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军队禁商全面启动

军方此次下决心彻底切断军队供养外的经济收入，是对过往军队经商活动的真正纠错。

记者/ 钟坚

摄影  钟坚

正是傍晚时分，杭州下沙新东城旧货市场商户何洪忙着收摊打烊，愈加惨淡的生意让他有点心灰意冷。这是一片建在军队土地上的商业区，为了维持微薄的利润，去年他和一些商户拉起横幅呼吁市场不要涨租，效果不甚理想。更多的坏消息接踵而来，何洪最近听到风声，说是市场用地可能要被军队收回。

中共官媒近日援引国防部新闻发言人杨宇军大校的发言称，“军队和武警部队将用三年时间，全面停止开展对外有偿服务”。杨宇军表示，这是党中央、中央军委和习主席作出的一项重大决策。

中共军队经商活动自改革开放开始蓬勃发展，其后在1990年代末期紧急刹车，但禁商的军令并未得到完整而又彻底的执行，军队房屋租赁、土地租赁等商业活动逐渐坐大，少数个例已然不可收拾，频发的军地合作纠纷令军队形象大失。作为整饬军令的重要选项，全面禁商被习近平适时推出。

这意味着军方此次下决心彻底切断军队供养外的经济收入，是对过往军队经商活动真正纠错，以回归“主业”集中精力抓好军事斗争准备，实现军委领导人提出的“能打仗、打胜仗”的要求。

不留情面地整顿

中央军委近日印发《关于军队和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活动的通知》，标志着军队和武警部队全面停止有偿服务工作正式启动。军方称，自该通知下发之日起，所有单位一律不得新上项目、新签合同开展对外有偿服务活动，凡已到期的对外有偿服务合同不得再续签，能够协商解除军地合同协议的项目立即停止。

“这是迄今为止最为严厉的军队禁商令。”北京军方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诉《凤凰周刊》，习近平主席上台后，反复要求“强军”，部队要聚精会神抓好训练。该军方人士表示，“军人的职责是打仗，你要的工资待遇国家给，如果在训练场一方面瞄枪打靶子，一方面心里还想着我这个合同签完有多少利润，这个仗还怎么打？”

军队全面禁商的提出是在去年11月下旬新军改推出之时，但在更早之前，中共十八大后军方高层对军队和武警部队从商泛滥的危害似已有清晰的认识，并下决心对其进行整顿。在房屋租赁、土地转让等领域，对军队有偿服务行为的摸底早已展开。

据《解放军报》消息，自2013年3月开始，全军开展了基本建设项目和房地产资源普查（简称“两项普查”），普查项目包括：军用机场、码头、酒店和农场等。“两项普查”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这次普查重点是严格按照政策规定，控制土地转让、房地产出租，从严控制楼堂馆所建设，清理不合理住房，不断完善军队人员安置住房保障制度政策。

军方摸底清查的重点指向亦非常清晰，那就是基建和军队房地产领域，大陆军方集结财务人员，彻底核查过去项目的办理程序和资金流去向。次年2月，原总后勤部颁发《军队房地产转让与工程建设项目同步报批管理办法》，推出强化军队房地产转让与工程建设管理新举措。根据《办法》，房地产转让必须严格控制，转让收入必须按照有关规定及时、足额上缴。

接着又剑指军队经济适用房建设领域。军方的表述是，旨在妥善解决住房建设管理中存在的遗留问题，彻底纠治住房方面的腐败问题和不正之风。进入2015年，随着军队反腐的推进，对军产和基建领域的整顿势头丝毫不见减弱，先是军方下令停止军以下作战部队空余房地产租赁项目，并对项目的租期和经费严加管理。其后对全军对外有偿服务清理摸底全面展开，重点查找擅自对外服务创收、扩大项目范围、乱支乱用收益等问题。

即便如此，对这场军产和土地基建领域的清查运动，心存侥幸的大有人在。在去年年初，有人认为取消军队对外有偿服务只是一时规范，不会取消所有服务，又有人士认为这一波清查是“雨过地皮湿”。但到年底，军改方案甫一推出，经商活动即告戛然而止。

“没有人敢再跟地方新签合作，谁签撤谁！这次的全面清理整顿可谓彻底干净。”有军方人士这样对《凤凰周刊》说。

1990年代末期治理留下的尾巴

“那一片市场已经有商户在大面积拆除撤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对下沙这一带军用地熟悉的优步司机老王能明显觉察到这一片土地上出现的新动向。

在老王的印象中，上世纪80年代，这一带都是军用农垦土地，零零落落的没多少人气，但以后城市化的大规模发展，使得土地市场大热，主城区到下沙大学城沿途商品房和工厂林立，原属荒滩的几千亩军用土地被围在其中。因为土地使用性质，军方基本全部租赁给地方办市场和物流仓库，热闹的人流给这块土地带来前所未有的活力。

新东城旧货市场只是下沙5000多亩军用土地上的众多经营户之一，在园区，不仅有大型酒店、民办医院、学校和幼儿园等，还有73家物流仓储冷库和8大专业市场，生产企业和个体工商户近千家。每天数千到上万人在这里进进出出，生产经营已有十数年。

