才行。(黛博拉,5月6日)

瑞秋当天的现场记录并没能缓解我内心的焦虑,不过她对石头人所面临的困境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描述。请注意,她在记录中经常提到“我的”学生。

商人们问了很多问题……我的学生坐在教室中间,周围全都是商人。我问他们谁愿意先发言,但没有人响应。我推了一下“纽带”家族的贾思敏,但她不愿意到前面去,而和她属于同一家族的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刚到教室,我也不想让他们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站到前面去。最终,在我的反复引导下,丹尼斯、亚伦、西妈、梅丽莎和曼蒂站了起来。

他们全都看着我,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提示他们,可以“介绍一下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价值观,还可以说说我们的日常活动”。他们看上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继续提示道:“那就先从我们为什么叫‘石头汤联盟’说起吧。”他们这才开始发言。丹尼斯想要在白板上画图,梅丽莎提醒道:“我们不是带着图来的嘛!”站在前面的石头人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坐在下面的石头人也有几个笑了起来。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中吗?接着,丹尼斯在曼蒂、梅丽莎和西妈的帮助下展开了剪贴画。

丹尼斯解释了石头汤的标志,强调说我们是一个“宗族”。他还详细地解释了“石头汤联盟”这个名称的由来,讲述了石头汤的故事(脸上略带尴尬),强调说这也是为什么石头人经常会讨论有关“汤”的问题。接着,他解释了剪贴画上每个家族的族徽,讲到城堡的时候,梅丽莎插话道:“西妈住在城堡里!”教室里传来不少笑声。然后他们开始说石头汤文化的价值观:“我们重视彼此、强调善良和友爱。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讲故事、做游戏,我们非常注重分享。”然后他们几个谈到了我们的宴会,谈到了我们石头人的年度庆祝活动是如何举行的。

他们告诉商人,石头人的游戏是以促进彼此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为目的的,游戏本身并不重要。金钱也不重要,所以放在谁手里都没关系,反正每天游戏结束之后他们都会把钱放回原来的罐子里,所以输赢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说,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纸牌游戏规则,不过一般都会用J、Q、K这种带有人脸的纸牌提示对方违背了石头汤文化的价值观。亚伦举起手里的索引卡解释说,每个石头人都有一张这样的卡片,遵守石头汤文化的价值观就能得到签名,反之上面就会有数字。他们着重指出,如果石头人违反了规定,其他家族的成员也是可以向其出示警告牌或者在其索引卡上写数字的。他们还提到了跳舞,说他们每次上课前都会跳舞,虽然刚开始大家的舞姿看上去很笨拙、很僵硬,但每个人都很投入,也很享受。西妈指着梅丽莎说:“最后一天跳舞的时候,这家伙超级投入!”梅丽莎哈哈大笑起来,下面也有不少石头人跟着笑了起来。我的笔记本电脑无法将视频输出到教室里的大屏幕上,但是讨论快结束时,我向全班学生展示了一遍石头人活动时的照片。

龙卷风事件是个讨论比较热烈的话题,我的学生全都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们一些提示,告诉他们该说什么。我建议他们从我发给大家的那封电子邮件说起。丹尼斯说:“我们的文化价值观和我们的规则被泄露出去了,你们都知道了。比如说,我们的族宝,你们全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大家全都开玩笑地指着洛蕾塔。他们说起石头人去化学实验大楼里的“高地”讨论如何修订原来的规则,最后决定改变原来的游戏方式,保护我们的族宝。他们还说自己当时“吓坏了”,而且非常“害怕”商人。有个商人可能之前就猜测石头人是出于恐惧才离开的,这时直接问道:“真的吗?你们当时真的害怕了吗?”丹尼斯回答道:“是的!我们当时真的吓坏了,你们凑那么近,都逼到我们脸上来了,我们当然会感到害怕!”

发言过程中,我的学生美滋滋地点出了那些偷硬币的人、见到什么就要什么的人、出卖族宝信息的人、想要拿走族宝脖子上的项链的人,等等。讲述这些时,我的学生十分友好,但我注意到有几个商人看上去有点尴尬,好像自己被人“出卖”了一样。有些商人摇着头表示不满,有些干脆直接低下头、弯下腰。黛比请族宝们解释一下他们的经历。他们说,身在石头人中间时,他们觉得自己是受保护的,觉得自己很强大,但是一旦来到商人的地盘,他们就会觉得不受尊重,即使挥舞警告纸牌也没有用。伊里奥特说,她至少向商人“挥舞过30次警告纸牌,但是根本就没有人理她”。坐在前排的一个商人点着头说:“没错,那张破牌对我们根本就不起作用。”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的财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丹尼斯灵机一动,随口编了个故事,说是从我们的祖母那里继承来的。西妈之前说过,我们的财富来自我们善良、友爱的价值观,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富有。提问的那个商人说这让她很吃惊,因为他们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就是,如果一个文化总是不停地给别人东西,那么这个文化到底是如何得以延续的呢?这就让我们说起了假硬币的事。我的学生解释说,因为商人们见什么要什么,所以他们只好把金币全都“埋起来”了。不管是什么东西,珠子、硬币、纸,只要被商人看到了就保不住了。所以他们才想出这个办法来,这样既可以让商人们带点东西回去,又可以保证他们带走的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样一来,他们既不会失去自己的资源或金币,又能大方地给商人东西。商人们听到这里全都十分震惊,都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事实上,石头人这么做并无恶意,因为他们的动机没变,还是想通过“给予”让商人们高兴。

在整个演讲和对话过程中,学生们的表现很值得一提。商人们的表现有点两极分化。有些商人肢体语言十分丰富,态度傲慢、目中无人。他们坐在教室前排,想什么时候插话就什么时候插话,要不就懒洋洋地坐在教室后面,像是整个世界的主人一样。另一些商人的表现则完全相反。他们坐在门边靠墙的座位上,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也有可能是沾沾自喜?),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同于他们,我的学生抱团聚在一起,不停地向我抛来询问的目光。他们看上去像是被从规范体系中“连根拔起”一样,总是想从我这里寻求安慰,离我较远的人就会试着从西妈那里寻求安慰。观察这些细微之处很有意思。此外我还注意到,除了贾思敏之外,“纽带”家族因为迟到全都靠着后墙和商人坐在一起。(瑞秋,石头汤,5月6日)

说实话,学生这节课的表现的确让我有些失望,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之前的想法是非常不合实际的。两种文化的学生其实都积极参与了这个研究项目。事实上,他们(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为什么我们就看不透这两种文化的本质呢?不论是石头人的文化,还是商人的文化,它们都是人为设计出来的、非真实的、暂时的;一旦我们走出教室,这两种文化对我们的现实生活都没有任何影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是时候和这两种设计出来的(而且说实话也很傻的)文化挥手道别了,是时候像个学者那样后退一步,对自己的经历和发现进行客观的分析了。下次上课的时候,我会向全班学生强调这一点。

5月8日:“你们就是一群财迷”

上课铃声响过以后,教室里只有10个石头族学生(后来又来了三个),这让我觉得很沮丧。虽然石头汤文化从一开始就存在缺勤和迟到的问题(我将其归因于石头汤文化本身悠闲、懒散的特点),但是我和瑞秋认为,这一次的情况和之前有所不同。上节课大部分时间对石头人来说并不愉快,有些时候甚至让他们感到十分煎熬。商人们的态度非常不友好,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进行客观的讨论,但实际上,讨论的话题和提出的问题背后是商人对石头人掩饰不住的敌意。今天,我们希望对商人文化进行同样的讨论和质疑,我们期待两种文化之间的关系能够因此而得到改善。

我们请石头人站起来说一说他们对公平贸易联盟文化的认识和了解,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站出来。因为来上课的石头人本来就为数不多,所以瑞秋直接要求他们全都到教室前面来,但是只有四个学生很不情愿地照做了。他们首先就商人的行为谈了谈自己的看法。四位石头人都表示,活动开始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商人被划分成不同的公司,而不是家族;对商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金钱和交易游戏。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弄懂交易游戏的规则和商人们使用的交易语言。其中一位石头人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一点猜测:“我们认为,不同颜色的卡牌有可能对应着不同的公司。”话音刚落,坐在后排的两个商人哈哈大笑起来:“才不是呢!你们完全搞错了!”“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于是,这次对话戛然而止,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在我们的鼓励之下,石头人又鼓起勇气问了几个问题,想了解商人们在不做交易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以及为什么他们的互动中完全没有“请”或者“谢谢”之类的礼貌用语。商人们解释说,交易的时候只能使用专门的交易语言,而这种语言里没有“请”和“谢谢”这些词。然后石头人弗雷德里克问商人们,如果需要的话,他们是否可以自己创造新词。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他接着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发明些礼貌用语呢?”

有个石头人读过我研究计划书里有关商人文化故事的内容,然后在谷歌上做了一些搜索和调查,她在课堂上说:“你们这个故事的出处是圣经,对不对?”她说得非常对,但是商人们对此一无所知。我刚想开口解释,商人布鲁诺态度坚决地摇着头说:“绝对不是,肯定不是圣经故事!”其他商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石头人本来应该问更多的问题,但他们始终沉默寡言,我们对此也十分无奈。后来我们只好进入下一环节,我们播放了一段由公平贸易联盟的三位成员制作完成的短视频,用来解释商人的交易游戏。在短视频中,两名商人负责表演交易活动,第三个人以画外音的形式进行解释。整个放映期间,石头人们始终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地观看着,后来听到画外音解释说石头人手里掌握着一些十分稀缺、价值极高的交易卡,所有石头人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商人们当时为什么会一窝蜂地涌上来、争先恐后地跟他们做交易了。

最后,我们问石头人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们并没有马上回答。商人哈里接过话茬儿,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商人们是如何使用“祖母”和“祖父”这两个词的。他说商人们担心这么做冒犯了石头人并有可能导致了石头人后来的失踪事件。石头人仍然沉默不语,而其他商人则有话要说:“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实际上并不在乎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只不过不想让你们生气。我们只想让你们继续和我们做生意,我们想要你们手里的卡和你们手里的钱!”

