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记者 邓飞 (发自广州/湖南)
农民在废弃的铀矿里私采矿石,使用土法提纯,并四处兜售,这对中国,乃至世界来说,都可能成为一场灾难。
8公斤铀产品被两个湖南人带到广州寻求买主,在他们的手中,这些铀化产品的价格是每公斤120万元人民币。拥有者在介绍它们时,经常压低嗓门说:“这是铀,造原子弹的铀。”
8月,42岁的湖南人李子安和他的生意伙伴站在广州市天河区的法庭上接受审判,他们被控涉嫌非法买卖危险物质。
人是被抓到了,但他们贩卖的铀却下落不明。李子安和他的伙伴对讯问他们的警察说,这些铀一直在几个潜在的买主之间转来转去,现在都失踪了。
警方对从李子安等人身上缴获的贩卖样品进行了检验,它们是经过提炼的铀产品,含铀235和铀238。这些物质对人有相当大的伤害,如果散落在环境中,可能导致多种疾病。
目前,法院还没有对李子安等人作出判决。法院称此案将继续审理,直到找到8公斤铀的下落。
李子安称这些铀产品来自一名周姓矿主,但这名矿主并未归案。这批铀的来源至今还是一个谜,而铀在中国属于严格管理的特殊物质。
这8公斤危险的粉末到底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形成一个巨大的诘问。
民间贩铀链条
李子安的家在湖南省宁远县湾井镇新屋里村,距离广州约600公里。他的妻子曾到广州旁听审判,向旁人打听李可能被判多少年徒刑。
2005年,一个叫李辉斌的人邀李子安一起做一笔“大生意”——李辉斌搞到了一批铀,1公斤可以卖到120万元,寻找到买主的人可以获得5万元人民币报酬。
李子安随后便离开老家,前往广州寻求买主。
2006年12月,李子安约了一位姓彭的老板在广州员村某酒店内谈生意,等到分手时,李忽然神秘地问彭有没兴趣做一桩大生意,说他自己手头有些铀产品。李还强调说,这些铀产品可以生产原子弹和核武器。
彭很快向广州警方进行举报。
2007年1月2日,警方安排彭打电话告诉李子安,称找到了一个香港老板,同意以每公斤160万元的价格购买铀产品。
邓飞/摄
在政府的管控下,铀矿附近村庄的农民虽然暂时停止私采,但一些采铀设备还是被经常性地维护,他们在等待新的开采机会。
李子安接到电话后让李斌辉带着样品从湖南赶到广州。李斌辉只用一个普通的小瓶子装了15克铀产品,放在口袋里,乘坐大巴车到广州。当李斌辉将样品交给彭查验时,埋伏在一旁的警察将其抓获。
李斌辉称,他们的上线是一个张姓男子和一个阳姓男子。
1月10日,张、阳两人在湖南省宁远县莲花大酒店被警方抓获,并当场缴获20克铀产品。广州警方曾将样品送到广东省环境辐射研究监测中心进行鉴定,认定是经过提炼的天然铀,但没有披露更多信息。
从铀到核武器的制造过程
CFP
张某交待说,他是通过他的侄子认识了周姓湖南矿主。周提供了8公斤铀,并指示说该批铀的底价是每公斤20万元人民币。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周主导的贩铀链条中,1公斤铀产品的出售标价由20万元飙升到120万元人民币。
湖南警方内部人士透露说,广州警方在抓获张、阳两人后撤回广州,不知何故未能在湖南顺藤摸瓜进一步缉捕周姓矿主。警方称周已潜逃,被另案处理。
铀是高放射性物质,会导致人发病或者死亡。广州市的一位受访医生,呼吁有关部门尽快找到这些据称失踪的铀:“虽然这批铀处于原始状态,不造成辐射,但是它对人体健康仍然非常有害。”
CFP
在大陆农村,铀的初级产品“黄饼”,可以被轻易地提炼出来。
但4个湖南人似乎对这种危险一无所知。张某拿着8公斤铀产品在阳家称重时,仅仅用两层塑料袋和一层复写纸包装。阳用一个普通玻璃瓶分装了一小部分,随意放在口袋里携带去其他地方鉴定铀的纯度。最后一次的鉴定结果表明,该批铀产品的纯度达到了56.7%。
8月22日,张某出现在庭审现场。他花白的头发和戴着的口罩引起旁听席上的一片哗然。或许长时间无保护地接触铀产品已经使他遭受了辐射伤害,但其后来在法庭上称,他实际是患有肺结核病。
中国核学会秘书长傅满昌判断说,贩卖的那批铀产品虽含有铀235,但绝非制造原子弹的浓缩铀。
