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房子

受伤的房子

经济发展水平提高，产权意识增强，突发事故之后，不动产损失已经逐渐成为当下中国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仅次于对生命健康的重视，这也成为政府部门善后的新难题。

记者／郭天力 马军

2015年8月17日，滨海新区某小区业主向媒体展示自家房屋受损情况。

即便是经过8月18日一阵紧似一阵的急雨冲刷，天津滨海新区天滨公寓附近便道上，血痕依然清晰可见，这是7天前的四散奔逃的人们留下的。千米之外的爆炸冲击波，将公寓东侧所有玻璃击毁，划伤了室内休息的员工。窗户上残留的玻璃如锯齿般犬牙，无声讲述大爆炸时的惊魂一刻。

距离爆炸中心更近的居民区万科清水港湾受到的冲击更为明显。万科海港城小区西北角一栋楼，可以明显看到在20层左右的位置楼体出现破洞。该小区业主张成泽告诉《凤凰周刊》，媒体报道爆炸造成附近2.9级地震，按说这样的级别人们是很难感觉到地面晃动的，但是小区居民感受到的摇晃明显超过了2.9级地震的强度。居民们不敢再居住，纷纷逃离他们心爱的家园，或投亲靠友，或在各自单位办公室将就。由于窗户几乎全部破损，甚至连窗框都坠落地面，失去遮挡的各色窗帘飘出窗外，在风中乱舞。

天津官方统计，本次爆炸造成周边1.7万户居民房屋不同程度受伤（损）。“房子是老百姓最重要的资产，经过这次爆炸，房子破成这个样子，老百姓还敢住吗？大量危险化学品的影响在短期内也难以消除，很显然，我们的房子再也不是以前的房子了。”张成泽说。受灾居民一直持续和官方交涉，提出政府回购受损房屋。

对次生灾害的后续处置，甚至比爆炸本身的处置难度还要大，而天津滨海新区区委书记宗国英对回购问题两次不同表态，也透露了天津在该事件处置上的摇摆不定。

家园在瞬间残破

2008年大学毕业后，河北沧州人田小勇（应本人要求化名）来到滨海新区的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在他记忆里，那时的泰达大街以北大都是各种产业园，几乎没有一个住宅区。在产业园工作的员工只能乘坐公司班车来往于驻地和公司之间，通勤距离很长。2010年，随着万科海港城一期项目的落成，该区域才陆续出现了住宅区。居住地靠近工作地的“产城融合”理论，在滨海新区的城市规划中渐成主流。

2008年之后的滨海新区发展进入井喷阶段。各大国际巨头纷纷在这里开设分支机构，滨海新区成为天津打造北方航运中心和北方经济中心的战略支点。田小勇和他的恋人小苗在本地媒体上看到这些消息时也彻底打消了另寻城市立足的想法，准备努力几年在这里安家。这几年里尽管身边各种餐馆、KTV等服务场所不断涌现，城市越来越有品位，“我们要攒钱买房，舍不得高消费。”

万科在滨海新区项目众多，在当地有好的口碑，田小勇也将选购重点放在了万科项目上。2013年，他以一万元每平方米的价格贷款购买了海港城二期19号楼87平方米的房屋一套，花光了自己和父母所有积蓄。

海港城的北侧，密密麻麻分布着众多仓储设施。在该项目2010年10月施工之初，万科曾对外发布过该项目的环评公示。公示中也提到了北侧的货物堆场，但文中称“距离较远，因此本项目受区域内企业的影响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样的表述打消了田小勇的疑虑。实际上，在他购买房屋时，后来引发惊天爆炸的天津东疆保税港区瑞海国际物流有限公司刚刚完成注册不足一年，而其经营范围仅是普通货品的存储装卸等，并未涉及危险品。

2014年12月中旬，二期项目如期交房。田小勇说，他辗转租房6年多，住过的房子自己都数不清，每次搬家都是一次折磨，当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很小，终于可以结束漂泊。他清楚地记得，交房后几天，房间里空无一物，他只买了几个小板凳，叫来朋友们在家里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火锅。