这时,迈克教授突然感叹道:“你们就是一群财迷。”现在想来我还很惭愧,但是当时我在情感上确实过于投入,所以马上愤怒地反驳道:“你的话让我觉得很受冒犯!我们这种文化本来就要求每个人都凭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我们是有道德和规范的!我们并没有想要占别人的便宜。虽然我们有时候具有攻击性,但我们永远都是公平的!”商人们全都为我的发言热烈鼓掌。石头人继续沉默,我马上就后悔自己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我本来是想让两边的学生达成和解,结果自己都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知道,自己刚才的爆发只能让两个阵营更加分化。瑞秋对此也感到十分恼怒(对此我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当领导人出面“指责”其中一方时,两种文化之间的割裂会进一步加剧。我尽量不对任何议题发表个人意见,因为两组学生本就已经十分困惑了,这时候如果领导人再介入的话,他们便更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对的”以及“谁是对的”了。特别是有关“工作道德”这个问题,因为工作文化本身就是人为定义的,而物质上的奖励(金钱、签名等)又完全是随意规定的。(瑞秋,石头汤,5月8日)

在大家意识到我的越界行为以后,所有人都看着迈克教授,教室里安静得就算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石头人梅丽莎显然想化解课堂上的紧张气氛,于是向商人提了一个问题:“除了交易,你们还会做什么?”商人们的回答是:“制定交易策略”“计划下一步行动”“数钱”。梅丽莎对这些回答并不是很满意,于是追问道:“除了这些以外呢?除了交易游戏之外,你们还会做什么?”这次轮到商人们集体沉默了。

梅丽莎继续问道:“你们有些人到我们这边访问的时候表现得就很不一样,友好得多,也礼貌得多,而且看样子并不是很想回家。那么,你们更喜欢哪一种文化呢?”商人崔维斯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不想离开是因为我们想从你们那里拿到更多的钱。”

石头人们听了他的话之后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所以你们唯一关心的就是钱咯?”讨论进行到这里时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公平贸易联盟的成员们对石头汤文化发动了全面进攻。所有人同时发言,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他们都指责石头人懒惰、不思进取、缺乏工作热情。

对此,瑞秋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我不太喜欢讨论(如果可以称其为讨论的话)中出现的这个转折,因为它在暗示石头人的工作毫无价值,而且强调商人们在工作道德的层面上有一种潜在的优越感。争论到底哪一方的工作“更加努力”似乎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双方都在为自己所属的文化所推崇的价值观而努力工作:商人们为赚钱而努力工作,而石头人则为创建社会关系和文化历史而努力工作,甚至还曾重新设计了游戏规则。双方的“工作”内容截然不同,但做起来都不容易,而且均符合各自的文化价值观。事实上,金钱对他们任何一方来说都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这两种文化都是虚构的。任何一个石头人都可以选择完全不参与游戏,也可以不“努力工作”,这绝对不会影响到他们身为石头汤文化成员的身份。同样,任何石头人都可以选择不遵守讲故事、重视祖母、非竞争这些文化价值观(有些石头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而这并不会损害到他们的物质利益。(瑞秋,石头汤,5月8日)

好在“梳理周”总算是过去了,然而,原定的目标—推动两种文化的沟通并打破我们一手创立起来的文化界线—并未得以实现。而实际上,两个学生团体变得更加分裂,对立也变得更加公开化。我们不想再以记录者的身份参与下一个阶段的活动,因为这实在是让人身心疲惫。下课前,我对全班学生说:“如果你们认为自己的个性完全不适合你现在所处的文化,请举手。”结果每个组只有一个人举手。后来,有个石头人在当天的现场记录中说,如果能分到商人组的话,自己会更开心一点。绝大部分学生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属的文化类别中,因此,让他们对模拟活动或者对我们在这些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客观公正的分析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梳理周的现场记录

讨论中,每个人都站在自己所属文化的角度发言,这一点让我感到十分吃惊。讨论过程中,石头人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反映出石头汤文化的价值观;而商人脑海里想的也全都是公平贸易文化的最大利益。当然,我也不例外,而且有时候还会非常投入。这些现象让我觉得非常有趣,因为我们已经完全接纳了各自的文化价值观,所以才会在火药味很浓的讨论中为自己的文化做出激烈的辩护。周四下课的时候,与前一周相比,我变得更不喜欢石头人了。我觉得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更符合我已有的价值观:努力工作、公平竞争、奋力达成目标。石头汤文化是一种休闲文化,如果让我整天坐在那里,除了打牌和聊天以外什么都不干,我肯定会无聊到发疯,而且会失去所有的自尊。我认为,休闲时间应该是靠自己的努力赚来的。说实话,访问石头人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无聊,之所以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因为我想保持最起码的礼貌。当他们说纸牌游戏从本质上来说毫无意义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我早就感觉到了。当他们解释有关祖母的那些规则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石头人里有个穿粉红上衣的女生对商人特别有敌意。她觉得我们竞争卡牌的行为非常愚蠢,认为我们的价值观十分扭曲,认为我们不应该将金钱置于友谊之上。她几次用“贪婪”这个词来形容商人,于是我忍不住举手发言,指出如果他们也必须通过赚钱才能生存下去的话,他们肯定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她反驳说阿米什人的生活就很简单,他们并不需要赚钱也能生存下去。我当时很想反问她是不是想要像阿米什人那样生活,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想表现出对其他宗教的不敬。如果不需要努力工作就能生活下去的话,将友谊和交流放在第一位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不相信她会真的想变成阿米什人,所以觉得她搬出这个来说事非常荒谬。很显然,我并不想跟石头人交换文化,因为我认为石头汤文化根本就难以为继。他们说自己的祖先留下来一大笔财富,这听上去很美好,但完全不现实。坐吃山空,再多的钱也会被花光,而石头人却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补充自己的资金。不仅如此,他们还大把大把地向外撒钱。如果活动继续进行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他们的金库会见底。当然,这并不是说石头汤文化毫无可取之处。能够放松下来和朋友们聊聊天还是挺好的,这是商人们所需要的。但是,石头人也需要寻找其他的消遣方式,因为他们的文化实在太无聊了。他们推崇个性化,我对此表示尊重。但是,如果他们的社会想要持续发展下去的话,就需要引入竞争,发展经济。他们现在这样就像是过上了退休以后的生活一样,而且这种退休生活并不是通过努力工作所赢得的。他们来访的时候受到冷遇并感到不舒服,对此我也深感遗憾并在班上公开表达了这种遗憾。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文化,因为我觉得石头人太过懒惰,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懒惰这种性格,不喜欢坐享其成,也不喜欢无所事事地挥霍集体的钱。(艾丽,公平贸易联盟,5月8日)

我们石头人有着很强的道德观。(我们是有道德的人!)我们更加詹视彼此,因此,我们的社会更加和平,我们不需要去处理各种纠纷。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则充斥着欺诈、偷窃和剥削,目的就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财富,而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钱。我个人更喜欢石头汤文化这样的社会。我喜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的祖母好吗?”),每一个人都有闪光点,而不喜欢像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感受的商人那样,通过一个人所拥有的财产数量来判断其价值。我们不需要赚钱,因为我们已经非常富足了,所以没有人会去占别人的便宜,也不会因为这种具有攻击性的经济而产生经济差异。我非常同情穷人,所以很自然会去帮助贫困的人和不幸的人改善生活。

商人既没有文化又缺乏道德,我对他们深表同情。他们只能用视频等冷冰冰的高科技手段来教育我们,没有家族观念也没有家庭活动。如果经过今天的讨论之后还能回到我们各自的文化中去生活,我觉得商人们最终一定会认识到自己被骗了。再过一个星期左右,我估计他们的游戏就不会再有吸引力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呢?除了自私的欲望之外,他们一无所有。石头人和商人之间的互动更加彰显了两种文化之间鲜明的对比。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的分歧很大,现在,对他们的文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我觉得两个文化之间的隔阂变得更大了。他们是商人,而我们是石头人。(杰西卡,石头汤,5月8日)

课后,我和瑞秋、迈克讨论了一下该如何继续进行下去。虽然我非常想听一下他们的建议,同时也非常需要他们的建议,但我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大吼大叫),他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最后只能礼貌地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沮丧不已。以下就是我在这次三人会议上的部分讲话记录。

哦,老天!这个项目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我已经控制不了它了!瑞秋恨我(可以理解),迈克正在思考该为我准备多长的绳子……才能让我吊死自己?我快要疯掉了,这件事真的让我快要发疯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当初真的以为自己能为两个文化设定一个人为的结束点吗?但是,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的(我的!)团队忠诚感竟然会在实验活动结束以后继续存在。我本来全都计划好了的。啊!现在,我们本应该坐下来好好佩服一下自己,竟然取得了这么了不起的成就;好好欣赏一下这些堆成山的金钱,还有这些数据和观点;好好想一下怎样才能更好地把这些成果展示出来。但我们却在这里争论到底哪一种文化更好,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因为文化没有好坏之分。难道是我太天真了吗?是吗?我必须好好控制这个项目!我必须好好控制自己!优先度!优先度!课程第一!我必须先抢救课程(只剩下三个星期了!),然后再花时间详细钻研这个项目。我觉得这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课(让我付出了很大代价),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无法废除文化。(这就是我的研究发现吗?)我一直在琢磨“进步天使”这个概念。[1]那么我们最终究竟留下了什么呢?

