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案中的死伤者
杀人者和被杀及重伤者都是普通人,原本有自己正常的生活。
记者/ 郭天力
谁才是郑州拆迁血案中的受害者?
血案发生后,范华培被部分网民和当地拆迁群众贴上反抗强拆的英雄标签。被其杀死或砍伤的人士,被视为执行强拆任务的凶徒。
在拆迁矛盾突出的中国大陆,范华培的杀人行为被无意间放大,受到部分舆论鼓舞的范家人,在范华培家中的灵堂上写上“我死众生”的字句。在听闻范华培的反抗“壮举”后,临近村庄的部分村民甚至自发为范华培募捐。在部分网民看来,范华培是被逼杀人,置身于拆迁这样一个宏大而复杂的语境下的杀人,似乎意义尤其重大。至于杀的什么人,反而成为整个事件中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
抗拆的意义大于普通人生命的价值?这两者似乎难以简单衡量,但却实实在在揭示了事件的复杂和沉重。
《凤凰周刊》记者通过实地采访,深入了解案件死伤者的真实情况。他们也都是一些普通人,瞬间被卷入这场无妄的杀戮中,三个家庭也随之被重创甚至破碎。这种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戕害,才是现实社会最大的悲剧。
杀人者:范华培
网络上传出的范华培照片,一脸坚毅,看上去斯斯文文,和举刀连砍多人的杀人凶犯形象相差很大。
范华培一位同学告诉《凤凰周刊》,范上学时堪称学霸,说话不多,一副腼腆的样子,但是要和他唠开了,他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有农民的朴实,也有生意人的机警。”这位男同学称,范华培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从好的方面看,他可以把题目的不同解法算得一清二楚,从不好的方面看,也有时候难免陷进去不能自拔。
范华培喜欢喝啤酒,不同的朋友都说过,天热起来,他喜欢和朋友们喝啤酒侃大山,表现得很豪爽的样子。有的朋友说他可以喝一箱的听装啤酒而不显醉态。朋友们认为,范华培像很多中原人士那样憨厚,心眼不多,喝酒的时候,只要劝他,他能喝下去就不会推辞,十分实诚。
但从拆迁之后,一向让人觉得憨厚的范华培变得越来越阴郁。他有很多问题弄不明白。比如他有个当村主任的堂哥范元华,但身为村主任,在拆迁大事面前,范元华需要做个表率,范华培唱反调,拒绝村里公布的拆迁补偿方案,最终二人闹到拳脚相加。范华培不能理解:在拆迁面前,亲情可有可无?
范华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成本七八十万的房子,政府只赔偿50万?一位村民向《凤凰周刊》透露,范华培生前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自己的房屋盖多高为什么不能自己说了算,政府凭什么说是违建?
另据大陆媒体公开报道显示,范华培在血案发生前已做出了种种要杀人的暗示,但朋友极力劝说后,他的这些极端言论逐渐消失了。没有部门对拆迁可能存在的社会风险进行评估。范华培式的极端言论,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直到5月10日下午,停水停电再次来袭。上不能让生病父亲静养身体,下不能让妻子、女儿安枕无忧,这一切,在范华培看来,都是拆迁带来的烦恼,让他即将失去祖祖辈辈的家园,失去每年数额可观的房租。
最终,醉酒后的范华培选择了杀戮,变成了残忍杀害无辜的“疯狂者”。杀了回收旧空调的父子后,范华培发了个朋友圈:“人已杀,不要再救。我已活不了。”前一句,范华培确认遭到他刀砍的人已经死亡,打急救电话也没用;下一句,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警方没有给他进一步辩解和剖白心迹的机会。几声枪响,范华培倒在车旁。
范华培死后,有郑州当地媒体报道称,当地村民评价他:“这孩子性格孤僻,脾气暴躁,平时爱喝酒,借酒发泄,六亲不认”。但也有其他大陆媒体报道称,村里的红白喜事范华培都会去帮忙,很好的孩儿。
当然,这些评价对于范华培已经毫无意义,毁掉了几个家庭后,留下自己6岁女儿还将背负着“父亲是凶犯”的名声慢慢走向成年。
重伤者:王威强
王威强是第一个遭到砍杀的人,当时他正在范华培家不远处的钩车上。
王威强家在河南襄城县农村,中学毕业后当过几年兵,身高一米七三,体重160多斤,身体非常结实。在妻子李丽(化名)看来,丈夫幽默爱笑,不是个惹事的人。
王威强开钩车,已近十年,还没换过行当。家人记得,他从部队退役回家后,就和弟弟王小强(化名)一起远赴厦门打工,做的就是开钩车拆房屋的工作。