“当时很多朋友都羡慕我可以在天津安家了。那会儿，我和爱人已经领证，准备结婚了。”田小勇说，交房后不久，他们就回老家办了婚礼，之后一有闲暇，就去家具市场采购。“爱人喜欢暖色调，我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色的，茶几、沙发、床单，一派喜庆。”在装修的问题上，田小勇毫无发言权，“我正好省心了。”回忆起置办家具的一幕幕，幸福感从刚刚渡过劫波的田小勇嘴边流淌出来。

住上新房，田小勇上班也不用赶班车了，“骑自行车不到20分钟就到了，方便多了。”今年7月，他们还花几万元买了一辆小轿车，周末的时候开车去周边地区游玩，幸福的生活完全舒展开来。

在滨海新区海港城、金域蓝湾、万通新城等小区买房的，大多数都是像田小勇这样的年轻外来购房者。他们将青春年华献给滨海新区，滨海新区也给他们带来了广阔的才华施展空间，他们无比呵护滨海新区的声誉，容不得外界对新区发展的丝毫质疑。

但8月12日夜，两声巨响之后，一切都被改变。眼看着曾经漂亮的小区面目全非，犹如被洗劫过一番，曾经以休闲娱乐为主的业主QQ群、微信群开始躁动起来。

金域蓝湾业主张先生告诉记者，金域蓝湾有1973户居民，每栋楼一般都有个群。“我以前加入过这类群，后来消息不断往外跳，也没多少正事儿，挺影响工作，就退出了。这不，爆炸事故发生后，又加入进来。”张先生告诉本刊，以前他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对小区的公共事务并不上心，比如物业费涨价等事宜，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无法与强大的物业公司抗衡，索性不管不问，“像我这种心态的人，不在少数。但爆炸让小区居民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

海港城5号楼1单元一位业主给记者出示的图片显示，该单元楼道里一处墙体出现脸盆一样大的破洞，而车库的房顶、墙壁等处也有墙体开裂之类的伤痕。“这样的房子，还能住吗？我们还敢住吗？”

除了万科，另一家大型开发商万通和本地房企联发也在该区域有住宅项目。记者看到，万通新城项目由于距离爆炸点较远，窗户损坏情况较轻。联发地产的第五街项目即将交房，楼体都已粉刷一新。事发后，售楼处中沙盘模型几乎全都匍匐倒地，吊顶、吊灯都砸落地面。小区北面的两栋楼外墙还有多处被火烧过的痕迹。该小区西侧的一些办公楼宇的吊顶也都掉下来，各种管道设施垂落。

事发后，这些办公楼内再也无人上班。东海路轻轨站到爆炸核心的距离比海港城还近，这座公共建筑也近乎报废。站前广场北侧钟楼上的挂钟，时刻定格在10时40分。

现在，由于担心房屋不安全，所有居民仍然分散居住。曾经热闹的小区，真的成了无人的“鬼城”。

一位女士向记者出示了其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子画的简笔画，上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还我房子，金yu蓝湾。”

2015年8月16日，在爆炸现场附近的一个公寓里，武警官兵检查被震碎的窗户。

业主要求政府回购

小区业主微信群里的活跃分子越来越多。田小勇说，8月16日，他们接到了所在小区楼管家的微信通知，说要给6000元住房补贴。“事发后我们住到了朋友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可能得在外租房了。”田小勇告诉本刊，6000元住房补贴标准的制定，据称是参考了滨海新区两居室住房一个月的房租标准，“爆炸之前可能2000元能租到两居室，现在这么多人要租房，哪里有那么多房子可租，2000元也不可能租得下来。”不少业主选择了拒绝领取。此前一天，要求政府回购已经注定贬值的房屋的诉求开始蔓延。“天津市政府没有起到应有的监管责任，理应为爆炸损失负责。”

8月18日，天津喜满屋房产中介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爆炸发生后，有急于销售的金域蓝湾业主降价10万出售。但实际上就算再降也没人买。金域蓝湾一位保安告诉记者，小区里现在乱成一片，不仅窗户，连防盗门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这房子肯定是要贬值了。