5月13日: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歌德将科学发现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对经验现象进行识别。在我们的这个研究项目中,设计实验内容的时候就对现象进行了定义,希望能够体验小型群体的文化起源。第二个阶段是在不同条件下对该现象进行复制重现。我坚信我们已经通过文化模拟活动完成了这个阶段的任务并发展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新社会体系,每一种都拥有独特的框架,能够赋予社会事件特定的意义。我们对自己所属的体系有着极强的认同感并将另一种文化中的成员定义为“他者”。为了构建两个群体之间的界线,我们规定了复杂的行为模式并花费大量的精力去维护这些界线,同时就这些界线进行协商。

第三个研究阶段是对连续事件中出现的“抽象现象”进行识别和记录。在这个阶段,研究人员可以对其发现进行概括和总结,最终可以获得两个结果:一是将现象分离出来获取其发展的第一手资料,以便我们对其有更深的认识和了解;二是获得类似的事件序列,以使所研究的现象得以重现并供学生和研究人员识别和分析。用歌德的话来说,我们应该与现象的发展保持一致,调整我们的感官去捕捉文化的进程。我认为,我们的研究现在正处于至关重要的第三阶段,成功与否将决定学生最终能够从这门课程中学到什么东西并将决定我撰写论文的形式与结论。

我当时认为,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无法从模拟实验中抽身出来,无法对自己所参与的各项事件有一个综合性的认识,因此完全寄希望于课程下一个阶段的进展,希望能够通过阅读并讨论指定的研究文献来进行某种程度的干预,化解班上紧张的对立情绪,帮大家放下情感上的投入,让所有人退后一步进行更加客观的讨论和分析。我希望这些社会学理论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找回方向,为我们提供新的角度来看待文化的发展方式,同时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受和言行。

文化模拟过程中,我们一直都在阅读意大利学者桂塞皮·曼托瓦里(Guiseppe Mantovani)于2000年出版的《探索边界:认识文化与心理》一书。他在书中将历史事件与社会学理论结合起来,用极具可读性的叙事风格阐释了文化作为一种框架对我们的经验进行组织的方式。因此在接下来三个星期的课程里,我们将会重温曼托瓦里的理论和实例并将其与其他当代经典文献进行比较,根据我们在模拟实验中所获取的经验对其展开讨论。我们将继续要求学生在每节课后以书面形式进行反思,只不过内容不再是之前的现场记录,而是将阅读材料与模拟事件结合起来阐述自己的看法。

每节课上都会有一组学生向大家展示不同的阅读材料,然后负责组织全班进行讨论。我的计划是让学生自己报名选小组,然后讨论决定每个小组的议题。我拿出一张小组签名表递给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让他们逐个往后传,每个学生都在想要加入的小组后面签名。之后我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当所有人都签完名以后,我要求最后那个学生按小组宣读姓名,这样大家就知道自己的小组里都有谁,然后坐在一起进行讨论。但结果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换座位。我们这才意识到,不光分属两种文化的学生之间在自选小组中毫无交集,而且大部分小组都是根据原来的石头家族或者贸易公司划分的。我很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为什么没有强行给学生划分小组。但考虑到学生们现在对彼此已经变得文明礼貌多了,所以我们也不想再去打破这种平衡,只能听之任之,继续进行下面的内容。

下一项任务是简要学习一下《探索边界》前几个章节的内容。在这几章里,曼托瓦里主要讲述了哥伦布初见加勒比地区原住民以及后来对他们进行剥削的相关历史记录。首先,我们让学生分小组阅读曼托瓦里的文章,然后问他们阅读过程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以及曼托瓦里的观点中有哪些特别适用于我们模拟活动中的跨文化接触。

“石头人是落后民族。”“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不受欧洲人的剥削和侵犯。”从商人们的这些评论中,你很难判断他们到底是在说加勒比地区的原住民还是在说模拟文化实验中的石头人。但有一点非常明显,那就是他们认为二者互为映像、难分彼此。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个商人提到自己有点像哥伦布手下的一员(不过有人在稍后提交的现场记录中提到了这一点)。而石头人则很快就将商人和哥伦布联系在一起并将商人们对如此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这一点当作证明商人与哥伦布的手下非常相似的证据。

丹尼斯(石头人)认为,根据曼托瓦里在书里写明的定义,石头人与商人交往的体验是“跨文化接触”,但商人的体验却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这一观点,他特意朗读了书中的一段文字:“如果不将对方考虑在内,如果对方不说话、不是作为人类而存在、没有公认的权利,那我们还能称之为‘接触’吗?”

他的观点马上引来了商人们的反对:“但是你们可以说话!你们可以说英语!”

丹尼斯反驳道:“没错,我们是可以说话,但是你们根本就不听我们说话,因为我们所说的不是你们的秘密交易语言。”

短暂的讨论过后,杰米(石头人)站起来大声朗读了以下段落,表明石头人为获得“高贵的野蛮人”这一标签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哥伦布以为自己懂得土著居民的语言和思想,但实际上,他的“懂得”和真正的“懂得”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这种莫名的自信表明,欧洲人不仅难以和他人交流,同时也很难承认自己在文化上同样也属于“他者”。交流与沟通的发展要求对话双方必须存在共识,只有在这种共识的基础上才能进一步探索相互之间的意图。但是,哥伦布和阿拉瓦克人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共识,不过哥伦布对此倒是并不担心(读到这里时,杰米特意停顿了一下以示强调,然后提高音调一字一顿地继续往下读),因为他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知道那些土著“国王”会拱手奉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曼托瓦里《探索边界:认识文化与心理》)

听完这段话以后,商人们全都目瞪口呆。他们反驳道:“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是你们自己想把钱全都给我们!”

“不!是你们想要拿走我们的钱,我们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根本就没办法阻止你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可以拒绝啊!”

“我们不能拒绝。你们不明白,我们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你们不是能说英语吗!”

“你们还是不明白。石头人一直都是慷慨大方的,我们不能把金钱看得很重。因为对我们来说,金钱一点都不重要。”

商人们听了石头人的话以后纷纷摇头,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同样的语言会有如此不同的含义。迈克提议我们细读“成熟的西方世界遇上原始的土著社会”这个故事,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教学机会,可惜时间并不允许。

我觉得阅读还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它让石头人找到了可以表达自己的语言,而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想要告诉我们的:石头汤文化中没有可以用来与商人进行互动的社会活动。对此,商人们表示:“你们不是能说英语吗?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呢?”这让我们(包括石头人和研究团队,但很有可能并不包括大部分商人)意识到,这并不是语言的问题。石头汤文化的根本理念决定了其与人互动的规范,石头人不可以将财富据为己有而不与商人们分享。公平贸易联盟的信条就是积累个人财富,隐藏在这一信条背后的理念就是可以无视审美、无视道德,同时这也让商人们一眼就能看穿石头人所处的困境。石头人认为,假以时日,他们也会发展出更好的自我保护策略,但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对自己所詹视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做出巨大的改变。

这一切在现在看来一目了然。但在当时,当我发现不论是曼托瓦里的话还是石头人的新发现都无法改变商人们傲慢的态度时,我感到惊讶和失望。他们一个个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像是无法相信石头人竟会如此愚蠢,无法理解石头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身陷于这种道德困境。正如布鲁诺在课后反思中所写的那样,商人们无法像石头人那样将自己的亲身体验与课堂阅读材料的内容结合起来。

有些事情是商人们可以做而石头人不能做的,反之亦然。例如,石头人不能想方设法多赚钱,因为在他们的文化里,金钱毫无意义;而在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中,金钱就是一切。有些石头人指出,我们就像哥伦布一样想要征服不同的文化。但我们商人的行动也要受其文化地图的制约,我们不是注重群体生活的石头人,而是商人,商人的目标就是赚钱。我想起了石头人发起龙卷风行动那次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半开玩笑地说,既然他们不重视我们,那我们就应该碾压他们。或许我当初的这番话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了商人的思维方式。如果时间充裕,我们或许早就已经碾压他们了。(布鲁诺,公平贸易联盟,5月15日)

在《探索边界:认识文化与心理》这本书的第四章里,曼托瓦里将西班牙探险家巴卡(Alvar Nunez Cabeza de Vaca)与笛福(Daniel Defoe)笔下的鲁滨逊做过对比。巴卡的船只在佛罗里达海岸失事后赤身裸体、身无一物,最后却拥有了兼备印第安文化和西班牙文化的跨文化身份。而鲁滨逊则凭借其原有文化的工具和技能成功地统治了异国的岛屿。石头人用曼托瓦里的故事解释商人们的某些行为。他们发现,商人访问石头汤领地时的表现和他们在自己地盘上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他们觉得,商人们在自己的领地上更倾向于无视到访的石头人,和石头人互动的时候“全都一个样”“专横”“紧张”“不顾他人感受”,很少有眼神接触,对话内容仅限纸牌游戏。但是,一旦商人来到石头人的国度,他们中的某些人就突然变成了个性鲜明的人,虽然很多商人仍然十分算计、具有攻击性,但还是有一些人变得更加放松,对石头汤文化很感兴趣,甚至变得友好起来。石头人据此推断,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的话,这些商人早晚会变成像巴卡那样的跨文化人。不少石头人相信,如果能对公平贸易文化有足够多的了解,他们自己也会变成跨文化人。

我格外关注商人和石头人之间的互动,希望能看到石头人提到的那些友好瞬间。但是说实话,就商人对待石头人的态度而言,我所看到的更多是一种假装出来的容忍。不过我注意到,商人之间倒是有不少友好的互动,而且全班学生在一起的时候,商人只喜欢和商人相处,只有当他们身处外国、身边没有同类、被外国人包围的时候,商人才会放弃自己的行为方式,和“外来者”进行“友好”互动。

课堂上,商人们不大愿意对此发表评论,只有布鲁诺态度傲慢、毫无歉意地当众宣布:“我们不想变成你们,也不想偷你们的东西,我们只想跟你们做交易赚钱。就这么简单,你们为什么就是理解不了呢?”虽然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讨论继续进行,但是大部分商人在稍后提交的现场记录中表达了对布鲁诺的认可。米歇尔写道:“我不知道和其他社会互动有什么重要意义。没错,能拿到外币对我们来说很有好处,但是这一点通过交易就能做到。不和其他社会合作,我们也能过得下去,我们的社区也能繁荣和发展。”只有罗宾一个人对此有异议:“石头人想给我们机会好好了解他们的文化,但我们根本就不予理会,这让我觉得十分难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想办法成为他们更好的邻居,甚至可以跟他们交朋友。”

这一次,商人们先行离开了教室,这是自课程开始以来的第一次。有几个石头人留下来彼此交谈,然后跟我回办公室,一直待到我下班。上个星期,我曾在班里宣布,感兴趣的学生可以申请下个学季的自主研究名额,主要任务是帮我整理和分析现场记录资料。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我收到了六份申请,全都是石头人提交的。(后来又过了很久才有两名商人也提交了申请。)

5月15日:我们和他们,永远这样下去吗?

