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婷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哈尼族先民不仅开创了享誉世界的梯田稻作文化,并在其不断地繁衍生息的年代和赖以生存的环境中,孕育了丰富多彩的哈尼民族文化,传承至今。哈尼族虽无文字,但有哈尼族语言和口头文学。现在这些口头文学被记录下来并镌刻在了村民房屋的墙壁上,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润着哈尼人民的自信与自豪。
云南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中南部,地处红河流域元江中上游,是一个以哈尼族居多,多个少数民族和睦共处的少数民族自治县。新石器时期的它克崖画,说明早在原始社会时期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羊街乡位于元江县东南部的哀牢山区,全乡土地总面积202.05平方公里,乡政府驻地羊街村,距县城45公里,辖6个村民委员会,53个自然村,54个村民小组,总人口17 912人。这里居住着哈尼族、彝族、拉祜族等少数民族,其中哈尼族(糯比支系)占总人口的87%。羊街乡境内哈尼族的居住、生产、生活等方式均有其传统底蕴。
笔者选择的调研点尼果上寨村民小组位于羊街乡境内元那公路沿线,隶属于羊街乡垤霞村委会,平均海拔近1 700米,全村71户278人。村庄距乡政府驻地11公里,距元江县城57公里,地处方位南接垤霞村委会,东靠那诺乡,北临红河县。村内自然风光优美,人文景观奇特,曾经是羊街、那诺两乡“金星九龙街”的活动中心。
一、尼果上寨哈尼族棕扇舞的传承内容与方式
尼果上寨哈尼族语言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民族文化历史传承主要以口传方式传教和通过各种民俗活动传承授教。哈尼族长诗《啊波仰者》《创世诗》《阿波吉德》等史诗,充溢着哈尼族先民朴素的习俗与精彩的生活。其中都提到了哈尼族棕扇舞,意为棕扇是哈尼族腾飞的翅膀,棕扇舞是哈尼族文化历史的重要传承载体。
清乾隆《开化通志》卷九载:“窝尼丧无棺,吊者击锣鼓摇铃,头插鸡尾跳舞,名曰洗鬼,忽饮忽泣三日,采松为架,焚而葬其骨,祭用牛羊,挥扇环歌。”[1]根据历史考证,其中的窝尼就是如今的哈尼族的一个支系,这是对哈尼族丧葬祭祀和棕扇舞较早的文献记载。棕扇舞这一哈尼族传统而古老的祭祀舞蹈,伴随着哈尼族游牧迁徙的历史和梯田稻作农耕文化的发展,与哈尼族民俗习性相互交融,互相结合传承至今,是哈尼族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和流传形式。
(一)传承内容
关于哈尼族棕扇舞,大家的共识都认为其是哈尼族民众的一种民间传统舞蹈,广泛流传在哈尼族的聚居地。但关于棕扇舞的发源地却常各执一词,有认为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是哈尼棕扇舞的发源地,而且以羊街乡尼果上寨糯比支系的棕扇舞最有代表性;也有的认为其起源于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红河县哈尼族支系——豪尼支系,常在春节时举行棕扇舞盛典。在这样一种文化起源地的争议上,其实包含了多方力量的博弈。[2]调查显示,关于哈尼族棕扇舞的起源在哈尼族不同支系中有多种不同的传说,但一致肯定的都是从祭祀中发展而来。相传由于一次灾难,哈尼族只剩下一个男孩,是白鹇鸟用嘴衔来药和水救活了小孩,哈尼族才得以生息繁衍下来。又传说是白鹇鸟扯下身上的一根羽毛,为哈尼族在迁徙途中引路。还传说是白鹇鸟为哈尼族带来了谷种。所以哈尼族相信万物有神,信仰各种自然崇拜,同时也把白鹇鸟、蜜蜂、燕子等当做是神的使者,是哈尼族的吉祥物。但可以肯定的是棕扇舞起源于民族漫长的游牧迁徙历史和狩猎采集生活,并通过丧葬祭祀活动得于巩固和发展传承。
