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符号学者,一批分析哲学家,学术路径很不相同,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思考,取得了大致相似的结论。但这两个思考路子始终就没有综合起来,最近才有学者认为这两边讨论的论题,应当合成一个“语气-语力关联论”(mood-force correlation)。[31]也有人提出联合的方案,例如赛蒙斯提出:分析哲学可以引出多种命题分类,其中的“传达再现范畴”(Communicative Representational Catagories):符号学家的陈述、提问、命令模态三分,分别对应了分析学者的判断、疑惑、意愿三种语力。[32]
应当说,这两个学术传统之间,有相当大的隔阂:分析哲学主要是英美思想潮流,至今依然在英美哲学界占据主流地位;而20世纪70年代之前,居于符号学和叙述学顶峰的一直是法国学者,他们继承的是欧陆哲学体系。幸亏有些学者没有门户之见:邦维尼斯特虽然是索绪尔的隔代弟子,却并不排斥英美哲学。1963年他就指出分析哲学,甚至刚出现的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与他的思维路子有相通之处。[33]
另一位着意结合两种潮流的是阐释学家利科,可能是因为他对叙述学的长期兴趣,以及他与格雷马斯的长期交往,利科在20世纪70年代的著作,就已经指出过奥斯汀理论的言语施为理论,是解决某些难题的钥匙,例如对“许诺”(promise)的理解,[34]想法已经很接近本书提出的“意动研究”(见第一部分第四章)。
另一位学术整合能力很强的学者哈贝马斯,已经看到意动-语力问题对当今社会面临的许多问题有重大影响力。他提出,要建立合理的人际关系,建设他理想中的“公共领域”,充分认识语力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语力在语句的纯语言意义上添加了语用功能,语力能够把语言与主观世界、客观世界以及交往世界联系起来。[35]
雅柯布森在为符号双轴运作原理辩护时,曾在脑损伤症状中找原因,以提出“神经生理科学”的根据,近年来,也有人对于言语行为的分类做同样尝试,找出大脑左半球的不同区域,分别处理断言、疑问、要求、命令。[36]
也有学者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话语类型造成的区别没有如此大,而且在语言实践中经常混合。神经生理学家吉莉安·爱因斯坦说:“作为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并不完全在于认知记忆,也在于意动成分,以及两者的混合。我说我很高兴,并没有报告我做了什么,我只是说我的感觉,这感觉与我做了什么同样重要。”[37]这个看法显然是对的,一旦我们从典型性的命题例子转向文本表意实践,上面讨论的诸种文本意向性,就不可避免混合重叠,非典型类别也经常出现。例如电视剧中的植入广告,显然是意动情节素,而本书讨论的是体裁,如果植入广告没有改变电视剧的体裁,电视剧的主导叙述模式依然是“记录演示类”。反过来,“清扬牌”洗发剂制作的“广告电影”,拍得很“艺术”,长度也超过了一般广告所需,但它并没有隐蔽做广告劝导购物的目的(片中商品的地位主导性地突出),所以依然是广告。
而我们回顾学术史,最关心的问题是:尽管提出得如此散乱,而且学科与学派的隔阂妨碍了其整合,文本意向性依然形成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而且,既然意向性可以被用来作为语句、命题、文本分类,为什么没有论者意识到,它可以作为体裁的分类的标准?
其实早就有人朝类似方向做过思考。威尔士女批评家贝尔西(Catherine Belsey)早在1980年的《批评实践》一书中,就发现邦维尼斯特的三种语式,可以与三种典型的文学风格相对应。贝尔西认为经典现实主义是“陈述”,因为是在告诉读者发生过什么事,读者的接收站位固定,叙述文本具有真实性,并且靠这种真实性打动读者。为做到这一点,叙述行为本身在文本中不露痕迹,因此,“文本性”是程度不同地隐藏的。贝尔西高度赞扬“疑问式文本”,认为是先锋文学的特色,是阿尔都塞式的文本,旨在质疑读者对现实稳定的幻觉。“疑问式文本……阻止读者认同合一性的讲述主体,文本中作者的位置是在疑惑,是自我矛盾……读者受到文本的挑战,事实与文本保持距离,而不是完全被吸纳到虚构世界中。”[38]
贝尔西这本书的主题,是推崇疑问式文本。她的理解很精彩,可惜她三言二语打发了祈使式:她认为最典型的“祈使式文本”是宣传作品,目的是推动读者做某种事。而且她认为祈使式的宣传作品,与陈述式的现实主义,都是制造整体性,只有疑问式才是开放意义的作品。[39]贝尔西的分析,有她的意识形态偏重,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分类并不是全域性的,除了这三种“典型”,还有其他各种体裁。她没有跟上邦维尼斯特,没有作全域性分类。
中国学者胡亚敏首先注意到邦维尼斯特语态模式在叙述学上的意义,[40]她在《叙述学》一书的注解里提及此理论。真正把语式展开到体裁研究的,反而是研究广告的学者。汉娜-凯萨指出祈使式强调说话者的当下影响力,因此应当与感叹式结合:“考虑到祈使式实际上是未来的镜像(mirroring the future),言说的当下情景就成为言说明显的源头,我们强调言说的现在进行时态,同时意指未来的情节。”[41]她的这个见解很卓越。也有中国的广告学者,把塞尔的语力说应用到广告研究中。[42]此外,奥斯汀的“施行”(performative)字面原意为“演示”,无怪乎有戏剧学者看到奥斯汀理论与戏剧表演的关系。[43]
近年来对语式与叙述文本关系做出比较实质性解说的,是加拿大叙述学者乌里·马戈林,他在一篇长文中仔细讨论了各种语式与一些实验小说的关系,指出语句的各种时态、体式、语气,都可以延展到成全本的小说。[44]例如普林斯说的“否叙述”(disnarration)是否定句式的扩展,布鲁克-罗丝的《阿玛尔伽门侬》(一位教师面临辞退一直在计划此后的生活)是将来时的扩展,卡尔维诺《如果冬夜里一个行人》、杜拉斯《死亡的疾病》(全书用“如果……那么……”写成)都是条件句的扩展,洛莉·莫尔《自助》(读起来如恋爱指南)则是祈使句的扩展。[45]马戈林的文章,证明当代西方实验小说的文体实验的确五花八门,穷极了语言的各种可能性。他在文章中已经提及时态与某些叙述体裁可以关联,例如电视现场直播是“现在进行时”。虽然马戈林已经意识到塞尔的分类对于叙述研究有启发,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一个叙述体裁类型方案,只是说某本小说的个案例子是某种句式的扩展,这与本书的全域体裁分类旨趣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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