我们在课堂上的讨论话题是谢里夫著名的罗伯斯山洞实验。研究人员组织24个年龄为12岁的男孩在俄克拉荷马州威尔伯顿郊外的营地度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时光,目的是验证两个假设命题:(1)当一群之前没有任何关系的个体聚在一起并在目标一致的集体活动中进行互动时,一个具备明确角色分工及行为规范的群体结构将应运而生;(2)如果组建两个内群体并在竞争的条件下引入功能性关系,则这两个群体对“外群体”的群体挫败感、群体态度及群体敌对行为也将应运而生,而且这些将会被群体内的成员进一步标准化。我们之所以选择谢里夫的论著作为课堂阅读材料,是因为其研究项目的目的和方法和我们的项目有很多相似之处,可能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谢里夫和他的同事是从外部观察员的角度对实验对象的行为进行观察,发现关联因素并发展理论;而我们的研究人员则全程参与模拟实验并向参与该实验的其他人进行必要的解释,以内部人士的身份对文化的起源做出多元描述。

谢里夫挑选了在实验开始前互不相识的一群男孩,以此保证最终的实验结果不受实验对象之间已存在的问题或者已有的个人关系所影响。研究人员对实验对象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因此,24个男孩全都是白人和基督徒,均来自收入稳定的中产阶级双亲家庭。谢里夫将他们分成了两个实验组别,尽可能保证小组内部成员在生理和心理特点上的一致性。例如,每个小组里个头高、中、低的人数相等,性格外向的人也平均分配到两个不同的小组。在实验开始以后的前几天,两个小组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接触,男孩们在自己的小组内参与各项传统的夏令营活动,包括游泳、徒步旅行、划独木舟、野炊等。

与研究人员当初预想的一样,两个小组内发展出两种不同的迷你文化,有各自的名称和图腾(“响尾蛇”与“老鹰”),每个小组内部都出现了稳定的、可识别的社会等级制度,产生了适当的行为标准和规范。例如,被“响尾蛇”小组默许和纵容的骂人行为在“老鹰”团队属于明令禁止的行为;“老鹰”们喜欢裸泳,而“响尾蛇”们如果忘记带泳裤就不会下水;“响尾蛇”的信条是坚韧,而“老鹰”们则会当众大哭,受伤或者想家的时候也不会受到同伴的责难。当两个小组的成员得知另外一个小组的存在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提议双方进行一场运动竞赛,而这也正是研究人员计划要做的事情。双方的这一提议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因为这表明两个小组在不知道对方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发展起了群体团结。

谢里夫的实验进入第二个阶段,研究人员通过精心安排让两个小组的成员在日常活动中“偶遇”并通过巧妙的暗示让他们自发组织一系列的小组竞赛,获胜的一方将会赢得一个奖杯,获胜小组的每个成员都将得到一把全新的折叠小刀,而败北的小组则一无所获。从宣布举行竞赛活动的那一刻起,两个小组的成员就开始不放过任何一个侮辱对方成员的机会,有时还会向对方扔松果、在对方的临时住所乱涂乱画、破坏对方精心布置的游戏场所。

研究人员精心设计了各种游戏项目,这些游戏实际上也是小型实验。通过这些活动,谢里夫发现,各组成员在态度上和判断上均始终且明显地偏向自己所在的小组。其中有一个游戏要求每个成员去捡散落在草地上的豆子并要求其他成员估计每个人捡到的豆子数量,然后通过投影仪将其最后成绩展示在营地食堂的屏幕上。不过,研究人员对整个展示系统做了手脚,每次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都是37颗豆子,但实验对象对此并不知情。结果他们每次都会高估自己组员的成绩而低估对方组员的成绩,相差量大约为10颗豆子。

研究人员对十几项实验活动的结果进行了综合分析之后发现,获胜的一方在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偏见的程度上总是更强一些。而在此之前,学者们普遍认为增加挫败感会导致针对“外群体”的攻击性提高,失败的一方更倾向于偏袒自己、嘲笑对方。但是,罗伯斯山洞实验的结果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此外,罗伯斯山洞实验还揭示了两个小组内部发生的变化。谢里夫注意到,实验刚开始不久,两个小组内就形成了权力等级,这并非表现在小组成员对待彼此的方式上,而是表现在小组活动中主动权和决定权的归属问题上。第一周结束以后,两个小组都有了自己的领导人(“响尾蛇”小组的米尔斯和“老鹰”小组的克雷格),而且他们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从这时开始,组内地位较低的成员的任何提议,都需要得到米尔斯或者克雷格的批准方能生效。但是,“领导人”的领导权也有一定的限制。不论对哪个小组而言,棒球这项运动都十分重要,而米尔斯和克雷格却并不是两个棒球队的队长。当然,米尔斯和克雷格还是可以就自己在比赛中的位置向队长提要求的,而且这些要求通常都能得到满足。但是,当“老鹰”小组的克雷格想要担任裁判时,包括队长在内的整个小组都表示不赞成,他们觉得应该让工作人员担任裁判。克雷格对此表示接受。他似乎跨越了某些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界线,因此最终选择服从大家的意见,并没有抱怨。在棒球场以外的其他任何场合,谢里夫并没有发现多重领导的证据。群体结构一经建立起来,整个实验过程中都保持稳定并经常在各种活动中浮现出来。

在罗伯斯山洞实验的最后一个阶段,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系列单个小组无法完成的任务,从而在两个小组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所有实验对象必须面对共同的问题,携手规划解决方案并一起执行这些计划。在这一阶段,之前一直存在的小组间摩擦得到缓解,组员之间也更加倾向于互相合作、互相帮助。根据谢里夫的描述,所有观察人员都对两组成员在行为方式及互动模式上的变化感到吃惊。研究人员在实验最后阶段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均要求参与者提交书面的评估意见,从六个不同的方面对本组和另一组进行印象评估。结果表明,他们不仅对另一组的负面印象程度有所降低,对本组的正面印象程度也有所降低。

罗伯斯山洞实验结束以后,谢里夫认为,小规模群体的组成和运作有三个主要因素。第一个因素是找到一个能够促进互动的共同目标。这些互动所产生的效果必须和小组成员自行活动所产生的效果有所不同。对此,谢里夫曾以拔河比赛为例加以阐释。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竞争的诱惑,而且在此类活动中,仅凭个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第二个因素就是产生能够将“内群体”与“外群体”进行明确区分的群体结构和稳定的群内关系。这一过程通常伴随着这样一个现象,即组员更倾向于担任自己能够胜任的角色或者从事自己擅长的工作,领导人的出现会使该过程变得更加顺畅,因为这样可以保证所有组员,即使是不太具有进取心的组员,都能够发挥自己的作用。第三个因素是将一整套行为规范标准化,对群内的关系和活动及其与非群内成员和其他群体之间的关系和活动进行规范化的管理。这些要素的形成与发展均需要一定的时间,其强度与存续时间长短均与群体的历史广度和显著性直接相关。

我希望参与我们这个研究项目的学生能够通过实验过程了解这三个因素并在实验结束以后获得谢里夫在实验报告中提到的那些感受和认识。我们的实验和谢里夫实验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对人的评价依据并非他们实际的所作所为,而更多的是他们身为团队一分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乡村股份有限公司团队(商人)负责主持罗伯斯山洞实验的讨论。他们的关注点主要放在两个小组之间的关系上,尤其是两个阵营彼此诋毁这个问题上,并将罗伯斯山洞实验的参与者和我们的两个文化小组进行了类比。但是,他们对探讨罗伯斯山洞实验参与者初期对自己所在群体的认同以及群体内关系和行为发展等章节的内容却一带而过。

为了方便大家将这些资料用在对话和讨论中,迈克教授打算将谢里夫书中的某些段落投影到教室前面的大屏幕上,但投影仪出了点故障,于是迈克教授忍不住说了句脏话,结果坐在教室后面的一个商人大喊了一声“祖母”。很多人哈哈大笑起来。石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南森解释道:“迈克教授刚才骂人了,所以哈里祖母了他。”我们这才知道,原来“祖母”还可以用作动词。

这一小插曲过后,投影设备开始正常运作起来,出现在屏幕上的第一段文字就是关于罗伯斯山洞实验参与者如何在开始后不久就迅速表现出对本群体的偏袒。石头人和商人都举例说,在第一次出访的小组回来以后,他们便根据同伴们的描述生成了关于对方小组成员的刻板印象。亚伦说:“我们甚至都还没有见过面,但却已经对彼此有了相当明确的判断,这一点还是挺让人吃惊的。”迈克教授对此有不同意见:“但事实证明,这些判断都是正确的,不是吗?”教室里一片附和声,过了一会儿又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迈克教授也笑着说:“那些第一印象现在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吗?”当天晚上提交的现场记录中,大家写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其中,商人安娜是这样写的:

一般情况下,不管班级人数是多还是少,班上通常都只有我一个黑人学生,所以我知道,不能根据肤色、国籍或者其他第一印象对人做出评判。当我听完乡村股份有限公司的人对第一次会面场景的描述并据此对所有石头人做出评判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和难堪。其实回过头来认真想一下,乡村股份有限公司的人当时也只是见了几个石头人,而且交谈时间也不长—不超过10分钟,回来以后花5分钟时间跟我们说了说那边的情况,于是我们就根据这些情况得出了关于石头人的所有结论,而且在整个模拟实验过程中都抱着这些结论不放手。哇!这不恰好符合曼托瓦里所说的那种情况吗?这不就是我们认为古老文明做得不好的地方吗?虽然现在已经是2008年了,但我们在这方面却并没有多大的进步,想起来就让人沮丧。(安娜,公平贸易联盟,5月15日)

不少石头人和商人在现场记录中也表达了和安娜一样的情感,同时还感慨第一印象的巨大威力,就算是“二手”的第一印象也具备非凡的影响力。有些人还在思考二手信息中到底包含了多少“真实信息”。朱莉对此有这样的思考:“……就算商人们真的是那样对待杰米的,那我又怎么能确定他们也会这样对我呢?结果我根本就没给他们善待我的机会。”

谢里夫在实验报告中对男孩们自行发展出来的权力等级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我们在课堂上也花费了不少时间讨论这个话题。虽然我在模拟实验过程中注意到,每个商人小组都有一个人在活动中担任领导角色,但只有两个商人在自己的记录中提到过群体领导这回事。这让我十分吃惊。其中一人是斯特拉,她在现场记录中哀叹自己的小组里一切都由男生说了算。“萨姆提议,在石头人来之前,我们应该先在组内进行交易,大家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其实我之前也这样提议过好多次,但你们应该也知道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一句话如果不是出自男人之口,那就不会有人真正去倾听它。”第二个提到团队领导的人是崔维斯,他这样写道:“在乡村股份有限公司,我绝对不是领导。米歇尔会记笔记,然后把作业文本发给我们。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泰勒的确是最好的商人。我自己可能只是个小丑的角色,要么自己寻开心,要么逗其他人开心。”

和商人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几个石头人在记录中提到,自己家族的每位成员都有明确的职责。赛勒写道:“我不是我们家族的族长,也不是族宝,但我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我能感受到大家对我的需要,这让我觉得十分自在。有一天我没来,结果所有人都说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这让我感觉很好,因为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同时我也感觉很不好,因为我让他们失望了。”亚伦写道:“除了西妈和族宝以外,我们家族里的每个人都有事做,我们还有专门照顾族宝的人,那就是我。”

在课堂上,丹尼斯(石头人)说两种文化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群体内的竞争是公平贸易联盟的显著特征,而石头汤文化则强调群体内的合作。对此,布鲁诺表示:“没错,我们的确重视竞争,但我们彼此之间也有合作。”然后,他指着坐在稍远处的一位商人(米歇尔,她是公平贸易联盟交易游戏的总冠军)说:“比如说她。交易活动正式开始之前,我们两个人总是会先交易,这让我们更容易凑够一套牌。”还有几个商人承认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有商人指责他们这一行为是欺诈。石头人米兰妮则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她?你竟然连自己姐妹的名字都不知道?”布鲁诺想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回答道:“她不是我的姐妹。”

商人崔维斯辩解说,商人之间实际上已经发展出了一种友情,只不过石头人没有看到罢了。同在校棒球队效力的商人泰勒和布莱恩也表示,公平贸易联盟内的竞争就像运动场上的竞技一样,大家都尊重对方,同时也尊重对方的技能。然后泰勒表示,石头人之间肯定也会存在某种程度的冲突,这是毋庸置疑的。结果在场的所有石头人都否定了他的看法。石头人丹尼斯对家族其他想要辩解的成员说:“别浪费时间了,他们唯一能够理解的东西就是钱。只有给友谊标上价格,他们才有可能会想要它。”石头人曼蒂马上跳起来响应道:“没错!不过就算他们想要,他们也不会用宝贵的金钱去买。”

5月20日:是的,就这样,直到永远!

这一次的课堂阅读材料主要是关于文化叙事、剧本以及图式的一些内容,摘录自派克汉姆(Morse Peckham)、韦尔奇及布鲁纳等人的作品。课堂上,学生们想尽办法设计一个在逻辑上站得住脚、各方都能接受的故事版本并在随后提交的现场记录中综合考虑各种可能性,为自己打造一个人物角色。商人们一般会用“资本主义”“企业精神”“自由市场”等理论为自己的游戏方式进行辩护。商人萨姆这样写道:“真实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并将终身受益。至于石头人,我不知道他们从中学到了什么。我觉得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想要和朋友在一起的话,那待在家里就行,为什么还要来上大学呢。”

石头人继续占领道德高地,表示他们每一个人都与石头汤文化高度契合。杰米写道:“我认为,这门课程让我展现出了自己身上最好的一面……我很高兴能够有机会参与创建一种相互尊重、相互友爱的文化,而不是一种斤斤计较于金钱得失的文化。就算我们踏入外面真实的社会,这也是我们奋斗的目标。”贝莉将自己所属的“爱”家族描绘成了和平的使者:“我们总是想让每一个人都开心,同时也会想方设法营造出一个正能量的氛围,比如说,我们会播放音乐、鼓励大家跳舞。有些时候,我们会自发地唱起《别担心,要开心》或者《你是我的阳光》等歌曲。我们为班级营造出了爱与和平的氛围。大家可能都觉得我们是一群嬉皮士,我们喜欢这个形象。”

乡村股份有限公司的商人们在课堂上总是趾高气扬的,这种傲慢的气息甚至出现在他们提交的现场记录中。虽然他们组的成绩并不是最好的,但不管是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还是从他们的书面文字里,你都看不出这一点。崔维斯这样写道:“我们是最佳文化中的最佳团队,这全都是我们努力的结果。假如我们组被分到了另外一个文化,我们肯定会超过他们现在的表现。我相信我们能做到这一点。虽然有可能跟我们现在取得的成绩有所不同,但我觉得至少不会像他们现在那样差劲。”

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会很自然地从事某些文化实践,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参与了文化的起源,并且有理论知识的指导。我本以为这种科学的方法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减少过去六个星期内产生的情感效应,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恰恰相反,分属两种不同文化的学生都很擅长断章取义地对社会学理论进行阐释,选取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强调自己的故事,突出自己的文化。这个阶段本来应该是让全班学生变得更加团结的阶段,结果他们却更加维护早前建立起来的文化边界,同时还用刚刚学到的理论知识对其进行加强和巩固。

快下课的时候,石头人弗雷德里克表示:“我们的文化比商人的更加真实,也许是因为我们更加重视历史的构建。我们通过讲述自己祖母的故事分享彼此的历史,所有故事合起来就让我们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历史感。这是我们的根基,而你们没有。你们只有银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文化。”

商人萨姆不同意弗雷德里克的观点:“你们不懂我们的文化并不意味着我们真的就没有文化。你们没有身处其中,所以你们没有发言权。”

石头人杰米反驳道:“你们想要我们手里的很多东西,比如说我们的钱和我们的艺术作品,但你们手里却没有任何我们想要或者需要的东西。说实话,我真为你们感到难过,因为我们有的东西你们全都没有。关于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当时并没有商人站起来给石头人一个解释,但事后有几个商人在自己的现场记录中提到了这个问题。

石头人今天在课堂上说我们没有真正的文化,这让我想起了曼托瓦里在第五章里引用过的一段话,那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关于爱丽丝和独角兽的一段话:“独角兽以为爱丽丝是怪物,因为他之前从未见过像她一样的生物。但是震惊过后,他没费多大力气就认识了她,而且这种认识是相互的。爱丽丝对此也表示接受。于是,这两个传说中的‘怪兽’就这样实现了相互了解。”我认为,石头人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我们所拥有的东西也和他们的一样詹贵。如果文化与文化之间能够达成相互理解,那就不会存在文化障碍,世界上的很多问题就能得以解决。(杰夫,公平贸易联盟,5月20日)

说实话,我很生气,他们居然说我们手里没有他们想要或者需要的东西,这实在是有点可笑。我觉得石头人很没礼貌,就像他们不来上课那次,连声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他们明知我们当天会去他们那里访问,但是居然都没想到要派个人来跟我们说一声,告诉我们他们要出去避一下或者需要帮助。因为他们的失礼,贝拉贸易公司那天都没有赚到钱,这让我特别不高兴。到目前为止,除了这件事以外,石头人和商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们现在把整件事都给毁掉了。在我们和石头人之间,很显然,我们才是真正受益的一方。如果时间够长的话,我们一定能够打垮他们,这样就能证明我们才是上等人。哈!(布鲁诺,公平贸易联盟,5月20日)

观察员伯纳德的评论如下。

今天,石头人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商人的文化其实也和他们的文化一样复杂。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整件事就像是有人把派克汉姆的比喻演给我看一样:瑞秋和黛比是导演,剧本是两个文化的创建故事以及与之相关的物品,每个参与者都是演员,都在扮演他们自己的角色。瑞秋和黛比提供“骨架结构”,每个人通过即兴发挥和创新自行填满其中的空隙。而这些来自个人即兴创作和创新的内容是无法事先预测到的,是通过对不同文化的感受而逐渐出现和形成的。商人的故事强调智慧和勤奋,他们看到石头人大方地“送钱”,所以以为从石头人手里拿钱没问题。此刻,我坐在这里思考自己从这门课程中学到了什么,我只能说,生活是复杂的!今天的课堂讨论表明,我们很难理解别人的文化,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泡在自己的文化中,根本就不会停下脚步想一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当外国人来到我们这里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文化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从外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并且充分认识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伯纳德,5月20日)