在祭祀活动中的哈尼族棕扇舞,舞姿不求统一,但每个动作均有象征性,一般由哈尼族的长者或主持祭祀活动的“摩批”(又作“摩匹”)指挥和表演,男性模拟动物或鸟类,女性手持棕扇模拟白鹇鸟的动作,各自起舞,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舞蹈动作古朴幽默,大多数是利用脚、胯和手臂的颠、颤、甩来完成。舞蹈动作模拟“老熊走路”“公鸡斗架”“猴子掰包谷”“老鹰拍翅膀”等动作形态及生产劳动过程的动律。由此可看出棕扇舞来源于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哈尼族棕扇舞具体动作和套路达100多种,较为常用的有60多种,有些动作在特殊的祭祀场合里才用。
羊街乡糯比支系的棕扇舞有独到之处。从死者入棺后,摩匹算算死者的生辰八字决定何时发丧。出殡前的第三天夜晚,请摩批持棕扇在灵柩前手舞足蹈跳“棕扇舞”(哈尼语为“莫搓搓”),然后由村中的部分妇女跟随摩匹一起跳,随之配以棕扇舞古歌。古歌曲调浑厚低沉,唱到祖上的古经,棕榈树的撒种、“叶德”向天神祈祷、对五谷丰登的祈望、哈尼人的幸福生活等等,修辞丰富,辞藻华丽。人们手持棕扇随之舞蹈,如身临歌中情境。
棕扇舞的服饰,男性主要头戴一块自家织就的青色的包头,身上穿着有领对襟短衣,内衣穿白色的,在青色的短衣下露出白边,显得非常干练、精神。女性的内衣也一样穿着白色的,然后套上无领剪口的短衣,在胸前挂一串银链,裤子则穿着宽大的青色裤裙,小腿缠绑腿,原来赤足,现在都穿鞋子了。
棕扇作为舞蹈道具在哈尼族传统文化中象征着哈尼人能够凌空飞跃的翅膀。棕榈树的叶子是棕扇舞中的重要道具,一般折取棕榈树的一片叶子便是天然自成的棕扇,但现在出于保护棕榈的目的已趋向于把原本的棕扇换成绸扇。在祭祀中的棕扇舞道具还包括各种祭祀用的五谷、金竹叶、白鹇羽翼等各种祭物,乐器主要是“安手”(哈尼族乐器,类似二胡)、“呆安”(哈尼族乐器,类似三弦)、谷管(用稻谷管做的吹奏乐器)、牛皮鼓、铓、锣、长号、唢呐等。
(二)传承方式
随着时代的发展,棕扇舞的适用场合也发生了变化。从原来的丧葬祭祀舞蹈演变为如今在哈尼族“十月年”“苦扎扎”“黄饭节”等喜庆和欢乐的节日都要跳的舞蹈。综合而言,如今尼果上寨棕扇舞的传承主要有以下几种:
其一,通过节庆活动传承棕扇舞。笔者曾参加了尼果上寨的“十月年”,这天村民们会在家里做好菜品,带上米酒,相约来到广场上,把每家的酒菜沿着广场摆好后,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出来主持祭祀。老人手里拿着棕扇,先向天地拜祭,口中念念有词,再向民众作揖,然后挥一挥手中的扇子,就开始跳棕扇舞。这时,旁边拿鼓、锣的乐队开始奏乐,在有节奏的鼓声中,老者先围着摆放在广场上的宴席跳一圈,舞蹈动作多以甩手为主,意蕴要甩掉旧时的秽气而迎接新年的吉祥。在老者跳完后,旁边的民众就一起拿着棕扇开始围着宴席跳舞,舞蹈动作也多以模仿白鹇、蜜蜂和蝴蝶为主,表达了哈尼民众对美好幸福生活的期许。大家都在这样热烈而欢快的气氛中畅快地抒发着自己的情感,借用舞蹈动作传达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旧时秽气的祛除。这样忘我的狂欢,让节日的气氛达到高潮。在欢快的音乐声中,人们尽情享受到了休闲的乐趣。于是,在休闲意义上,人们在这样的体验中感受到了身心的放松与愉悦的情感。