铀235是制造核武器的主要材料之一,铀的3种同位素共生在天然铀矿石里,虽然铀235的活泼程度最高,并且只有铀235能产生裂变,但其含量只有约0.7%。只有不断分离其他同位素,铀235的丰度大于90%,才能成为可以制造核武器的武器级高浓缩铀。
获得1公斤武器级铀235需要200吨铀矿石,两者转化需要气体离心机等超精密设备方能完成,民间无法完成。
傅满昌称,国家对武器级铀的管制异常严格,像贩卖蔬菜一样四处兜售铀产品的李子安,不可能得到浓缩铀。
清华大学核能与新能源技术研究院研究员陈靖综合广州媒体公开的信息判断说,该批铀产品或许是经过初级提纯的铀——重铀酸氨。陈靖介绍,把铀矿石堆积浸泡在硫酸里,浸出铀粉浓缩物,就可以得到含铀60~80%的黄色重铀酸氨,俗称黄饼。
在大跃进时代,大陆各地农民曾利用最简陋的木桶、麻布等工具,像做豆腐一样做出了163吨重铀酸氨。
一个村庄的特产
李子安家所在的村子往东南方向大约60公里,是一个叫牛头江的村子。40多户、200多人散居在一条湍急的溪边和附近的山上。
村子虽然藏在湖南省宁远县最南端的九嶷山里,但这里却有远近闻名的特产——铀。
1950年代,前苏联专家在村北一座叫黄狼坪的大山上发现了品位较高的铀矿。地质工作人员在山上打了一个8平方米大小的隧道,在隧道里铺设轨道挖掘矿石。最鼎盛时期,山上的开采人员有上千人。
铀埋藏在山上的花岗岩里。铀矿到村庄只有约4公里的路程,靠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连接,矿石被挖出后需要人工背出,再送到200多公里外的郴州水冶厂提纯。
采铀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国有企业的职工采掘3年后就要退休,享受国家提供的各种补助福利。
为降低成本,铀矿的管理方在当地招募村民帮助采掘和运输,这些村民没有防护,也不能得到任何福利。
1958年是中国排山倒海的大跃进年代。制造核武器的主管部门——中国第二机械工业部倡议全民勘探和开采铀矿,历时3年。许多县甚至人民公社都组建了地质队,成千上万的农民满山遍野寻找铀矿。
当年的牛头江村约有200多人参与了采铀。1993年,地质队放弃了这个铀矿,用水泥封死近百条隧道后匆匆撤出。
当时,中国与前苏联关系缓解后,用于造原子弹的原料需求减少,而中国核电当时还未兴盛,民用需求甚少。而据传从国外进口的铀价格更为低廉,国家将这些铀矿转作了战略储备。
喧闹的大山开始归于沉寂,但好景不长。
1990年代,村民对铀矿石的挖掘没有停止,虽然当时1公斤铀矿的价格只有几元钱,但仍能让只依靠在自家山地上伐卖树木生活的村民感觉欢喜。
村民最初炸开被封堵的隧道,借助现存的巷道偷挖矿石。现任村支书盘富斌比画着说,封堵隧道的水泥只有80~90厘米厚,“里面还尽是泥巴石头,一炮就冲开了”。
后来村民自己学习寻铀,“没铀矿的石头是白色的,有铀矿的石头是红色的”。他们看见呈现红色的地方就用凿子凿,如果里面还是红色的,他们就使用炸药炸石。
村民说,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找到一颗颗形同花生一样的黄色铀矿石,村民用铁锤打碎石头,用一个塑料盆盛着,到溪流里冲洗,取得杂质较少的铀矿石。气力不够的老弱村民则用铁筛子一遍遍去筛选石头末,从残渣中得到细密的铀粉。
村民用竹筐装着铀矿石,背到村庄里。之前,村民将矿石堆放在院子里,但出现矿石失窃的情况后,村民们也就把铀矿石搬进了家门,码得整整齐齐,储藏在房间里。
这些矿石最终会被收矿的老板送到衡阳或者是蓝山的水冶厂,进行水冶提纯。
2000年,村民几天就能挖出一卡车的矿石,然后变现成钞票。很多村民因此拆掉了他们青砖青瓦白色檐角的房子,盖起新房。
2004年,矿石再次涨价,1公斤由40元涨到了60元人民币。价格的变动更加刺激村民上山开采铀矿石的欲望,李子安也在那年,以矿石贩子的身份成为村子的常客。最多的时候,像李这样的铀矿石贩子有20多个,他们各自带着大卡车蹲守在村庄里。
村民后来发现了养马的妙处,一匹马相当于两个人的运力,一天能够运出450公斤矿石。越来越多的山体被炸开,筛选后的尾矿到处都是,溪水裹挟铀粉流下。
“溪流2公里段全是黄色的泥水。”一位村民说。
牛头江村的痛苦
现在,铀在折磨着牛头江村。村庄的痛苦是他们守着铀矿石却不能开采。