三年前,他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后,带着3岁的女儿从厦门来到离老家近的郑州打工,干的还是老本行。回到郑州,除了不想再看到在厦门的前妻,还有多为家里干点活的考虑。“我们兄弟俩,都在这么远的地方,不能照顾两个身体多病的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哥哥就回来了。”王小强说。
一年半以前,王威强通过战友的关系,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李丽。李丽和王威强是老乡,当时在襄城县城教书,按揭贷款买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而王威强当时几乎一文不名。“我是大学本科学历,王威强没上过大学,还带着和前妻生的孩子,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他。”李丽说,因为王威强踏实肯干,对她的关心又无微不至。
在家人眼中,王威强极其节俭,他经常两三年不添置新衣服,吃的也是能凑合就凑合,总想省点钱改善家庭状况。
王威强在郑州打工,住过每个月100多块钱的地下室,还在每月200元的城中村租住过,“行李很少,哪儿便宜去哪儿住,都是为了省点钱还债。”
尽管如此,王威强还是时常安慰妻子:“现在的老板对他很好,每个月可以有万把块的收入,家里的窟窿用不了三两年就能堵上。”妻子对丈夫的承诺毫不怀疑,她说:“我们的生活越来越有希望,有奔头儿。”哪里想到,希望在一夜之间破灭。
5月10日晚上8点多钟,远在厦门打工的王小强接到了哥哥出事的消息。事发当天晚上,头发花白的父亲和怀孕8个月的李丽租了一辆车,连夜赶到郑州。到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医生们仍在紧张地做手术。王小强第二天也从厦门赶回了郑州,这时他才知道哥哥伤得有多严重:一个肾被摘除,肺上也被砍了个大口子。医生告诉他,哥哥胸腹部被砍了四五刀。
王威强家属转述其他人告知的案发情景后说:“如果知道范华培拿着刀要砍人,不要说自己不会被砍伤,没准儿还会徒手制服范华培,事情太突然了,毫无防备。”
几天来,王家人昼夜守护在ICU病房外,妻子每天只能进病房看望一次。出来后,一家人不免长吁短叹。王威强60多岁的父亲头发花白,带着一塑料袋的药来的郑州。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老人说,从电视上看到过开钩车拆房子,觉得很危险,担心孩子被墙体砸到,有时还劝两个儿子:“能不能改行开开别的车?”
街道办事处副主任:陈山
陈山
砍伤王威强之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的范华培开车赶往老鸦陈街道办事处。他在办事处碰上了该办事处常务副主任、拆迁办副主任陈山。范华培随即与陈山就拆迁事宜发生言语争执,争执中,范华培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子捅向陈山。陈山身中五刀,当即死亡。但据说,陈山和范华培此前从未有过直接冲突。
陈山今年42岁,河南荥阳人,早些年离异后至今未婚。2007年的一份惠济区政府人事任免通知显示,陈山当年任郑州市惠济区老鸦陈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这意味着,9年时间里,陈山的仕途之路基本仍在原点。
与陈山认识的人士向《凤凰周刊》介绍,陈山多年来一直在基层工作,曾在拆除违章建筑办公室工作,后来调到拆迁指挥部。这些部门面对的矛盾往往比较尖锐,但是陈山脾气并不大,很乐于帮助别人,与人相处融洽,没听说过他与哪些村民有矛盾。这位人士介绍,陈山这些年来一直学佛,常年坚持素食,佛友较多。“因为婚姻不顺,工作也很忙,他时常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甚至感觉有点忧郁之气。”这位人士表示。
陈山被杀后,曾与他一起共事过的人士收集了部分纪念文字,制作成网页供网友转发。专题中有陈山母亲的回忆文章,文中写道:“今年五一,小山仍然没有放假回家。我想他,就骑车去单位找他。同事说,他在村里。我找到村里,看到他忙碌着,我喊’小山’,他回过身,看到是我,就笑了。这一幕是小山在我脑中最后的定格,永远挥之不去。”