其二,通过丧葬仪式传承棕扇舞。尼果上寨哈尼族的长者去世都要举行莫搓搓的棕扇舞祭祀活动,乐手们吹起长号、唢呐,敲起铓锣,打起牛皮鼓,拉起安手,弹起呆安、吹起谷管,主持祭祀活动的“摩批”手持棕扇起舞,口中念念有词:“我手持棕扇开始起舞了,请龙王出来吧,帮助死者回到极乐世界,让子子孙孙舞起来,乐起来,跳起来……让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传承发展,兴旺发达。”[3]舞蹈动作最主要表现祭天、祭地,像白鹇鸟腾飞。然后在“摩批”的带领下,从灵柩前开始一直跳到舞场,在舞场中心摆上祭祀用的五谷和现场宰杀的牛或猪,主持祭祀的“摩批”示意所有的直系亲属及后辈亲属跪拜死者,跪拜完毕,用棕扇示意起立,并宣布哈尼族“莫搓搓”棕扇舞开始。由此开始,舞场上所有男女老少都开始加入棕扇舞队列中,一时舞场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人们围着舞场中心跳起棕扇舞,形成了舞的海洋。
其三,通过社区培训传承棕扇舞。自2002年开始,羊街乡政府牵头成立专门的棕扇舞保护委员会并连续每年划拨5万元专项经费对棕扇舞进行扶持。由文化站建立棕扇舞保护档案并进一步完善哈尼族棕扇舞传承人体系,对传承人、农村文艺骨干、中小学校学生进行棕扇舞培训指导。传习小组成员共24名,其中男性10名,女性14名,平均年龄30岁。传习时间在劳动之余,每天晚上的8点到10点左右。地点在棕扇舞传习馆门口的小广场。主要内容是在传承人倪伟顺老师的指导下唱哈尼歌,跳哈尼舞,吹弹谷管、三弦、唢呐等民间乐器。师徒在学习的同时也自娱自乐。
其四,通过民间艺术团传承棕扇舞。尼果上寨“羊街乡哈尼族民间艺术团”(现更名为“迷都普思文艺队”)创办于20世纪80年代初,主要展演以棕扇舞及以生产生活、祭祀为主的哈尼族民族民间文化。他们表演的哈尼族各类舞蹈均流传和发源于哈尼族聚居地,起源于狩猎采集生活和祭祀活动,具有突出的半山农耕文化风格,是哈尼族人民祭祀、丧葬、庆典、逢年过节等重要活动和农事休闲时的娱乐方式,也是哈尼族文化艺术宝库中一枝瑰丽的奇葩。其中,《牛皮鼓舞》、《簸箕公鸡调》(报晓舞)、《钩镰舞》(棕扇舞)、《哭嫁》、《敬酒》等许多传统舞蹈,已经成为“羊街乡哈尼族文艺演出团”走出哀牢山,远扬北国南疆的“重头戏”,成为“元江县民族歌舞团”飘洋过海出访阿尔及利亚等国家的“代表作”节目。其中尤以《敬酒》《哭嫁》《牛皮鼓舞》这三个风情歌舞独树一帜——在北京圆明园、福州及天津水上公园举行的第一、第二、第三届中华民族风情百乐艺术节展,博得广大中外观众的阵阵掌声与喝彩,许多新闻媒体则对哈尼风情舞蹈的艺术风格、文化内涵给予了很高的赞誉与评价。
其五,通过校园活动传承棕扇舞。羊街乡在中小学开设了“哈尼族棕扇舞传承与保护”课堂,利用团员、少先队活动日广泛开展棕扇舞传承保护教育活动,使青少年从小树立传承与保护“棕扇舞”的意识,让中小学生成长为“棕扇舞”传承与保护的生力军。
二、推动棕扇舞传承的多元力量
在上述对棕扇舞传承内容与方式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看到尼果上寨的棕扇舞其实存在两种类别。村民介绍说,村子里的棕扇舞一类是民间丧葬,不需人组织,大鼓一敲,舞蹈的欲望就出来了。人们跳完了吃宵夜,吃完又接着跳。如果灵魂送葬的仪式不在了,棕扇舞也就传承不下来。因为本土的棕扇舞与人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另一类是乡里、县上组织活动时来参与的。乡里组织的活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重视后,项目资金也就来了。比如民宗局的民族文化村寨项目就落在了尼果上寨。而对于推广棕扇舞进中小学课间操,村民认为这样做是从思想上就把民族文化灌输给小孩,可以影响其后半生。也有可能长大了不记得动作,但对棕扇舞的记忆是不会磨灭的。