2004年9月,宁远县国土资源局、县环保局、县公安局的执法人员来到牛头江铀矿山开展执法行动。政府宣称,他们炸垮了18个土法开采铀矿的档口,当场捣毁近20台压缩机、柴油机、厂棚等设备设施,极大打击了私采滥挖行为。
2006年6月,宁远警方在村外山路上拦截了一辆车上的1吨多铀矿石。这些矿属于刘绍高和刘求古2人,自2005年以来,该2人从村民手中买得超过4吨的铀矿石,后转卖给一个郴州老板,这些矿石最后被贩卖给需要矿石的某核工业企业。
中国铀矿石品位较低,且开采成本高昂,一些核工业企业很乐意以较低廉的价格,在民间私下收购矿石。
警方以他们涉嫌非法买卖、运输危险物质(核材料),将3人逮捕,当地宣称该案是宁远涉核第一刑事案。
湖南的铀矿非法采冶惊动了北京。案发当月,国防科工委会同公安部、国土资源部、国家环保总局对该省进行专项检查,一队人马进入村庄,重点检查了牛头江铀矿非法开采点。
湖南省政府高度重视这次行动,动员了市、县两级政府以及相关职能部门,对全省进行摸底清查。湖南承诺将进一步加大打击力度,规范铀资源采冶秩序。
官方后来没有公布对该村庄的调查结果。
2007年8月,宁远涉核第一刑事案的主角——40多岁的刘求古在村里的一个工棚内安逸地打着麻将,咧着嘴哈哈大笑。他的兄弟刘凤德抱怨说,刘被捕后,家人花去了超过10万元疏通关系,6个月后,刘求古才得以平安回家。
2006年以来,《宁远县人民政府关于严厉打击非法采铀矿行为的通知》贴到了村庄各个角落,警告说国家对铀矿资源实行严格管制,未经批准开采铀矿的均属违法行为。
一台从山上搬回来的压缩机摆在《通知》的下方,被塑料布包裹,平时还要抹油拭擦,它和村民都在等待重新采铀的机会。
虽然村民停止了开采,但还是会不停有老板打电话进村,告诉他们矿石涨价的消息,这些老板甚至许诺可以先付订金。
“为啥有钱不去赚呢?”年轻的村支书盘富斌说如果给他100万元人民币,他能负责疏通好政府各方面的关系,还可以组织村里上百名熟练矿工,保证可以发财。
盘支书压低声音说,他们在山上找到了一条罕见的铀脉,宽70~80公分、高300多米,村民们准备集资100万元偷偷采掘,“再不下手,就晚了”。
刘凤德的两个孩子都外出打工。“孩子们还是要回来的,总还是要找到一条活路啊。”外出打工归来,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在家里的墙上贴上他们带回来的周杰伦TWINS巨幅海报,他们更渴望能够开矿致富。
“我们要说服新任的县领导,不要抱着金饭碗讨饭。”盘富斌说,邻县蓝山县建立水冶厂,增加了蓝山财税。但蓝山铀矿品位低,牛头江村铀矿石大部分流向了蓝山。村民说:“现在,牛头江禁采矿石,蓝山水冶厂都要倒闭了。”
但现实是,这个村庄合法采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村庄往南10多公里是舜帝陵墓,大陆高层6年前举行大规模祭舜,该地区现在成为受国家法律严格保护的九嶷山国家森林公园。
天下白云,皆出九嶷。历史、文化、风情和风光在这片大山里水乳交融,早在清朝,官府曾在陵墓附近立一块石碑,上写四字——奉献禁采。碑文大意为:为保护九嶷山山体,不得以任何理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段进行开矿。
更不妙的是,2006年,宁远县城修建了一条引水渠,原计划引牛头江里的水进城,后来发现这里的水被放射性污染,不得已改调另一条河的水。
2007年1月,永州市长龚武生在该市一次环保大会上发誓要重点抓好牛头江铀矿区等7大矿区的环境整治。龚列数这些矿区周围居民的数条罪:无证开采,设备简陋,技术落后,浪费严重,植被遭受破坏,水土流失严重,安全事故频发,有的甚至造成重大环境灾害。
龚武生承认,2006年以来的政府集中整治取得了一定成效,但近期又死灰复燃,大有蔓延之势。
被重新打开的废弃铀矿
该批去向不明的8公斤铀产品到底来源何处?因为周姓嫌疑人一直未能归案,铀的来源也成了谜。
一位相关人士判断,该批铀有可能出自湖南。湖南是中国最重要产铀基地之一,建立了一个完善的铀工业体系,周又极为熟悉湖南各私采铀矿的矿厂。
九嶷山是一个重要的铀产地,永州市蓝山、江华、道县和宁远交界的连绵大山的花岗岩石里埋藏着丰富的铀。