他们自费制作了各种展牌和条幅，在每一个新闻发布会会场外表达诉求。每一个小区都派出代表，并有专人记录当天当场人员姓名和联系方式。曾经对小区公共事务不够关心的业主们，现在步调一致。“展牌都是我们自己设计，自己去文印店印的。”一位金域蓝湾的业主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有媒体说“金域蓝湾位于国家规定的危化品仓库1000米红线范围之外，但是我们测量的结果是，从小区东北角到瑞海国际物流公司西南角的距离是986米，同样不属于安全范围，所以我在展板上特意标明这一点。”

8月19日，天津市委常委、滨海新区区委书记宗国英曾明确表示，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则，回购的概念发生在甲乙双方发生商业买卖合同中。而万科此前曾明确表示，不会回购业主房屋。对宗的解释，媒体解读为政府不会回购房屋。

政府没有出面对此解读做进一步表态。

参考2010年11月15日上海静安区高层住宅大火的旧案，事发半年多后政府提出修复赔偿、货币赔偿和实物赔偿三种赔偿方案，其中货币赔偿一项，意即房屋受损的产权人如不愿继续持有，可将房屋转售给上海静安区建设总公司，该公司以市场价收购。

天津爆炸案与上海大火案不同的是，受损房屋数量多达1.7万套，面对的情况比上海更为复杂，天津的处置方式，将为同类型突发事件提供示范。

2015年8月16日，武警部队官兵对受损住宅的楼内空间进行排险，为随后安排居民有序、分批次返回家园取物做准备。

政府态度逆转：“以市场化方式回购”

滨海新区这一表态发布后，在法学界也引发强烈关注。北京建豪律师事务所律师周雷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在中国突发事件和灾难中造成房屋受损，政府提供救助和一定的补偿是有的，但是还没有出现政府出面回购的先例。

如果政府不回购，而业主又不愿意继续要房屋，业主与开发商、政府甚至瑞海物流之间有可能出现旷日持久的诉讼。对有可能出现的法律纠纷，周雷分析说，因政府环评规划等多个环节出现问题导致瑞海物流违规建设危险品仓库，政府负有责任。但是行政规划一直是不作为具体行政行为的抽象行政行为，因此不具备可诉性，政府很难作为被告，并承担赔偿责任。从行政诉讼受案范围来看，具体行政行为属于受案范围，而抽象行政行为不属于受案范围。

周雷认为，作为一起火灾事故，开发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的开发行为，不具有过错。过错方是瑞海物流和政府规划。因此，瑞海物流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但是考虑规划要承担适当的责任，救助和补偿是会有一定力度的，但是希望政府为事故兜底赔偿，法律依据并不充分。

但就在法学界为政府是否应该为受损业主兜底埋单争论时，8月20日，已表态回购应由开发商来做的滨海新区，态度却出现扭转。宗国英在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该赔要赔，该理要理。政府态度的扭转也超出法学界预计。

业主的声势让天津官方做出了让步。8月20日下午，一位业主向《凤凰周刊》出示的表格显示，回购的确已经成为业主可以选择的房屋处理方式。

在滨海新区《关于8·12事故受损居民房屋安置问题的接待提纲》一文中，明确提及：“一是对受损房屋以市场化方式回购……二是继续在原房屋居住，由政府组织力量尽最快时间将房屋修缮完好，经环境评估和房屋安全质量评估后符合居住条件的，可以重新入住。”

但对于“市场化方式回购”的理解，业主仍有疑惑。现在房屋受损，如果购买者是个人，他们怎么可能会认可爆炸前一周的价格？“很显然，政府或许有可能以补贴购房者的形式，让部分购房者也参与到回购中来。但是，污染疑云未散，有谁会买？”

田小勇给记者算了一笔账，爆炸点周边多个小区房屋价格多在1.2万元至1.6万元之间，如果以1.4万元的中间价为标准，每户100平方米，1.7万户哪怕只有一半选择回购的话，田小勇用手数了数，说，“也将耗资119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