第一类棕扇舞依然具备其民俗功能,是在丧葬时候表达对死者哀思的同时,也是对民族本源的追溯,对天地产生的诠释,对生产生活的表达,对道德约束的警示。锣鼓一响,村民们就自然加入舞蹈的队伍,依舞蹈的讲述沿袭族群的历史与习俗,这样一个特定的场景,把个人融入整个民族的文化表述中,使其强化了个体的归属感与自我意识。而第二类棕扇舞,即用于展演的棕扇舞,以迷都普思文艺队为代表,如今已经成为元江县的一道文化风景,每到节日,政府、传承人、村民和外来群体都会聚集在迷都普思广场进行一场文化狂欢,形成一股推动棕扇舞发展的多元力量。
(一)来自政府的力量
由于政府部门对尼果上寨“迷都普思文艺队”的关注和支持,文艺队得到了蓬勃发展,其主要协助措施有:一是投入项目、倾斜资金扶持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举办各类培训班;组织传习人员外出参观、学习;组织文艺队利用农闲到异地演出;历次活动都力所能及给予演员一定误工补偿。二是采取行政手段加强传承和保护。自2011年3月尼果上寨成为基层党建的示范点后,乡党委把对棕扇舞的保护提到了与党建相关的高度,于是采取行政手段来引导传习人员在发展传承棕扇舞的基础上发展民族餐饮、民族服饰、民族工艺等产业,以期与旅游业形成互动,推动棕扇舞的良性发展。三是县、乡积极做好村民间艺人申报传承人的工作,让传承人得到社会肯定;在各级政府的引导下,由民间艺人以及相关人员进行传授任务,同时,整合各种项目,特别是大文化下的文化传承工作项目,进行县乡各级文化的培训,并加大了宣传力度。
(二)来自传承人的力量
棕扇舞主要传承方式为口口相传,由师傅向徒弟传授舞蹈的主要动作和基本技法。由于民族民间文化流传历史久远,通过口传文化传承了上百代人,但民间的传承人正在逐渐减少,原始的民间习俗和哈尼族棕扇舞也正面临失传。经元江县政府申报棕扇舞传承人后,现市级传承人有2人,一个是倪伟顺,另一个是龙卜才(水龙村)。而尼果上寨的棕扇舞传承人倪伟顺无疑成为推动棕扇舞形成展演模式的主要人物。2011年,羊街乡确定了倪伟顺、李立黑、倪亚嘎、李群英4人为棕扇舞传承人,组建了包含24名村民成员的迷都普思文艺队。2012年,县、乡分别成立项目领导小组和执行小组;把棕扇舞民族文化上墙,将棕扇舞36招72式动作和民间传说,以图片、文字形式搬上墙;10月份举办了第一期棕扇舞民风民俗传习培训班,为期15天;把尼果上寨村民小组党员活动室改建成了哈尼族棕扇舞文化传习馆。2013年,完善“棕扇舞文化传习馆”,展示哈尼山寨自然风光、民风民俗、农耕文化、饮食文化、民族服饰、民间乐器、农耕用具等,宣扬哈尼民族民间文化;1月份举办了第二期传统手工制作民族服饰和谷管乐器演奏培训班,为期15天;组织有手艺的村民制作演出服,激活当地生产,拉动族人工艺制作积极性,慢慢形成产业;10月份举办了传习人员才艺演出,对传习成果进行测评。
(三)来自展演的力量
在尼果上寨表演的大型露天歌舞《棕扇舞宴》是以倪伟顺的艺术团为主打造出来的,由《棕魂》《牛皮鼓舞》《恋歌》《哭嫁歌》等一些小章节构成。整台舞蹈叙述了羊街哈尼族的起源以及迁徙的历史,其中展现了羊街哈尼族的耕作、居住、饮食、宗教等等民俗事象,从模仿狩猎中的禽兽飞跃奔跑和表现猎人胜利凯旋的心情,到表现手拿棕扇驱鬼祭神的场景都有体现。由于所演的节目都来源于生活,植根于哈尼族的传统文化,同时又做了一定的艺术加工,较质朴而生动地再现了哈尼族史诗。这使外来的游客和观众感受到一种异文化的新颖和真切,博得了阵阵掌声,也得到了中外各界人士的赞誉与新闻媒体的好评。至今,这样的演出共150场,观众达到15.6万人次。
(四)来自主体民众的力量
这里的主体指的是尼果上寨的哈尼民众与参与跳棕扇舞的哈尼人。在发展文化产业的带动下,政府对村民进行了广泛的动员,激发他们参与文化传承的热情。当棕扇舞申遗成功之时,带来的是全民欢庆以及对主体文化觉醒的激励。在主体民众心中,棕扇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传承棕扇舞运动不但点燃了哈尼人心中对自身文化的骄傲,也搅动了昔日这个平静的山寨。主体民众对于棕扇舞的认识已不仅仅限于传统文化符号,还包含了他们的利益诉求与族群认同。