距离牛头江村不到300公里的湖南郴州苏仙区,拥有中国第一座铀矿——核工业711矿。当年,苏联专家还帮助在湖南衡阳建立712厂,用离心机提炼、分离、制造浓缩铀。
中国当年为了制造原子弹在全国各地寻找铀。40年来,中国地质专家共对500多万平方公里陆地面积进行地面放射性测量和航空放射性测量,完成钻探工作量3000多米,挖掘了不计其数的采矿巷道。
1980年代,中国开始调整核工业发展方向,决定关停相当数量的铀矿和水冶厂。一些储量品位不高或者开采成本巨大的铀矿山也随之被放弃,而其后有限的经费,无法保证撤离者做好数以千计的矿井回填工作。
“谁也想不到这些废弃的矿井如今会被人重新挖开,再次挖掘矿石。”郴州711矿的退休工程师张立云说。
或许这一切都源自铀的紧俏。随着全球核电工业的发展,世界各国纷纷制订优先发展核电的政策。按照中国国务院去年制定的《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中国在未来13年将增建近40座核电站,年发电量达到2600亿~2800亿度。
这显然需要更多的铀。
现有资料表明:中国探明的铀矿大约7万吨,不到10年就会消耗殆尽。2007年4月,负责核工业的中国国防科学技术工业委员会称,国内的铀储量和开采量无法满足中国未来发展核电的巨大需求。中国将加快建立天然铀国家战略储备和企业商用储备体系,且四处出击争夺铀矿石。
2007年6月,每公斤“黄饼”的价格已涨至近2000元人民币左右,瑞士银行预计在高需求和低供给双重压力下,将在2008年把铀价推到3200元以上。之前,每公斤黄饼的价格常年在200元以下。
高涨的铀价刺激着全球大小资本像猎鹰一样在世界各地寻找铀矿石。
矿老板云集牛头江村的情形一样出现在中国其他村庄里,各种势力回流到当年废弃的矿区采掘矿石。当年被国家抛弃的残矿废矿,成为民间私采力量竞相争逐的重点。福建的农民,甚至将一个废弃铀矿的照片传到互联网上,希望有人合作开发。
危险的流向
相关人士分析说,李子安称涉案的8公斤铀在潜在的买家手里转来转去,以致最后失踪的说法有悖常理。对于这些农民而言,这些铀产品意味着暴富,怎么可能任由转来转去最后不见了呢?
此外,参与贩卖铀的有将近10人,他们一直在积极寻觅境外的潜在买主。这些熟知铀矿行情的贩卖者开出了120万元1公斤的价格,或许是发现了某个市场-有人需要得到这些铀产品,并且愿意出高价。
“铀矿石的开采不像采煤,它的采掘运输储藏提炼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清华大学核能与新能源技术研究院研究员陈靖说,国家为之特别制定了禁止性法律,强力阻止民众盲目进入涉铀的任何一个环节。
牛头江村挖出的矿石卖给了前来收购的老板,一切都发生在非法的状态中,它们的流向变得危险而无法控制。其中相当部分被老板转卖到核工业企业提纯进入管制渠道,但也有相当部分可能流往其他地方,进而进行较高层次的加工。
这些人逐渐明白,1公斤黄饼的利润远远高于最初的铀矿石。
更为严峻的是,土法炼铀的工艺非常简单,他们只要得到硫酸等材料基本上就可以提炼出“黄饼”。
而“黄饼”比单纯的铀矿石更受追捧,包括黄饼在内的核原料走私俨然已成为一个国际问题。2007年3月,产铀大国刚果的一名官员因涉嫌加入该网络被捕,该批涉案的“黄饼”同样去向不明。
对于常人来说,这些带有放射性危害的核原料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魔鬼,但另一些人或许不这么认为。专家称,铀产品除了做核电站的核燃料和原子弹之外,还可以作为放射性炸弹,俗称脏弹的重要原料。
如果它们确定在黑市里被人高价买走,后果或许不堪设想。
“湖南农民广州贩铀事件只是一个被发现的个案,它比较清晰地印证了这种危险。”陈靖呼吁国家要重视废弃铀矿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及时应对。
9月,广州市各政法部门对贩铀案仍是讳莫如深。牛头江村倒是传来了消息,村民说,如果再等不到投资,他们就自己开工了。
□ 编辑 陈磊 □ 美编 庞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