5000多亩军用地附近是武警近千亩的农场，后者也大多租赁给地方。为加强商户的管理，军方和开发区管委会两方还抽调人员成立了一个军地园区管理服务中心。下沙的军地园区管理经验一度被原南京军区视为典范，并尝试向全军推广。由此可见，此处兴盛的土地租赁买卖只是全军和武警部队大规模有偿服务的一个缩影。

军事管理区招牌后，随处可见的商业繁华，让人恍若回到上个世纪火热的军队经商时代。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国家集中财力发展经济。军队服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局，贯彻要“忍耐”的方针，军费减少，不足部分需自筹解决。于是以营利挣钱、弥补经费不足为目的的经营性生产逐步发展起来。1988年前后，又有一个口号，叫做“自我发展，自我完善”。此后，部队办工厂、建矿山、搞公司、搞生产经营的积极性更为高涨，干了一些按照社会分工不该由军队干的事。

经历过那个年月的一位军方人士记忆深刻，“那时候是自上而下，大规模的经商，海、空军，二炮，各军区，国防大学都广开门路做生意。当时做得最多的是煤矿生意，许多部队在山西都有自己的煤矿。”

还有酒店、通讯、出版业等，无所不包。有估计称，在当年15000多家军队背景的企业中，95%都属中小企业，三总部的大军企营业额占了所有军企营业额的3/4强。但这一估算未获得军方公开信息的印证。

此外还有少数军警部队参与走私护私活动。据《张万年传》记载，1998年7月13日，全国打击走私工作会议在北京举行，江泽民在会上严厉批评了军队某公司利用加工贸易方式走私进口铁矿砂的案件。当天晚上，他又专门给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的张万年打电话，明确指示中央军委一定要严肃查处这起进口铁矿砂走私案。

直至1990年代末期，中共领导层提出停止军队经商活动，让军队“吃皇粮”，不再与民争利。清理军队经商得到迅速的贯彻，短时间内大批军队企业注销登记，山西大量军字号煤矿转给地方，国家发改委还为此补偿给军方相应的费用。

但上述军方人士称，“当时清理军队经商活动并没有搞干净，好多后来死灰复燃。”留下的“小尾巴”是军队土地租赁、房产开发等领域，前者因为当年租赁期颇长，一时难以处理，后者则与军方自身利益攸关。2000年前后，由于军队干部住房分配制度的改革，军方急需通过与市场主体合作开发等手段，以解决现役和退役军官的住房问题。

管理失之过宽 

1990年代末期的军队经商禁令一度令军地纠纷增多，原有的军队企业工商登记注销后，因无法继续履行合同等其他原因，地方协作单位纷纷诉诸法律。如南空上海第一招待所成立的上海南鹰集团注销后，一些地方建设单位就一纸诉状告到法院，空军方面被迫应诉。

原解放军总参谋部为此还成立维权中心，派专业的军内法律人才处理此类涉军诉讼纠纷。一位长于涉军维权案件律师称，那时候最多的是两类案件：一是军队从事经商活动时遗留的房地产买卖合同纠纷；二是军队因解决军人福利住房产生的房地产买卖合同纠纷。前一类纠纷因1998年7月2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军队武警部队政法机关不再从事经商活动的通知》而相对特殊。

短暂混乱之后，军队在基建和房地产领域的有偿服务被后续接管单位继续执行，并有逐渐坐大的趋势。

中共军队的基建和房地产领域总是与地方企业藕断丝连，营房和经济适用房建设需要地方建设企业或开发商参与，地方开发商或个人的回报则是军队房产或土地的租赁开发权。过去几十年，大陆城市化过程“圈地运动”并未启动，土地市场价值尚未被真正发掘。

像杭州下沙浙江省军区农副业基地的几千亩土地，多是围垦滩涂而成，当年为吸引更多商家入驻，军方还主动引进大型仓储物流公司，只收取低廉的租金。有知情人称，现在的浙江近江集团下沙物流基地，“那时每亩租金据称才几百元”，近江集团办公室金主任对这种说法未予置评。

在军版的房地产管理条例中，军产领域的有偿服务从来都是不被禁止的。如1990年版的《解放军房地产管理条例》规定，军用土地有偿转让、合作经营、与地方换建及合资建房是军队房地产开发经营的方式之一。

此部法规虽已废止，但从2000年颁布的新版《解放军房地产管理条例》中亦可看出合建开发是被允许的，如第44条规定，有偿转让军队房地产，由总后勤部审批。根据《军用土地使用权转让管理暂行规定》第8条，军队可以利用土地与地方合作建房。

而此时军队禁止经商活动已告一段落，显性的军队开门经商行为被制止，但隐性的军队基建和房地产领域的有偿服务却被有意识地保留下来，并写入军队条规，这为后面军队营产和土地领域的混乱行为埋下了伏笔。