(五)来自客体群域的力量
客体即为“他者”,是与哈尼主体“我者”相对的群体。在这场哈尼文化的盛宴中,游客、媒体、学者、文化解读者、旅游从业人员等共同构成了参与这场盛宴的客体。从地域结构上来讲,客体横跨国际、国家、地方,共同组成了对哈尼棕扇舞进行欣赏、参与、审视、体验的巨大群域。尼果上寨的哀牢风景、哈尼梯田、十八弯云海、章巴原始森林、哈尼山寨首先便构成了自然唯美的风光,哈尼文化的传统特质又形成与他者文化所不同的文化差异,再加上政府对哈尼文化的大力宣传,尼果上寨的棕扇舞成为了客体眼中悠远古朴的异文化,争相赶来参与、体验,不仅带动了当地的旅游经济,也让客体在客观上认识了哈尼文化,通过口耳相传,提高了哈尼棕扇舞的知名度与影响力。
三、棕扇舞展演的文化变异
哈尼族棕扇舞最初主要用于祭祀活动,舞姿不求统一,但每个动作均有象征性,男性模拟动物或鸟类,女性手持棕扇模拟白鹇鸟动作,各自起舞,表示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既庄重肃穆又感情真挚。随着社会发展,棕扇舞逐渐淡化祭祀成分,发展为今天既可用于祭祀仪式更可用于自娱活动的舞蹈,不仅在祭祀、丧葬时歌舞,逢年过节、农事休闲时亦歌亦舞。
然而随着棕扇舞的展演,这些仪轨其实在活动中已经被打破了,舞蹈成为一次哈尼文化的盛宴,不仅男女老少都可以参加,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也可以参加,参与和体验成为组织者动员游客体验哈尼族传统文化的主旨,以通过游客的参与而达到宣传的效果。这种娱神娱人的文化形态导致了棕扇舞信仰、结构和功能的变异,包括传承主体也从以哈尼族民众为主转向了来参与活动的游客。
(一)舞蹈套式的变异
在云南大力发展文化产业之际,棕扇舞传承人倪伟顺和他的文艺队受到了县上的扶持,最终打造了一台以哈尼族文化为主线的大型露天棕扇舞展演《棕扇舞宴》,其中包含了倪伟顺对哈尼文化的解读,他认为哈尼人是强悍、勇猛、神秘的人,而棕扇舞是天人合一的生命力表现,烘托了在狩猎中勇猛的哈尼人。
但一些哈尼族学者,甚至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对此也有不同的声音。他们认为是县上在扶持倪伟顺的文艺队自娱自乐,认为倪伟顺对棕扇舞的文化内涵掌握太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说:“倪伟顺跳的棕扇舞并非原汁原味的棕扇舞,尤其是他编排的给中小学生跳的棕扇舞动作,加入了很多现代舞蹈元素进去。”经笔者调研发现,倪伟顺的舞蹈套式的确与老年协会的哈尼族老人所跳的套路有很大不同。老年协会的哈尼老人所跳的棕扇舞非常古朴,以鼓、钹等乐器演奏沉着的乐点,舞者踏在乐点上变换舞蹈动作,有沉郁顿挫之感。老者每一个踏步、每一个跳跃都非常有力,看他们跳了一会头上就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倪伟顺的舞蹈则被他分解成为单独的动作,他向笔者解释舞蹈中模仿石蚌舞蹈时,虽然大多数动作看起来一样,但细节上则有不同。他模仿石蚌时,脚是内勾的,这样石蚌才能跳得远,他说:“但现在很多人跳的时候,脚是直的。”倪伟顺依据他所理解的棕扇舞的文化内涵对自己的舞蹈套路有自己的诠释。
羊街乡的王副乡长针对倪伟顺的舞蹈套路与老年协会哈尼老人所跳的舞蹈套路不相同解释说:“每个传承人的套式都非常不一样的。倪伟顺的套式的确不能代表羊街的棕扇舞,因为倪老师所跳的是祭祀的动作。一套动作如果只有他单独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需要相互配合,男女搭配。”当问及如果棕扇舞仅仅以倪伟顺整理的36套72式来传承是否会把哈尼族变化多端的棕扇舞套死掉时,王副乡长说:“挂在文化馆中的棕扇舞套式是收集整理哈尼族棕扇舞的一部分,并不是所有棕扇舞的套路和动作。因为哈尼文化均是口传,故而很多民俗文化包括棕扇舞的变异性都很大。但如果整理收集出来后传承就更容易一些了。倪伟顺的舞蹈在编排的时候只是统一了动作,而哈尼人在跳棕扇舞时更多的是融入了自己的心情,有时舞蹈动作会随自己的心情而变化。”
