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抑制与禁止
政府抑制并禁止乡村百姓的朝山进香活动,认为这种活动耗费人力、物力、财力,也妨碍地方治安,应调动民间各种力量,全力抗日。同时,认为百姓因为“迷信”活动而点灯烧纸,是一种浪费,在抗战建国最困难的时期,要厉行节约,尽量限制和禁止这种迷信活动。
1938年3月,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沈鹏给四川省第一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发电报称:“查区属大足县宝顶山香会期届,一般无知愚民成群结队朝山进香,接踵摩肩,趋之若鹜,不仅虚耗人力、财力、物力,抑且妨碍地方治安,动摇国体,莫此为甚。兹倭寇压境,全面抗战紧张之际,川省连年灾歉,农村疮痍未复之时,自应厉行节约,极度减缩消费,藉以增加生产之资本与劳力,杜绝奸宄以可乘之隙,巩固后方,严整抗战阵营,方能应付长期抗战达到救亡图存之共同目的。所有是项,藉神号召妄诞不经之迷信举动,允宜采取最有效方法力予矫正,善为劝阻或严厉制止并严惩其首要以杜乱萌而苏国力,除令饬所属各县区道照办理外,理合电呈钧座鉴核,准予通令全川各县,一致取缔,是否有当,伏乞示道。”[14]
四川第一行政督察专员认为“无知愚民成群结队朝山进香,最易受奸人之煽惑,值此非常时期,对此种行为及藉神号召之举动,尤应严厉查止,以维地方治安”[15],要求“各县遵照查禁,以遏乱萌”。[16]
1939年2月1日,四川省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发布训令,禁止各县举办“香会”。“查各县名山寺观,每年举办香会,往往有男女信徒不远千里,成群结队前往朝山进香,积习相沿为日已久。在昔时以其无碍大体,各地方政府因而亦多放任,未遽加以干涉。值此抗战严重期间,诚恐人数众多,奸宄易藏,后防治安亟须顾虑,且当厉行节约之际,尤应省无谓之消耗,备战时之需要。此种迷信陋习,自应及时禁止,除分令外,合行令仰遵照并转饬所属各县政府一体遵照查明所辖境内,如有名山胜地举办香会地方,务即先期示禁,防于未然。其素无香会地方,亦应布告人民,勿得沿习前往,致遭禁阻,徒劳跋涉,是为至要!”[17]
从上述训令中,我们可以看出,反对民间“迷信”活动的理由,一是治安防范;二是厉行节约,减少消耗。四川省政府甚至对“迷信”纸张都做了规定:“每年消耗于迷信之纸张为数甚巨,此项物资若任其虚耗,则直接间接影响于抗建工作,殊非浅显,自应加以查禁。至该会原提案所请加增迷信纸张捐税,全数拨充救济书荒费用一节,于法无据,未便照办。兹准前由除分会各区行政督办专员公署、各市县政府、四川省会警察局、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试验区署外,合行令仰该府即便遵照,对于迷信用纸,务须切实查禁,其尚未填报迷信用纸调查表者,并应克速查填具报,以凭汇转为要!”[18]
政府要求改造黄表纸作坊,不许生产黄表纸,改生产毛边纸。为此,内政部、财政部专门转发了第五战区经济委员会的呈文:“查敬神祭鬼之黄表纸,大部产于四川之大竹、达县、梁山等处,每年运销鄂省者约在二十万篓以上,每篓以现价八元计共值一百余万元,如再加以销售其他各地者,其价值之巨,可想而知,花费几许劳力与材料,结果则付之一炬,而全无实用,殊深可惜。自抗战军兴,纸张日感缺乏,倘将此项造纸作坊勒令改造类似毛边之纸张,不准再造黄表纸,则于国计民生均有莫大利益,本会有鉴于此,除分电四川省政府限令各造纸作坊改造外,用特电请贵会禁止黄表纸运入鄂境,以仰体中央倡导节约厚蓄国力之旨。”并认为“该会所称各节,确为改进生产、破除迷信,节约无益耗费与战时经济有关物资”,要求各地遵照执行。[19]
其实,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对民间信仰进行打压和控制,最直接的目的是统一思想,防范政治异己,预防民变与“匪患”。
纵观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或基层社会中,有关“破除迷信”的言论及做法,都旨在统一思想,防范政治异己,强调“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1939年,国民参议会第三次大会召开,有人提交议案,强调“抗战建国要在‘人定胜天’的信念中达成,而委之于劫数、运命等不啻消灭人之志气,长寇虏之精神”[20]。该提案交到国防最高委员会第三次常务会议,该会议决议“交行政院注意”,行政院将此议案转发各省教育厅,四川省教育厅将此议案转发所属各县,并要求各县社教机关注意宣传并查禁“迷信”活动。四川省教育厅指出:“领袖之外无领袖,在抗战之今日,决不许有一般群众憧憬未来之真命天子出现。祖国之外无祖国,此等秘密宗教,旨在复清,今日之下,不许另制造幻想任何世界乐土,以诱惑一般愚夫愚妇。”并提出要禁止谣言,因为“谣言影响兵役最大”。[21]
