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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语的困扰

时间:2023-03-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重新审视这个基础开始,我们可以找到广义叙述学,乃至整个批评理论的再出发点。术语难以固定还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最大的困难在于:所有这些英文、法文词汇,与中文的“故事”“话语”“情节”“素材”一样,都是极常用词,在叙述学的讨论中,非术语与术语混用,经常造成误会。实际上“底本/述本”观念并非来自索绪尔的语言-言语说,叙述学也不是结构主义的一部分:结构主义被宣告死刑后,三十年来叙述学更加兴盛。
术语的困扰_广义叙述学

整个现代叙述研究以这个双层原理为基础,甚至整个一百多年的现代批评理论以这个分层原理为起点之一,偏偏这也是一个最容易受攻击的软肋。抨击叙述分层观的芭芭拉·史密斯很明白她瞄准的是什么,她说双层模式(dualisticmodel),“不仅是叙述学,而且是整个文化理论的脚手架”。[1]如果这个基础真如沙子般散乱,在这基础上构筑的宫殿早就该垮塌。耐人寻味的是,此基础至今无可取代,大厦至今没能摧毁:也许它本来就很坚实,只不过是我们至今不清楚它是如何构成的。从重新审视这个基础开始,我们可以找到广义叙述学,乃至整个批评理论的再出发点。

叙述双层论是俄国形式主义最先提出的,他们称为法布拉-休热特(фабула-сюжет)分层[2]。什克洛夫斯基最早提出这个观点,他认为法布拉是素材集合,构成了作品的“潜在结构”,而休热特则是作家从艺术角度对底本的重新安排,体现了情节结构的“文学特性”。[3]对这一对术语做了最明确讨论的,是托马舍夫斯基的名著《主题学》,他认为:法布拉中的事件是“按自然时序和因果关系排列”,而休热特强调对时间的重新排列和组合。[4]自20世纪60年代学界“重新发现”俄国形式主义开始,几乎每个叙述学家都从分层概念出发进行讨论,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巴尔特(Roland Barthes)、里卡尔图(Jean Ricardou)、布瑞蒙(Claude Bremond)、恰特曼(Seymour Chatman)、热奈特(Gerard Genette)、里蒙-凯南(Shlomith Rimmon-Kenan)、巴尔(Mieke Bal),甚至抽象地讨论叙述哲学的利科(Paul Ricouer),[5]无不如此:整个叙述学体系,建筑在这个双层模式上面,无法回避。笔者三十年前在讨论小说叙述学时,也是采取这个立场,[6]这是应当声明的。

这对术语的各国翻译或变体,很不固定。法文学界曾是叙述学的大本营,对此双层的对应译法,每位论者不同,里卡尔杜称之为fiction-narration,巴尔特称之为récit-narration,托多罗夫称之为histoire-discours,热奈特称之为histoire-récit。[7]英文中大多用恰特曼的取名story-discourse。但也有人用词不同,例如巴尔在英文本《叙述学》一书中用fabula-story,两人的“story”位置正好相反。而中文的处理也很混乱:申丹沿用恰特曼,称为“故事-话语”,[8]谭君强沿用巴尔,称为“素材-故事”。[9]“故事”的位置也正好相反。

术语难以固定还不是真正的困难所在,最大的困难在于:所有这些英文、法文词汇,与中文的“故事”“话语”“情节”“素材”一样,都是极常用词,在叙述学的讨论中,非术语与术语混用,经常造成误会。需要每次都打上引号,表示此“故事”非一般说的故事。[10]在许多学科交叉场合,例如叙述学与文体学,或与话语分析交界之处,哪怕打上引号都无法避免混乱。[11]固然论者各有不同的定义解说,但没有人提出足够理由,让我们处处明白此“故事”非彼故事。

德里达在1979年就嘲弄叙述学界说,“故事”太让人糊涂了:“每个‘故事’(以及每次出现这个词‘故事’之自身,即每个故事中的故事)是另一个故事的一部分,使这个另一部分比它大又比它小,它包括又不包括(或包含)自己,它只管与自己认同,因为它与它的同形词不相干。”[12]德里达说的“同形词”指非术语的“故事”,的确这个双层结构被太多的术语弄得够混乱的。德里达说弄不清“另一部分比它大又比它小”,的确点中要害:叙述学者一直没有说清“二层谁大谁小”这样最简单的问题,本章后文会试图做一个不含糊的回答回应德里达。

为了撇开术语混乱,不少人主张回到俄文原文,例如电影学家博德维尔就直接用俄语拉丁化拼写。[13]博德维尔的中译者跟着译成“法布拉-休热特”。[14]这样做,对一般读者记住外文发音的能力要求太高,本书建议译为“底本/述本”,[15]无非求个意义清晰而不会与常用非术语混淆。[16]述本就是“叙述文本”的简称,容易理解;“底本”并非“文本之底”,而是叙述之所“本”,应当被理解为述本形成之前的叙述形态。[17]笔者并不认为这两个术语有多么高明,只是目前叙述学界的乱局,不利于讨论,本书先行清理术语,并非无事生非或是刻意求新,只是为了讨论的清楚方便。本书所引用的各家论者的话,各家用自己中意的一套术语。为了避免处处做解释,弄得行文拖沓不堪,笔者不揣冒昧,全部改为底本/述本。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许多结构主义者开始突破结构主义,他们把“底本/述本”看作是结构主义的基本理念(即表层结构/深层结构)在叙述学中的应用,痛加抨击。实际上“底本/述本”观念并非来自索绪尔的语言-言语说,叙述学也不是结构主义的一部分:结构主义被宣告死刑后,三十年来叙述学更加兴盛。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这个分层观念被攻击整整三十年,至今依然在受攻击,这反而证明攻击没有达到效果。而且,至今没有一本叙述学著作,能放弃这对分层概念另起炉灶。例如巴尔1987年的名著《叙述学》,整本书就是两大块:底本编、述本编。四十年来电影理论发达,远如麦茨[18],近如博德维尔[19],学者们都继续使用这个双层模式。

看起来,全体叙述学家达成默契:面对反驳,不必辩白,也不必修正:修正双层理论等于投降,放弃整个事业。巴尔甚至在书中列举了反对双层论的各家的看法,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就打发他们:“我完全同意这些分析,但是我拥护双层论。”[20]她的态度非常典型:哪怕承认你说得有理,你批你的,我论我的。这个奇怪的“各说各话”局面至今依然:批判虽然言之成理,叙述学却不想也不能摆脱这个出发点。虽然“经典叙述学”已经被突破成“后经典叙述学”,在许多方面有新的发展,至今笔者没有见到后经典叙述学家试图抛弃这个基础,不过也没有后经典叙述学家给予充分辩护。

在当今批评理论的学科融合趋势中,很少见到这种论战几十年依然以邻为壑的局面。这局面对学术发展没有好处:叙述学现在正处于发展的瓶颈上,借批判之力,回顾这个基础,有可能找到出乎意料的前行方向。本书的讨论,将从分层说主要的批判者的观点谈起,看今日的叙述学可以如何自辩:如果我们不能自辩,就应当服从真理,对叙述学做出修正,哪怕撼动学科根基,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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