如今尼果上寨的年轻人出去打工的很多,虽然他们不喜欢学跳棕扇舞,但如果把棕扇舞的一些套路和动作画在墙上,当他们回家来后便身处在哈尼文化的氛围里,这种潜移默化由于动作的简单与套路的固定可以让很多年轻人学会跳棕扇舞。而且整个垤霞村委会的艺术氛围很浓,每次活动时连哈尼族独有的乐器拉巴哈米都会用上,在尼果上寨的村民全部参加活动的时候,这些艺术元素也都会留在年轻人的脑海中。文化便是这样传承下来的,有氛围的熏陶也有生活的原生影响。
(二)展演与传承的矛盾
首先,参与展演的哈尼民众平时要进行村里的传习培训以及祭祀活动。他们认为村里的传习活动、祭祀活动和生产劳动不矛盾,但是村里小组干部换届频繁,比较年轻,有可能导致刚刚兴起的祭祀活动不能长年累月、世世代代地坚持下去。其次,有些活动会因为家庭生活有时集中不起来,如果一个家庭夫妻俩都参与活动的话,每次活动排练起来常常持续16天,农活就没人做了。
这其实也暴露了火热的哈尼族棕扇舞展演与传承之间的矛盾。商业展演虽宣传了哈尼族文化,也给尼果上寨的哈尼民众带来了游客、带来了经济收益,但对于参与演出的尼果文艺队来说,其表演并无收入。尼果上寨仅有一支文艺队,共24人,以倪伟顺为核心,每次演出无收入,一台舞会加上村民共有280个演员,演员只有政府补助的误工费。参与演出的队员完全是出于自己对棕扇舞的喜爱而参与。故而,如果展演队伍仅仅依靠政府的项目作为经济支撑,维持日常的开支,并非长远之计。商演文艺队,既然走文化产业的路子,就应产生经济效益,与旅游结合,完善基础设施,走产业化、市场化的路子。
这也就说明,尼果上寨的传习队伍其实并不具备“独立行走”的能力,火热的展演仅仅是披在文化传承身上的一件华丽的“泡沫”袍子。当然,不可否认,在这华丽的“泡沫”中,我们看到了政府的努力,哈尼文化的传播与民众的文化自豪。
(三)民俗碎片的变异
哈尼族的棕扇舞文化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整体,它由仪式、服饰、舞蹈、古歌、乐器以及信仰等民俗要素组成,有其紧密的传统性与整体性。就像“莫搓搓”仪式中,棕扇舞是离不开铓鼓伴奏的,没有铓鼓也就谈不上“莫搓搓”。铓与鼓是不可分开的祭礼乐器,它们都是一起敲击,有古朴浑厚之感。在哈尼族的信仰中,铓、鼓代表的是神的意志,是力量、智慧、权力的象征。鼓的形状饱满硕大,声音可以振奋人心,其神秘性还表现在从选材、制作、保管直至启用都有一系列严格的戒律。鼓身须由整棵树剖心制成,不能拼凑,质地须用林中的老锥栗或椿、樟木;牛皮须取自毛色光亮、四肢健壮的牯子牛。砍树、宰牛和启用都须履行规定的祈祷仪式。祭器须由“咤巴”(哈尼山寨中由公众选出来的专理财务和掌管祭器的管事)保管,平时不能随意移动,更不能敲响。启用时由“抹巴”(公众推选出来的有威望的生理上无缺陷、夫妻儿孙健在的吉人,担任“龙头”或“寨头”)用茶、酒、谷子祭献后,由他敲响三声鼓,再传给敲击乐器的人后,率先在鼓声中跳起“莫搓搓”,然后场外的人才跟着入场一起“莫搓搓”。这些融合在一起的要素成为一个整体的结构,支撑着哈尼族文化的源远流长。
而如今不管申遗还是保护,均从现存的一个文化整体中分割出濒危的民俗碎片,在彰显其文化独特性的同时,也说明了其文化差异性。由于这种文化差异性的存在,吸引了广大的游客来体验不同文化所带来的对生命价值与观念的冲击。棕扇舞的展演便是这样一种从整体文化中割裂出来的民俗碎片,在火热的包装、经营、提升其商品价值的同时,也促使其完成了在文化结构上的变异。
四、在休闲中实现山地社会的文化传承