该议案还提出了统一思想,禁止“迷信”活动的办法:第一,利用战时教育文化法令严行查禁之。第二,揭示各点作正当指导,说明“人为自然界之主人翁”,与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自力更生之大道理。第三,晓谕各佛寺道观,在抗战期中除弘扬外不许涉及旁门左道。第四,晓谕各慈善团体、各会馆、各茶社、各轮船人等厉行肃清邪说,免为众人乘隙滋蔓。[22]
这一时期反对“迷信”活动,除了统一思想外,还与预防民变、防“匪患”密切相关。如1940年1月,有国民党四川省执行委员会观察员到川北各地视察后,呈文省政府,反映川北各地民众迷信甚深,竟聚众反对县长,建议取消朝庙和各种神会,以防事端。
四川省政府将该文转发给各县,指出“事关后方秩序及社会文化”,要求各县“政府设法防止,并厉行社会教育,以治愚顽而资感化”。[23]
不仅对迷信活动需要禁止,通过邮件传播迷信信息和敛财,都要予以查处。如1940年1月,泸县邮电所查获藉神敛财信件及传单,及时向省政府报告。省民政厅指示:“一律严予取缔。”[24]
1939年9月,国民政府转发了内政部的“加强查禁社会神权迷信办法”,认为:“治匪办法内述‘隔断匪教交通,使教不为匪利用’一节,兹法甚善,函请本府统筹制止邪说妄教,并隔断匪教勾结为患办法,通令施行,以例清剿。”“各级执行人员,如能切实奉行,则邪说妄教不难根本禁绝,同时教与匪之勾结自亦因而隔断。”1940年4月,四川省兼理主席蒋中正和民政厅长共同签发训令,要求各市县政府、四川省会警察局,按照本办法“切实执行,认真查禁,期于隔断教与匪之勾结,暨彻底禁绝邪说妄教,而利新县制之推行”,更加表明了“隔断匪教交通,使教不为匪利用”的态度和主张。[25]
二、抵制与利用
国民政府从维护政权和厉行节约出发,对民间信仰活动多有抑制,但民众对这种抑制却表现出了抵抗,一些地方政府和社会精英也向中央政府提出意见,在对待“迷信”活动时,要考虑各地情形,变通处理。
1930年中央政府要求各地调查淫祠,并填报淫祠邪祀调查表,天津、上海均有呈报。1930年3月,国民政府还颁布了《取缔经营迷信物品办法》,规定“凡供鬼神所用之锡箔、纸炮、冥镪、钱纸、黄表、符箓、文疏、纸马像生及一切冥器等”皆属迷信物品,“凡制造或贩卖迷信物品,即为迷信物品营业者”,对迷信物品营业者,各地方政府和各地公安局及工商业团体要进行劝导,限该办法公布之日起,一年期内改营其他职业。[26]
此办法在执行中受到阻碍,以至于浙江省政府主席张人杰向国民政府呈文,要求根据各地情形,“准予变通办理”。呈文主要从就业和失业的角度出发,提出:“此项迷信物品关系文化进展,予以取缔,本属理所当然。原办法以劝导期以一年,亦已审慎斟酌。惟是近年以来,工商凋敝,失业者本已日众,若再增此数百万人而欲于一年内得有他项职业,实非易事,加以连年灾歉,社会空虚,生计艰窘,而以此数百万人营业而生活之家属为数更夥,一旦失业,何以为生。况各省灾荒更有甚于浙省者,此于人民、社会安宁,关系匪细。”“乡间党部禁烧纸灰,影响于纸灰营业一项,人数已有五十万人之巨,而于未有救济方法以前,失业后之政府及社会之不安。”呈文提到国民政府主席已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嘱咐大家要注意这个问题。此文提出建议:“窃以为取缔此项迷信物品,依现时社会状况,似宜先由政府尽力提倡各项工业,使得有相当容纳之地,一面多方劝导,明白宣传,促其觉悟,而欲再分别种类,并酌量地方情形,随时改善,逐渐进行。”该文最后请求政府“准予变通办理,并令知各省体量社会情形,一并变通”。[27]
浙江省政府的呈文,代表了很多地方的情形,事关社会稳定,人心安宁,该年5月行政院经过研究后同意了浙江省的做法,准予变通。
由此可知,中央政府改善习俗的愿望与地方政府维持生计、保持稳定的取向时有矛盾,二者妥协的结果是维持现状。在民国温江县的档案中,这样的矛盾和冲突也存在。
1937年4月,久旱不雨,温江县士绅陈树培等人呈请设坛祈雨,一开始遭到县府的反对,后来呈报四川省政府后,得到批准。