据了解,陈山的父亲多年前已经病逝,一直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有熟悉陈山的人士写了纪念文章称:“你是在基层工作20年的乡镇干部,你是村民王大爷嘴里念叨的‘山子’,你是71岁老母亲唯一的支柱,六天前,你还奔波着帮村里新建道路跑手续……六天前,你还忙碌着为群众申请扶贫补助……你是那么懂事、孝顺,高中时,每月仅20元生活费,还省吃俭用给母亲买了一身秋衣。母亲想你,你工作繁忙回不了家,只能打电话哄母亲开心。家里整修房子,你工作繁忙帮不上忙,只能让71岁的老母亲一人操持。母亲想让你成个家,你工作繁忙,临走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与官方人士对他的正面评价相对,陈山在薛岗村部分村民印象里却是另外一个形象。不同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因为陈山曾负责拆违工作,和老百姓打交道时有一定矛盾。“和农民争执时,如果有谁上前评评理,他会把身子一挺,眼睛一瞪,语气生硬地说:你是什么人,轮到你说话?这样几次以后,大家一听是这个人,大都觉得他跟老百姓打交道的方式有问题。”这位村民表示,给老百姓的感觉是,“他总觉得自己是多大的官。”
在对待拆迁的问题上,陈山的同事认为他的工作“雷厉风行”,很有成效;但另一方面,也有媒体透露,陈山曾在凌晨两点带着大批人马到村民家里“吓人”,逼迫村民拆迁。这让部分村民难以对他产生好感。在拆迁户看来,陈山成为一个执行拆迁任务的符号,他的死亡,没有引起薛岗村民足够的同情,尽管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有当地人士介绍,案发后,惠济区教育系统曾下发通知,要求各校与陈山有交往或者认识陈山亲朋好友的,将陈山事迹写成文章,由当地宣传系统对外刊发。对此,惠济区委宣传部人士拒绝对此要求置评,老鸦陈街道办也将记者挡在大门外,陈山的一位亲属也拒绝接受采访。
父子双双身亡:和文志、和颖才
杀死陈山后,范华培驾车返回薛岗村。此时,从临颍县繁城镇来郑州打工的和文志、和颖才父子与老乡和向上正在村子里回收旧空调。
据目击者称,当时,和向上与和颖才在村中一废弃房屋的台阶处坐着,60多岁的和文志老人去胡同里吆喝,寻找生意。在胡同里行走时,范华培驾驶的车辆将老人直接撞倒在地。但当时老人并未昏迷,而是高声呼喊让儿子赶紧拦住肇事车辆,防止逃跑。和颖才等两人立即对着车辆喊:“撞着人了,停车!”车辆停下后,范华培从车上下来,对二人说:“我撞着人了又咋了?”边说边走向和颖才。和颖才说:“撞到人了应该下车,看看什么情况。”
据称,范华培二话没说,左手一伸,搭到和颖才肩膀上,然后右手拿刀就捅上去了。和颖才忍痛挣脱了转身就跑,但跑到胡同口时倒下了。范华培追上来又刺了一刀,随即又走到和文志被撞倒的地方,向已经倒地的老人连刺七刀。最终,未等救护车赶到,父子二人均已身亡。
和颖才与范华培同龄,都是36岁,他死时家中留有3个女儿,妻子已怀孕4个多月。
和颖才家在临颍县繁城镇西南的和庄村,有兄妹二人。该村数百户,都是和姓。和颖才家属告诉《凤凰周刊》,初中毕业后和颖才就四处打工,曾经去西安开过小超市干了几年,但是收入一般。
直到四年前,听说在城里安装空调、电视机等挣钱多,和颖才就放下小超市生意,回到郑州跟着师傅学习。“他一边学技术,一边学业务,一年多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是广撒网,不挣钱。”家属说,这几年,郑州拆迁势头很猛,空调、电视之类的安装业务量大,和颖才的生意也不错。去年还买了一辆五菱面包车,拉货载人都方便,全家人的生活,眼看一天天好起来。
薛岗村大多数村民的楼房都盖到了六七层以上。一名学生骑车经过待拆迁的薛岗村。四死一伤的血案没有阻挡这个村子的拆迁步伐。
据家属介绍,和颖才对人非常热心,只要家里人给他打电话帮忙干活,他肯定会放下城里的生意赶回来。因为对人真诚,老家人也愿意帮他介绍各项业务。
“就在事发前一天,颖才还去临颍县城我家里,帮我装空调。第二天早上不到四点,颖才就起身回郑州。”一位亲戚告诉《凤凰周刊》,和颖才对土地的感情深厚。以前在西安开超市的时候,每到麦收、秋收季节,他都坐火车回来干地里活。“他家男劳力少,父亲又上了岁数,家里的几亩地,重活还是靠他。”
去年,外出辛苦打工十来年的和颖才把家里的三间破瓦房拆了,忙乎大半年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年底才装修好,前前后后花了将近30万元。
《凤凰周刊》记者来到和颖才家的院子时,他的家人正在谈论100多公里外的郑州拆迁血案。和家的人不断表示他们的疑惑:“颖才父子跟拆迁户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范华培)为什么这要把人给杀了?”
5月18日,和颖才父子在老家下葬。村里人说,父子同时下葬,这在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和庄村是头一次。
□ 编辑 段文 □ 摄影 郭天力 □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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