当然不可否认,在全球化的大环境下,对于偏安一隅的西南少数民族,不管从地理、经济、社会、人才等方面来说在市场经济中均处于劣势,只有把丰富的文化资源转化为经济资本,才有可能参与到竞争激烈的市场化经济体系中,凸显自身优势,以实现对自身族群文化的保护。这一过程包含了对自身文化的认识与觉醒,对外来文化的对抗与选择,对发展所带来的两面性的迟疑与思考,对文化旅游的重塑与调整。政府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率先挥起了文化产业的大旗。提取民族文化事象以支持该族群发展文化产业,以期在产业发展中实现少数民族自给自足的经济腾飞。
从棕扇舞的案例中我们看到了政府的支持,媒体的宣传,族人的文化自觉,传承人的努力,社会效应的提升,最终形成了尼果上寨棕扇舞传承的火热场面。当然,由于市场自身的缺陷、制度的不完善、浮躁近利的心态、经济发展的水平、游客的修养素质等等因素,也都会导致一种民俗事象的变异,而这种变异并非笔者所要阐述的活态传承。
笔者认为,山地社会少数民族民俗文化的活态传承应有其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有可供其生长壮大的民间土壤,使其充斥在民众的生产生活中,与人们的作息息息相关,成为附着在民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习俗惯制,并在信仰、功能、结构上与原初民俗保持一致性的传与承。而尼果上寨棕扇舞经过前期的发展铺垫,事实上已经激活了山地民众对自身文化保护的觉醒。
尼果上寨通过争取政府支持,各项建设资金都落到该村进行建设,村民们十分高兴,也很支持各种文化活动。据了解,政府聚集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项目资金、“土风计划”资金、政府划拨资金合力引导棕扇舞的保护与发展。这样的合力唤醒了尼果上寨村民的文化自觉,笔者所访问的村民都认为学习哈尼族棕扇舞等传统舞蹈,将来随着民族文化旅游产业的进一步发展,能在传承和自娱自乐的同时,通过商演的方式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棕扇舞学员李倩英说:“家里人都非常支持我,现在连丈夫也一起来跳棕扇舞了。”村里的棕扇舞文化等活动逢年过节原则上都在村里的小广场上排练、表演,祭龙活动在“龙树林”举行,婚丧嫁娶在农户自家院子里,活动场所基本固定。但2012年以来观光游客和民风民俗考察的人数愈来愈多,就需要不固定场所、定期和不定期的表演。她说:“每年的‘三八妇女节’、‘苦扎扎节’、‘新米节’、哈尼‘十月年’都有各类文艺演出,每次平均有50名村民参与演出活动,四邻八乡的农村群众都来观看、参与。”
学员们普遍认为通过学习可以健身,可以给外人展示哈尼棕扇舞文化,在婚丧嫁娶或节庆日能参加舞蹈展演活动,给生活带来快乐,还可以结识新朋友。同时,也能在传承和自娱自乐的同时,通过表演的方式有一定的经济收入。在笔者调研展演项目当天,就有另外一个村子的妇女在和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吵架。问原因是因为十月年的表演中已经插不了人了,她们都非常想参加表演,工作人员只有承诺下次表演时再安排她们参加。因而,棕扇舞在政府整合所有社会资源推演至今,已经达到了民众争相学习的程度。
但是,这样一种全方位的投资合力,其资金拨付多以年为时间期限,包括省委宣传部“土风计划”项目,其宗旨在于保护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以每个村点20万元的资金拨付到全省30个村点进行文化的传承与保护,但每个村点的时间年限仅为3年。那么,当所有投资到了期限后,棕扇舞的展演是否还能维持如今的火热局面呢?