呈为久旱不雨,农作愆时,协恳设坛祈雨,以弭巨祲而顺舆情事。窃吾温西南僻邑,襟江而居,阡陌沟塍,纵横绣错,号称沃壤,兼以雨旸时若,水利夙饶,前此虽困诛求之余,仍有来苏之庆。本年川东北各县荒旱成灾,赤地千里,而吾温收获终然可望,是虽地域使然,微钧座事惠黎元殚心农事不及此。乃客岁洪水之后,继以冬旱告灾,入春以来,数月不雨,骄阳厉威,旱魃肆虐,田畴龟圻,妇子鸿嗷,菜麦强半枯焦,秧苗更难栽插。荐饥且至,荒象垂成。比闻中央政府轸念川灾,鸿慈特霈,委派中央振务委员长朱庆澜氏,赉振款数十万元,来川放振,其眷顾西陲之意,至深至远。我川省政府,亦复积极筹振,以惠民生,终觉款微灾广,救恤或有未周。天道变于上,人事应于下,充目所及,正不仅狱讼繁兴、盗贼滋炽而已,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合无协恳钧座垂悯农村,俯念灾黎,准照向例,设坛祈雨,并禁屠宰,以禳天变,而重民生。庶几诚恪照格,立致甘霖,亿万生灵,同沾浩泽,民无菜色,岁仍有秋,斯固士绅等寤寐诚求泥首祷祝者也。
士绅等夙隶帡幪,同叨仁育,非不知勤政爱民,救荒筹振,早在成算之中,祗以梤榆桑梓,朝夕敬恭,心所谓危,不揣冒渎,如蒙允行,则三十万温民,拜赐当无纪极矣。
复查灌县白龙池为江渎正神,水泉总汇,历来川省旱灾,圭璧祈禳,首严于是,可否简派贤员,径赴该地,虔求雨泽,俾藉神庥,以延民命,抑或以第一区专署名义,令行灌县县长,就近祈祷,以昭灵应之处。[28]
省政府的回答是“此种举措虽云事涉迷信,但各地灾荒严重,人民望泽情殷,不能不加以曲谅,亦藉以顺应民意,共图感召天和,希参酌贵治地方实际情形,酌办为荷。”[29]并要求“各市县政府官民一律斋戒并禁屠宰,绅民有祈雨者,加以保护,全省合作庶可感召天和”[30]。
有意思的是,此前政府曾多次明令禁止迷信活动,特别是聚众的摆坛设醮活动,但关于旱灾中的祈雨活动,则大都是支持的,这时候“迷信”就搁置一旁了。此后各次祈雨政府几乎都允准了。如1940年7月安岳的祈雨活动,有人以“迷信”原因加以阻拦,造成事端,国民政府最后准许了祈雨活动的开展,事端才得以平息:
据报安岳第三区民众因天久不雨,米价日趋高涨,因请求区署设坛禁屠祈求雨泽,该区署以事属迷信未允,民众遂集合千余人,将区署捣毁等语。查禁屠祈雨为民间多年习俗,值此天旱米贵,人心惶恐之时,自可勉顺舆情,不必因迷信之故,辄加阻止,徒惹纠纷,希即通令各县知照务各善体此意为盼。
等因奉此除命令各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各市县政府、四川省会警察局、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试验区署外,合令仰该府,即便遵照![31]
1941年5月,四川省兼理主席张群专门发出训令,改变此前阻止祈雨活动的命令,要求各县市体察民意,若无其他用意,则应从习惯,不再禁止。“查天旱之年,民间多有祈雨之举,习俗相沿,由来已久,本府于二十九年曾经通令各县市政府对于此种举动分加阻止,以顺舆情在案。近查各地天久不雨,人心惶恐,民众祈雨,自在意中,该县如遇人民有此表示,而别无其他用意,仍应从其习惯,勿庸禁止,除分令外,合行令仰该府知照。”[32]
国民政府对祈雨活动的态度,正如彭慕兰所言:“在危机来临时,甚至那些特别正统的人也会公开求助于这些崇拜。”[33]政府和社会精英希望通过这种习俗来化解民众的积怨,使社会得到安宁,这时候是否“迷信”已经不再重要,“别无其他用意”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不仅如此,政府还利用民间的祭祀活动来悼念在抗战前线牺牲的将士,更是将“迷信”活动为我所用,成为凝聚人心的工具。抗战末年,温江县鱼凫镇绅士提议为前线牺牲战士举行清醮会。“窃值此国难当前,抗战方殷,前方将士死亡枕藉,后方又因天灾迭见,人心惶恐,长等暨地方人士有鉴于此,拟就本城西外梓潼宫地点,修建太平清醮,于本月十一日起至十六日止,藉以追荐忠魂,消弭灾患,为此具文协请钧座鉴核准予期内禁屠宰,以利修建,可否之处,敬候示遵!”[34]
温江县政府对于此次活动表示支持,并发布公告保护该活动,无论何人,不得滋扰,如有违抗,依法重处。温江县县长黄氏告示:
据两仪慈善会呈,自本月旧历九月二十日起至二十八日止,举办醮会,追荐为国牺牲壮士,请予保护等情,应准照办。特此公布,无论何人,不得滋扰,如敢故违,定予拿案,依法重处,决不宽贷,此告。[35]
由此可见,尽管国民政府以抗战建国为号召,严厉禁止和打击“迷信”活动,但并非没有通融的余地。一般看来,只要不是聚众、结党、反对政府,官民之间终有妥协,官府不仅不予理会,在某些时候还要借助这样的活动和力量,以达成民意,凝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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