即使上届军委时期，这些对外有偿服务被继续忠实地履行。如2007年由解放军总后勤部联合国土资源部、财政部联合发布的《关于加强军队空余土地转让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中，关于转让军队空余土地有规定，除整宗空余土地、部队部署调整搬迁后空出土地、军队售房区土地、独立坐落于干休所土地，以及地方城市规划修建市政基础设施和公益性设施占用土地外，其他军队空余土地原则上不得转让。

这一时期，基建和地产领域的对外有偿服务几乎达到鼎盛期，土地和营产的市场价值到历史最高点，一些军队的土地炙手可热，师一级后勤部营房科成立土地招标办，定期向地方公告出售可转让拍卖土地。土地买卖、房屋租赁几乎占了军队对外服务的大头，军队法律法规也允许搞地产：可以依法利用空余房地产与签约主体进行合作、出租等经营活动，前提只需满足三个条件：保证战备和部队住用需要，保守军事秘密，获得军队内部审批许可。

此番军队三年全面禁商令，军内人士保守估计，可以把现有的三分之二的项目停下来，余下合同周期长的服务项目需要配套政策协调处理。但已执行十多年的军队房地产管理条例和一批营产租赁内部规定可能因此全部废止。

腐败根源之一

地方房产的“黄金十年”，带动土地价格的节节攀升，土地和房产成为最大的滋生腐败的领域。地方上房地产开发腐败现象也渗透到军队内部，尤其是土地管理与营房建设部门。

军队对外有偿服务有的未批先建，有的少批多租，有的擅自延长租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如前军委副主席郭伯雄儿媳妇吴芳芳就租用下沙军用土地搞商业地产开发，原本合同为15年的租期，吴芳芳擅自延长增加15年，并由此欺骗了众多投资者的资金，作为军用土地使用和监管人的浙江军方却听之任之。郭氏父子归案后，浙江省军区原司令员傅怡等也相继落马。据近期大陆官方对郭伯雄案情的通报信息，傅怡为了上郭伯雄的山头，花了近百万元，得到郭伯雄“为他提拔”的承诺。

更严重的是，营产和土地底账长期不清。负责军队基建和房地产资源两项普查的中央军委副主席范长龙曾向外界透露，历经多次裁撤合并的中国军队拥有庞大的房地产资源，“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军用土地没有确权领证”。

当然也有客观原因。大陆各省区市驻军部队主要是军队储备用地属于建政后国家征用土地，这种军用土地年代久远且多次调整移交，军队单位未能及时会同当地政府职能部门完善档案资料、勘探测绘边界、明确界址，并办理国有土地使用权证。在单位换防、撤防、编制体制调整时，有关军事单位没有认真搞好管理移交工作，接管军队单位也没组织人员查阅地籍档案、对照核实土地面积、到国土部门查询地籍信息，导致许多军用土地长期闲置、产权模糊、数字混乱。

《解放军报》评论文章称，有偿服务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但后来，一些单位有偿服务的摊子越铺越大，投入的精力越来越多，甚至出现违规运行、滋生腐败等突出问题，既严重冲击干扰正常的战备训练秩序，又损害了形象、破坏了风气。

中共十八大后军队反腐中落马的近50名“军虎”中，有相当数量集中在军队后勤的营房基建和土地开发领域，已被判死缓的原总后副部长谷俊山即是典型案例之一，从军方有限披露的案情材料看，谷俊山行贿郭伯雄、徐才厚的“黑金”来源确是来自他分管的房地产领域。谷俊山之后的副部长刘铮也重走老路，军内有消息称，为了当上总后勤部副部长，刘向郭伯雄行贿。刘铮是军方一名战将的后代，其父曾在党媒发表快乐退休的文章，以示其不恋权、不贪位的豁达思想，但儿子却为了一个大区副的官位，去郭伯雄那里买官。

总参的一位少将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曾称，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军队腐败与地方腐败的脉络特征相通，突出问题是权钱交易，集中表现在两个领域，一个是军队选人用人，一个是军产军费的管理使用。

该少将称，徐才厚到部队调查时，下面就给他反映这种不良风气让官兵气恨而无奈，他说，“据我所知，团以上干部是用的公款，营连干部用的是工资，班排基层官兵是用父母的钱”，说明徐完全知道军队腐败乱象，却听之任之。后来徐出事后，人家说“他大概只收用公款的”。

公款从哪里来？在军地交往密切、潜规则盛行的社会环境下，军有土地与地方合作开发、军需物资采购、营房工程建设以及军队经费管理使用等领域，为军地腐败分子勾结敛财提供了可乘机会。从王守业到谷俊山案，都显现了这种靠军产敛财、靠钱财买官、靠官位谋私的恶性腐败循环生长链。

北京军方人士称，习近平推出的全面禁商的军令，彻底切断了军队正常工资外的收入来源，达到正本清源目的。“习主席在军队一次重要会议上讲：今后军官的收入主要是靠工资，不能有其他所谓的灰色收入，更不能有违法所得，否则就要受到查处和追究。”

大陆军方发言人杨宇军近日表示，全面停止军队开展对外有偿服务，有利于纯洁部队风气、保持人民军队性质和本色。“我们将制定切实可行的措施，在全军和武警部队坚决落实这一改革任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何洪为化名）

□  编辑  崔世海  □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