此刻,瑞秋已经放弃了帮助商人更好地理解石头人文化这一想法。她在自己的笔记里说道,她已经不再把我看作她的盟友,而是把我看作一个深受商人文化影响的人,一个商人文化的成员。

弗雷德里克指出,在创建共享历史方面,石头人比商人更加努力,但当时似乎并没有人在乎这一点。梅丽莎再次提出质疑,她想知道商人们除了交易还会做些什么。随后,杰米和迈克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商人的文化中除了游戏还有什么?商人们似乎有些慌乱,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像往常一样,双方就“财富”和工作热情进行了辩论。商人们表示他们必须为赚钱而努力工作,而石头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拥金山。辩论结束以后,黛比对“爱”家族说:“你们手里有他们需要的卡,还有很多钱,他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这些财富。”很不幸,他们只能想到这一点。

我不想质疑瑞秋,但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的记录是这样的:

两种文化比以前更加分裂了,双方都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文化下定义,解释什么是文化。他们都认为自己所在的文化更好,认为对方的文化只不过是在演习、是一种游戏,而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争论,双方谁都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或许我们应该求同存异,继续进行下去。瑞秋非常努力地想表现出友善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在这一阶段的记录简直是不忍卒读,而瑞秋的评论则更让我痛苦不已。我对自己的行为方式始料未及,直到现在也并不以此为傲。我发现我几乎不可能描述出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我本能地想证明自己以前说过的话站得住脚,但事实是:我是一个商人,而当时,商人的理念受到了攻击。大学环境下普遍流行的是自由学术思想,而商人的资本主义价值观是受到贬低的。我很愤怒,戒心很重也有很大的抵触情绪,而事情也因此变得更加糟糕。

5月22日及以后:实际收获

随后几天,学生们阅读并讨论了关于文化规范及文化产物的起源和演变的相关理论。这学季剩下这段时间最大的特点就是,学生们开始掌握了课堂上的主动权。这次文化模拟实验是在学生阅读清单上所列学者的某些理论基础上设计出来的,当他们了解到这一点以后,教室里顿时一片喧哗,所有人都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某位学者的假设是否能够成立。在学生们的要求下,我们经常放慢课堂进度,对某些章节进行细读,让他们就学者的观点以及这些观点是否适用于石头汤及商人文化展开激烈的讨论。

当我们讨论到美国社会学家法恩“自文化”这一概念时,公平贸易联盟的几名韩国学生和大家分享了他们的经历。杰西卡和萨姆说他们在其他班上了解到,韩国人对美国人有一种“非常偏颇和理想化的”(杰西卡)看法,他们认为,美国人较为开放、为人慷慨、待人友善、值得信赖。“韩国人认为,美国人做生意的时候通常都高度诚信。”(萨姆)杰西卡说她和她的韩国朋友在实验过程中曾一度纠结于自己的忠诚问题。“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脑子里还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应该首先忠于其他韩国学生,然后是美国学生,最后才是不包括韩国在内的其他亚洲学生。”接着,杰西卡向其他韩国商人道歉,说自己不该认为他们也和自己一样。但有些韩国学生表示,他们的确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他们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已。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有几个韩国学生(全都是商人)表示,被分配到一个人数较少的交易团队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们发现自己的队员属于不同的种族,而相比之下,其他团队的构成则较为统一。和非韩国学生结盟并与另外一个团队的韩国学生展开竞争,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当然,最后获胜的总是对团队或者“家族”的忠诚,但这一过程中总是会有不少深思、反省和疑惑。对于自己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这些学生们表达了自己的吃惊和遗憾,然后长篇大论地讨论这些情感是否只有在课堂模拟活动中才会表现出来,是否在其他校园互动中也有但却没有引起注意。

我觉得石头人肯定也会有商人的这种体验,两种文化终于找到了共同点,想到这,我不禁有些兴奋。但石头人斯蒂芬妮的一番话马上就证明我想错了。她说:“我也是韩国人,假如我被分到公平贸易联盟那边,我是绝对不会像你们那样剥削和利用别人的。”商人布鲁诺马上跳起来反驳道:“但你没在我们这边,所以你没有发言权!”于是,新一轮的争吵又爆发了,不过这一次主要是两边的韩国人在吵。

我们在课堂上讨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两个文化内部文化产物的使用和转变。课堂阅读材料是罗斯(Edward Rose)和菲尔顿(William Felton)两位学者在1955年发表的论文《文化实验史》,文中探讨了出现可称之为文化产物的、某些共同经验的基本表达所需的最低要求。他们将最低限度的文化定义为“一个人作为社会一员所获得的能力和习惯”并将规模不大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以促进行为习惯的产生和发展。

罗斯和菲尔顿组织了一些非正式的小群体活动,活动中要求参与者仔细观察罗夏墨迹测试卡片上的图案,然后开发出一系列描述性标签词汇来指代不同的图案。接下来的每次活动都会对之前的内容进行讨论,让每个人都有机会重复(或者不重复)之前由其他人或者本人创造出来的标签词汇。随着实验活动的不断推进,研究人员会将参与者重新分组,这样一来,由某个小组的某位成员发明出来的词汇就能被同组其他成员借用并经过不断重复而形成习惯,最终经由该组成员传播到其他小组并为其他参与者所接受。

罗斯和菲尔顿将这些描述性标签分为“发明”(该描述首次出现)、“文化借用”(同一次活动中其他人对某个描述进行重复)、“习惯”(随后的活动中同一参与者重复使用某个描述)、“文化习惯”(借用他人的描述并形成习惯)四个类别。两位学者发现,虽然“发明”“借用”和“习惯”会受不同社会环境的影响,但一旦某个描述成为“文化习惯”,则其使用频率就会大大提高,且不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换言之,一旦某个描述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则该描述的使用就会在该小组内保持稳定水平。另外一个较为令人瞩目的发现就是,当某个描述变成“文化习惯”以后,发明创造(就特定墨迹卡片的创新描述)即宣告停止。

罗斯和菲尔顿的实验为文化起源的探究提供了一个聚焦式的可控的观察角度。他们就小组如何创造并传播其信息分类及分享方式做了专门的研究,其研究成果对研究小组内部及不同组别之间文化的创建、采纳和调整等问题均有很大的启发。我们的研究同样关注新的交流和沟通方式(语言、手势、行为模式)在小群体内是如何产生、如何确立、如何存续以及如何变化的。不过,我们所使用的方法有所不同。罗斯和菲尔顿将这些相关行为分离出来进行研究,在实验室环境中对文化进行衡量;而我们的目标则是在更加自然的环境中对所产生的可见情感、价值判断和个人努力等现象进行观察。我们希望可以借用罗斯和菲尔顿研究中所使用的词汇对文化模拟活动中出现的文化产物进行讨论并运用他们的方法对这些文化产物随实际情况需要而发生的转变进行追踪。

我们先让两个小组围绕罗斯和菲尔顿的作品展开讨论,然后找出其文化产物转变的具体例子。商人们不假思索地选了“祖母”这个词,然后在白板上画了一张图,展示这个词是如何在模拟活动中获得全新的含义并不断扩展的。而石头人的进展则不是很顺利。他们讨论了如何将商人的钱变成手工制品,但是不知道如何用罗斯和菲尔顿的逻辑来解释这个例子,最后,他们决定选择改变纸牌游戏的规则以防外人破解他们的文化之谜这个例子。

瑞秋鼓励全班学生思考原始的巴法巴法游戏流程,要求大家想一下这些流程在我们的模拟活动进程中有哪些被选用、哪些被无视,以及它们具体是如何被阐释和运用的。随后,石头人贝莉说:“哦对了,还有一个例子。我们把带头像的扑克牌举在商人面前,表示他们违反了规定。”说着,她把一只手举到额前做了演示。这时,坐在后排的三名商人不约而同地也把手举到额头,拇指与食指呈九十度角摆出大写的字母“L”(是“失败者”这个英语单词的首字母。我当时非常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幸好只有几个人看到这一幕,而且他们都没有出声。

我们借此机会向学生指出,我们在模拟活动中的这些体验表明,文化历史调解是创建同化与顺应的核心过程。同化与顺应是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Jean Piaget)提出的两种互动过程。他认为,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正是通过这两种过程被个体加以内化的。在同化的过程中,个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被纳入其内部思考过程,在此过程中,个人原有的意义构建不曾发生改变;而在顺应的过程中,个人则对现有的逻辑结构做出改变,以适应新的信息。

我们首先讨论了“祖母”这个词的两种用法:一是用来指代受人爱戴的家族成员,二是用来表达对他人行为的不满,然后讨论了钱作为货币和艺术品的两种功能。这两个例子都显示出了社会文化调解所具备的力量,它能够根据接收方文化的意义体系来改变某个社会表征的含义。而发生社会文化调解的必要条件就是必须对意义进行积极而富有想象力的改变,从而让看似普通的符号(家族关系或者金钱)在一个群体的互动中得到普遍的使用。在此过程中,该符号的含义已经发生了改变,能够更好地服务于群体之间的互动。