笔者询问李倩英,假如表演棕扇舞不能带来实惠她会怎么呢?她说:“我也是当做自己的兴趣爱好,在劳动之余、空闲之余学习,每晚坚持两小时左右的快乐活动,不计较经济上的实惠。但如果长期活动影响生产生活就得索取一定的劳动报酬。”问她为什么喜欢跳棕扇舞时,她说:“因为开心啊!大伙在一起跳很开心!”
是了,以“开心”为表征的休闲生活在山地社会的民众中实际是以农闲这一以“自然季节的转换成为农业生产时间和农闲时间划分的唯一条件”[4]来实现的,这一模式自然也使各个民族的休闲观念及休闲活动打上了农业文明的深深烙印。建立在中国古代特定的耕作文明基础之上的山地少数民族社会生产结构,因受各种条件的制约,从而使其以工艺民俗为代表的农业生活具有了二重性的特点,即对传统文化传承的同时也附加了休闲的价值。一方面,在以生存需求为主要诉求的社会结构中其实用性是主要功能;另一方面,农耕社会中休闲的二重性也就决定了休闲的意义附加于少数民族物质生产、生活民俗的实用功能之上。即尼果上寨的村民在跳起以节庆或祭祀为目的的棕扇舞时,也感受到了舞蹈所带来的快乐与愉悦。
山地社会的节庆民俗是一种文化,它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生成,带有鲜明的山地文化烙印。当然,不同文化环境下生成的节庆民俗具有不同的特点,山地少数民族的节庆民俗就有其独特的风貌。而且需要特别一提的是,节庆民俗与休闲生活具有天然的联系:首先,从节庆与休闲的关系看,休闲本是节庆的民俗活动内容之一,许多节庆本来就带有休闲活动;同时节庆以其特殊的有利条件和多姿多彩的民俗内容吸引休闲者,使其成为最佳的休闲时段。其次,从休闲对节庆的影响来说,对休闲的体验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节庆活动,使传统民俗节庆焕发新的活力,并促使新的节庆及新的节庆民俗不断发展。二者之间是互相依赖、互相促进的关系。
故而,如果民俗文化的传承过分依赖经济支持,在没有形成可以支撑自我传承体系循环运作的功能时,即使在所有输血功能撤出以后,文化自觉下的休闲仍然可以实现民俗文化的活态传承。
(作者为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注释】
[1]转引自倪伟顺老人对棕扇舞渊源考究的调查报告。
[2]如此争论就像当年“香格里拉”到底是在云南迪庆、四川稻城还是西藏昌都之争,2001年12月17日,云南迪庆州经国务院批准直接以“香格里拉”更改原“中甸”县域名称,这样的冠名权争夺战,既归属了“香格里拉”在《消失的地平线》中的指征,也向世界宣称:“我是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就是我”。其广告效应所拉动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是不可估量的,迪庆也因此成为世界心目中真正的香格里拉。故此,以各种考究证明冠名权或发源地的归属,不但可以拉动文化自觉的快速觉醒,也是推动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策略。
[3]根据2012年11月26日对倪伟顺老人的调研笔记。
[4]楼嘉军:《休闲新论》,立信会计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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