在我们的模拟活动中,文化因素包括文化起源故事、一整套与起源故事价值体系相符的文化活动,以及在参与者以前的经验基础上产生的文化理解,所有因素共同构建出一个“虚拟的”世界。参与者就与其日常生活相关的旧事件不断产生新的记忆,同时也通过参与“自文化”而进入一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垄断性的纸币既可以是衡量一个人在社会上成功与否的标准,也可以是带有情感色彩的材料,用于贬低那种“有钱即成功”的文化。

此外,我们还请学生注意另一个问题,即同一个社会表征在不同的自文化中会带有不同的含义,比如说石头人的祖母会提供舞曲和奥利奥,而商人的“祖母”则是用于指控别人欺诈或者作弊的工具词。

如果我们在这些特殊条件下得出的结论能有什么普遍适用性的话,那么其中最发人深省的一个结论就是:一旦将某个外国词汇“反其意而用之”,则本来就有冲突的双方每次在使用这个词汇进行互动时,双方原有的矛盾都会进一步加剧。每一次新的(双重曲解)互动都会进一步印证其对另外一方的曲解。

探索达成共识的可能性

我们在课堂上布置的最后一篇阅读材料是美国人类学家博安南(Laura Bohannan)的著名论文《丛林中的莎士比亚》,阅读之前首先要求学生了解《哈姆雷特》这一故事。博安南在文章中回顾了自己在西非和提夫族人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离开牛津之前,有朋友对她抱怨说莎士比亚是个英国诗人,美国人很难理解他的作品。博安南抗议说人性具有普遍性,地方性的特点很少。于是,这位朋友送给她一本《哈姆雷特》,让她带着去西非丛林做研究,等她回来以后再继续讨论人性的共性问题。

博安南来到非洲以后得知,恶劣的天气导致提夫族长老未能按时到达,这就意味着她原本想要观察的仪式只能推迟。为了消磨时间,她和当地人一起喝酒、讲故事。当地人要求博安南讲一个自己国家的故事,于是她就讲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希望借此机会来证明这个故事是能够超越语言和文化障碍的。

在她讲故事的过程中,几乎每个情节都会被提夫族听众打断,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回答他们关于人物动机和人物行为的问题,哈姆雷特在每一幕里的表现似乎都超出了提夫族人对人类自然行为的理解范围。最后,他们干脆直接断定哈姆雷特疯了。看到提夫族人听完故事的反应之后,博安南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故事的英国式解读绝不具有普遍性。

博安南的经历表明,所有叙事均植根于一定的社会结构以及作者的道德框架,因此,一旦脱离了原始的创作背景,这种叙事便变得无法解读,或者至少也会有很多种非常不同的解读。关注某个叙事的结构性和道德性因素,尤其是关注从不同角度对同一叙事的不同解读方式,我们就能对文化及文化差异有弥足詹贵的洞察与了解。受博安南的启发,我要求学生将我们所创建的叙事当作工具,揭示在两个小组内发展起来的文化规范以及仪式化关系。

两组学生似乎都对这篇阅读资料有浓厚的兴趣,认为其对我们的实验大有启发作用。不过,他们并没有十分关注自己之前的文化体验对阐释模拟活动会有哪些影响,而是讲述了不少如何将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运用于教室和大学校园以外的故事。石头人杰米的专业是人类发展研究,她在另一个班上参加了一项实验活动,旨在揭示儿童对视觉图像的理解情况。根据在我们这门课程上获得的经验,她在那个班上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我认为,儿童在实验室环境中的表现不能等同于他们在自己家里或者幼儿园的表现。我们的(石头汤)文化里有一些东西在外面的真实世界里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对小孩子来说,他们在实验室电脑屏幕上看到的小兔子很有可能跟真实的兔子没有任何联系,甚至有可能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兔子图片也没有什么联系。”

对博安南的观点进行了一番讨论以后,不少学生在随后提交的现场记录中都写了一些深思熟虑的想法。其中,丹尼斯是这样写的:

我去过非洲,也去过英国,和来自社会不同阶层以及从事不同工作的人都打过交道。我曾经以为,像爱和恨、愤怒和嫉妒之类的情绪是普遍的人性主题。但经历过这次模拟实验之后,我开始质疑这些普遍主题存在的背景,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普遍主题到底是否真的存在。有什么会让提夫族人感到仇恨、愤怒和嫉妒呢?他们是如何阐释这些情感的?在不同的文化里,悔恨、幸福和爱这些概念的产生是否需要不同的条件?应该做什么样的研究才能更好地了解这些条件?这种研究有可能会出成果吗?我知道,实验开始的时候,所有成员都是随机分组的,然而,当我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像一个商人那样思考时,我做不到。我只能相信,如果我当初被分到了商人的文化小组,那么我现在也就不可能像石头人那样思考了。那么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到底怎样才能真正了解来自不同文化的人呢?(丹尼斯,石头汤)

石头人和商人各自安好(但是斗到最后一刻)

虽然课堂上的气氛有时非常轻松,甚至称得上是欢乐,但两组之间的敌意却从未完全消失过。学生之间尽量保持友善的态度,让教学日程得以顺利进行,但整个班级仍然呈现明显的两极分化。座位安排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姗姗来迟者以外,其他学生总是和同伴们坐在一起。有两条主线始终贯穿着每一项课堂活动,而且每天都会引发石头人和商人之间的小规模口角。第一个是石头人将商人视为“钱迷”(多谢了,迈克!)。就在最后一堂课上,我听到有个石头人说:“我们身边都是商人,看好你们的钱!”第二个是商人认为石头人“娇惯懒惰”。在最后一天的告别会上,布鲁诺说:“你们这些家伙根本就不像我们那么努力,所以你们的成绩全都应该比我们低一级。”双方都无法克制自己,总是时不时地往对方阵营里扔几枚手榴弹,受到攻击的一方自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我很喜欢下面奇金斯(Marshall Kitchens)的这段话并经常在教学中引用。他提到,在就内部人士与外部人士、熟悉的领域与不熟悉的领域等社会边界进行磋商和谈判时,总是会有一种固有的张力。因此他主张,学生必须学会从他人的角度看到自身的陌生感,这样才能对文化有更好的认识与了解。

他们必须代入局外人或者“他者”的角色,用陌生的眼光看待熟悉的一切。与此同时,他们还需要用内部人士的身份和熟悉的眼光去理解陌生的事物。他们必须同时看到差异和相同之处并将二者谨慎地结合起来……如果缺乏这种综合、平衡的视角,则结果只能是以内部人士的身份天真地庆祝自己的文化或者以外部人士的身份对“他者”提出肤浅的批评。这两种情况都不能对一种文化产生富有同情心且内容丰富的认识与了解。

奇金斯的这段话帮助我为研究项目设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以“综合、平衡的视角”对文化产生“富有同情心且内容丰富的认识与了解”。可惜结果却未能如意。从学生的现场记录来看,几乎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用奇金斯的话来说,我们只不过是在“以内部人士的身份天真地庆祝自己的文化”。

我们不仅没有以一种平衡的视角看待自己和他人的文化,我当初设想和学生一起创作伟大叙事的美好愿望也全都落了空。因为我们并没有共同创作出一个故事,石头人和商人各行其是,各自创作着不同的故事。关于成为某个文化中的一员意味着什么,双方从未达成过共识;关于跨文化互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最后也没有达成统一的认识。石头人关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以及商人是什么样的人有着稳定而明确的观点,但这些观点和商人对他们以及对自己的看法毫无共同之处。石头人米兰妮对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有以下观点。

我觉得他们的文化(公平贸易联盟)一直都不是很平衡。他们总是用成本效益来衡量自己的选择,不仅在进行交易游戏的时候如此,在对待我们和他们自己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当有些石头人谴责他们过于痴迷金钱的时候,尤其是说到他们会将获得我们赠送的礼物当作财富积累的手段,以及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从我们手里多拿一些硬币时,他们就会为自己的价值观进行激烈的辩护。他们(公平贸易联盟)说我们不理解他们是因为我们有“无限的”财富,而他们则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来赚钱。照这样说的话,那他们为了生活就可以不择手段了。他们认为我们的财富是“无限的”,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好笑。我们认为自己的财富是爱、同情心、分享、和平,这些财富的确是无限的;如果是他们所说的那种财富,那我们所拥有的财富也并不是无限的。我们虽然有足够多的金币,但并没有想要获得更多金币的愿望。他们总是想要得到更多,永远都不会满足。除了贸易之外,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内容。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交易活动以外,他们只有吃东西和策划下一次交易这两项内容。我们这边会不断创造出新的传统和符号来传达我们的观点和信念,而他们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物质游戏里。所以,他们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文化理念,他们总是想在“公平”这个模糊的界限内努力超越自己的同伴。我认为,商人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有些仪式可以带有抽象的意义。虽然我们的游戏和手工制品也涉及物质,但跳舞在形式上就没有这种物质性,因为它只涉及人的参与,看上去好像是在浪费时间(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有一个商人甚至把最后一堂课称为“末日”,他大概是将最后的奖励看作最终的目的,而他们的文化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吧。虽然我喜欢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价值观,也喜欢他们游戏中的智力因素,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我还是更愿意待在石头汤文化。(米兰妮,石头汤,最后的反思)

与米兰妮对商人的观察相比,商人们对石头人的观察既没有这么透彻,也没有这么周全。很多商人的现场记录中都看不出撰写者想要了解石头汤文化的迹象。以下两段文字的作者分别是萨姆和南森,代表了商人对石头人的典型观点。

最后一天,石头人对公平贸易联盟的商业文化仍然保持原有的态度,这让我感到十分有趣。总的来说,他们的行为方式还是像真正的石头人那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嬉皮文化和华尔街商业文化之间的对立。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看石头人对我们的态度,他们好像非常受伤也非常困惑。可这只不过是个模拟活动!有个女生觉得很受伤,不停地说他们来到我们这里以后完全被我们无视了,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占了便宜”,还说就算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还是会被利用,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理解我们的纸牌游戏。我觉得她说的这些很好笑。真是的!(萨姆,公平贸易联盟)

石头人到我们这里来访问的时候全都很紧张,他们非常害怕商人的文化。石头人都很无私、富有同情心,相比个人得失,他们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石头汤文化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积极态度和彼此之间建立起来的牢固的纽带关系。他们的劣势就是当其他人利用他们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我觉得自己更加适合公平贸易联盟的文化,因为我是一个竞争心很强的人,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人生目标。(南森,公平贸易联盟)

商人有哪些特点?

商人们在现场记录中描述自己的时候用得最多的形容为:勤奋、好胜、独立、诚实、比石头人机智、更能适应“真实的世界”。石头人对商人的评价除了勤奋之外还增加了一条:灵活。两种文化都觉得商人对待金钱的态度十分专注而执着,这让他们大部分时间表现得既贪婪又紧张。石头人认为,商人对待客人的态度太过冷淡、不够友好,缺乏人际交往的技能,文化内容极端匮乏,石头人看重的道德价值商人全都没有。“他们除了自己谁都不关心。”“他们就连自己的祖母都敢抢。”“他们没有社交生活。所有人都只爱钱。”

石头人有哪些特点?

石头人认为自己性格平和、心地善良、重视家庭、为人风趣、崇尚祖先、慷慨大方、热爱艺术、富有创造力、开放、诚实、坦然、不在乎金钱。商人们也认为石头人性格平和、慷慨大方、不在乎钱,但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太过天真,对“真实的世界”一无所知。此外,商人还认为石头人无聊乏味、懒惰娇惯、非常落后。有一半商人如此评价石头人:“他们觉得自己很完美”“他们认为自己比我们好”“他们整天自以为是”;另外一半则表示:“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也很无奈”“我觉得他们很可悲”。

双方对自己和对方的看法不一样,相同之处在于双方都极力贬低对方的文化,同时对自己的文化则极尽赞美之辞。他们对整个模拟实验项目的评价也同样呈现出两极分化的趋势,与他们对两种文化的观点惊人的一致。石头人认为,模拟实验是关于一个特别发达、热爱和平的社会(当然是指他们自己)在面对粗鄙、贪婪的商人入侵时如何努力保持自己温和处事方式的故事;而商人则认为,这是一群机智、文明、勤劳的企业家和一群温和、善良但因为懒惰、落后而不知詹惜和保护自己资源的倒霉的嬉皮士偶遇之后发生的故事。

想象的世界成为现实

模拟实验结束以后,40名学生中有37人表示其所属的文化与自己的个性相符,而实际上,当初的分组是完全随机的。我们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创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文化并发展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产物体系和行为规范来阐释模拟实验中各个事件的意义。我们表现出偏袒己方、贬低对方的倾向与能力,这表明组内形成了牢固的纽带且组与组之间产生了紧张的关系。更加重要的是,我们的这些成就拥有多角度、多元化的记录。

这个研究项目结束以后,不断有人提到实验结果非常出乎意料,所有参与过这个项目的人也全都对此表示认同。在实验的前几个星期,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这些模拟事件无比真实,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人能事先预测到我们在这个研究项目中会投入多少情感。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提到过这个问题,但安娜的总结最为精辟。

我知道这个文化和这些游戏(不知道为什么,“游戏”这个词用在这里好像不大合适)都不是真的,但是它们也并非不真实。我真的参加了这些活动,身处真实的教室,用我真实的手指握住那些真实的卡片。我真真切切地做了那些事情,用我真实的嘴巴说出了那种语言,用我真实的大脑思考过那些问题。(嗯?要不然我怎么才能赚到钱?)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些贪婪、沮丧和内疚的情感。这门课真是让我倍感惊奇。像这样的游戏到哪里才算是结束?“真实的生活”到底从哪里开始呢?还是说其中的一个就包含在另一个中间?(安娜,公平贸易联盟,最后的反思)

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对此一定不会感到吃惊。他在《拟像与模拟》一书中解释道,我们之所以会进行模拟是因为我们无法从目标实体上直接获取想要的信息,于是我们只能创建一个与原版尽可能相似的模型,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来得到我们所寻找的信息。当我们用这些模拟活动来测试社会机制的反应时就会出现问题。鲍德里亚在书中写道:“人造的符号网络会和真实存在的因素纠缠、混合在一起……虽然并非你所愿,但是你会马上发现自己仍然处于真实之中,而真实的功能之一就是要吞噬一切想要模拟的努力,将一切都变成真实,换言之就是要建立秩序……而秩序永远都会选择真实。”

鲍德里亚认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办法将模拟的过程与我们身边真实的力量完全分离开来,因此,本研究项目中的社会模拟只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科学方法。这个游戏不仅让我们得以揭示和控制想要了解的社会过程,而且让学生得以参与进来并投入自己的情感,从而让我们可以从研究环境中所发生的事件和实际生活体验中了解二者之间合理的联系。

我们创造出一个想象的世界并在其中生活了一段时间,而这正是两位有影响力的思想家用来描述文化的方式。进化论心理学家亨利·普洛特金(Henry Plotkin)在其关于文化进化论的书籍《想象的世界成为真实》中表示,人类的文化有别于其他任何生物所创造出来的文化,因为我们所有的文化产物都首先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早在一个世纪前,苏联心理学家维果斯基就在其著作《社会心理:高级心理过程的发展》中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人类用双手创造出来的所有作品及整个文化世界都有别于自然世界,因为人类的文化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是以想象为基础的创造力的产物。”

学生在石头汤和商人文化中的个人投入对他们的学术表现也有影响。他们吃惊地发现,自己只上了几节课就对编造出来的文化有如此大的情感投入,所有学生都迫切地想要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刚开始,我们讨论过要特意采取一些措施来加强两种文化的氛围或情绪,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同样注重学术氛围的营造。

帕尔默(Parker Palmer)和扎荣茨(Arthur Zajonc)两位学者在其论著《高等教育的核心》中表示,有些教学方法能够在学生中创建联系紧密的社区,但大学课堂上一般都缺乏其所需的必要条件:热情好客。教室里通常并非展现热情友善的地方,而且这个问题比我们想的更加普遍。即使是在以讨论为主的课堂上,学生们也早已学会不苟言笑、就事论事,很少能听到学生真诚的提问,更不用说有人会直接承认自己的无知,就算有学生提问也只是为了让教授知道他们听懂了。帕尔默认为,大学的课堂应该是热情、友好的地方,这不仅是因为友善是一种美德,更是因为真正的教育需要枯燥和严肃,而热情友好能够为这种枯燥和严肃提供有力的支持。一个热情友好的场所能够让学生敢于说出和老师不同的意见、敢于和同学辩论、敢于承认自己不知道。

在我们的课堂上,所有人刚开始都处于无知的状态,而学习也不是从更博学的人那里获取知识,而是和其他同样无知的人一起创建新的知识体系。因此,当我们面对问题和处理问题的时候,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和我们仅从文本中学习文化这一过程相比,一边阅读文本一边参与文化实践,让文化创造的画面、声音、感觉都成为教育体验中不可分割的因素,这样的过程更加令人信服,更加令人无法抗拒。

在一个不友好的环境中,我所希望完成的那种研究以及浪漫主义科学体验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学生不会放下自己的戒备心,不会投入到看上去很傻的模拟活动中。同时,这种经过精心设计和安排的课堂体验也能让学生感受到歌德所谓的“质变”。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在小型群体文化的起源这一有趣的现象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随着文化的不断发展,我们只能跟着一起发展。用歌德的话来说,其结果就是“感知器官”对文化起源的感受与仅从书上阅读他人的观点有着本质的区别。

以下现场记录的作者是崔维斯。刚开始的时候,他曾将自己描写成“外黄内白的奶油蛋糕”。如今实验已经接近尾声,崔维斯的评论表明,这种反思性的参与实现了参与式研究的终极目标。

大家都说商人是“个人主义”文化,而石头人是“共产主义”(或者社会主义之类的)文化。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每当人们谈论黄种人和白种人的时候,总是会说起这个话题。我觉得黄种人对此已经感到厌倦了,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的。这让我想起《布莱恩的一生》这部电影。布莱恩和耶稣同一天出生,而且两个人是邻居,因此,人们总是将他误认为是耶稣基督,总是跟在他身后寻求神迹。一天晚上,他和女朋友躲在他母亲的房子里。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推开窗户后,他发现窗外全都是疯狂的人们。他愤怒地吼叫着,要他们全都走开,不要再跟着他了,他说他们全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不一样。结果人群听了以后欢呼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大声重复着他的话:“我们全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全都不一样!”只有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个人说了句“我不是”,然后转身走开了。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一直都在观察我们的小组,虽然我们全都骄傲地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实际上,我们的行为非常相似,甚至有可能比石头人更加相似。这是否意味着我就像转身离开的那个人呢?我也不知道。(崔维斯,公平贸易联盟,5月8日)

崔维斯的总结和其他参与者的反思并没有太大出入。几乎所有人都自信满满地提到我们在实验中通过亲身经历学习了各种相关理论,然后充满感情地提及这些经历改变了他们看待自己和彼此的态度,同时还提到了文化和人生等广泛的话题。写到这里,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一路走来有很多波折起伏和偏离初衷的状况发生,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得到自己梦想中的研究和教育成果。这是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过程,是歌德所提倡、科尔以及比较人类认知学实验室的所有成员所身体力行的研究方法。我希望读者也能和我们一样有这种亲身参与、乐在其中的感觉。

【注释】

[1]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其《历史哲学论纲》第九篇中对“进步天使”有这样的描述:“保罗·克利(Paul Klee)有一幅作品名为《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由他入神注视的事物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致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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