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污染抗战
在向环保部门屡番申诉无果后,村民们考虑在污染的农田上重新种植水稻,把“毒粮”卖到市场上去,借此施压于政府。
记者/曾鼎
67岁的村民张连玉进退两难。她家粮仓堆积的7箩筐陈粮现在成了烫手山芋——这些稻谷产自重金属严重超标的农田。张连玉解释不清重金属、元素镉和铅,她只知道这些粮食是“毒粮”。但她仍希望卖掉它们,除了这四五百斤陈谷,张连玉家已无余粮。
3年前,张连玉得知自己农田被重金属污染,稻谷会损害健康。那是2010年,南京农业大学教授潘根兴带领团队到这个村庄做土壤研究,一些研究者甚至留守在当地村民家。潘根兴的团队发现,冷水坑村稻田的镉含量达到4.0mg/kg,超出国家土壤标准10倍以上。另一种重金属元素铅的含量为625mg/kg,也超出标准2倍以上。研究报告称,“按照国家土壤标准,这些农田已经属于中等程度污染。”
但直到2012年,冷水坑村人才开始真正不安。这一年五六月期间,村里几名年轻人同时患癌病逝。村里传言,这是长期食用重金属超标的“毒粮”所致。
权威机构“国际癌症研究所”(IARC)曾将镉及其化合物列为1级致癌物,大量研究亦显示,镉与肺癌、肾癌、肝癌、前列腺癌相关。冷水坑村的农田重金属污染,在这一年迅速引起全村人的重视。
分不清的责任
张连玉住在福建省龙岩市连城县冷水坑村,这座村庄只有200多人,30多户人家,行政上属于庙前镇吕坊村管辖。从龙岩市区一路行至庙前镇,窗外只有连绵的山峦可看,这里是闽西革命老区,矿产丰富。冷水坑村紧挨着一座名为福建连城珠地铅锌矿的矿山。这座铅锌矿始建于1969年,是福建著名重金属老矿。矿场原是国有企业,1999年倒闭后,职工集资入股与社会人员共同成立新公司,更名为福建省龙岩宏宇矿业有限公司,现在宏宇矿业每年获准开采铅锌矿6万吨。
上图 龙岩宏宇矿业公司的老厂房。该企业每年获准开采铅锌矿6万吨。在龙岩市环保局的官网上,该公司有多处不良表现以及遭受处罚的记录在案。下图 一处露天矿渣堆放场,面积超过足球场大。矿渣上铺了泥土掩盖,种植的树苗几乎死光。矿渣堆周遭未见任何防护措施。每及雨天,雨水裹挟重金属从前方的山坡泄下。
“早年企业鼎盛时期达到过一两千人规模,山上小学、电影院、食堂一应俱全。连对面山的铁矿都住了铅锌矿的人。”村民赖水林回忆。
铅锌矿的矿渣就在几处山头露天堆放,距离山下河流只有几十米的一个山坡之隔。其中一块超过足球场面积的露天矿渣堆放场上,散布着一片稀稀拉拉、枝干光秃秃的树苗。赖水林说,这是2013年中央政府出台环境污染罪的司法解释后,企业应环保局要求做的补救措施, 但新种下的树苗存活率不到1/10。
连城铅锌矿的矿渣向山坡下方蔓延,触及的树木染白或变形死掉。福建农林大学常青山等研究者曾关注过这片矿区的污染,他们的结论是:重金属污染已对矿区植物生态系统造成严重影响。
从连城铅锌矿上俯瞰周遭的农田。除了冷水坑,究竟有多少农田使用了污水灌溉,有多少农田存在重金属污染超标的问题,尚是一个疑问。
雨水裹挟废渣泄下山坡。长期的无序开采严重影响了矿区周遭的环境。尤其是矿区大量矿渣肆意堆放,它们通过水土的释放和迁移,导致河流及土壤遭受重金属污染。
村民指称矿企曾长期偷排所用的暗管。《凤凰周刊》赴当地采访时,暗管已经被卸除。但村民拍下了这一幕留作证据。
灰白色的矿渣已积累了数米深,填满山上的空地后,逐渐向山坡下蔓延,所过之处,树木带着变色变形的面孔死去。冶炼铅锌矿时,镉是常见的副产品。每到雨天,雨水会裹挟含镉、含铅的矿渣,注入山下冷水坑村前的河流——掺杂着重金属镉和铅的河水,再被冷水坑村人用于灌溉农田。
上图 铅锌矿的矿渣堆放处之一。矿渣堆遍及各个山头山坡。这是粗放式采矿生产留下的后果。下图 村民赖毕生与妻子,两人患有骨头痛、肿瘤等问题。赖毕生还患有帕金森症,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镉中毒导致:虽然确有研究提示,镉与帕金森病的发生有关。
矿企所排的污水也会灌入河中。冷水坑村前这条河里,底泥中呈白色条带状的矿渣清晰可见。河堤边掀开茅草,一锄头挖下去还是矿渣。污染积累了几十年,村民们弄不清楚,这到底是当年国企时期铅锌矿遗留,还是后来的宏宇公司采矿污染影响居多。
由于要变更污染物的处理工艺,宏宇公司正在申请新的许可证,《凤凰周刊》记者前往采访时,宏宇公司还在停产中。记者试图电话联系企业负责人陈炳明,对方告知“不存在农田污染问题”后,拒绝再作回应。
40多年的矿山开采,并非无人关注过连城铅锌矿的污染。2007年,福建农林大学的常青山等研究者曾比较连城铅锌矿、连城锰矿等矿区的污染特征。连城锰矿也位于冷水坑村附近,亦有40多年开采历史。常青山等学者发现,这些矿区内许多植物死亡,可认定上述矿区都存在严重的重金属污染,已对植物生态系统造成严重影响。
“矿区土壤是重金属污染的最严重环境介质。重金属污染不仅对植物的生长造成影响,还通过食物链在人体内富集,引发癌症和其他疾病等。”常青山在论文中分析,“福建分布着大量优质铅锌矿和锰矿等重金属矿。长期的无序开采对矿区周围环境造成严重影响,特别是大量选矿后的废弃物均堆放在矿区的尾矿库内。这些尾矿通过释放和迁移导致土壤及河流严重的重金属污染。受污染的水又通过灌溉方式进入农田,并通过食物链进入人体。”
冷水坑的村民并不了解科学家的这些工作,但他们也一直在独立寻找铅锌矿污染的证据。村民赖江华是取证者中的一员,他在龙岩市专职从事摄影工作,常常回到家乡拍下他眼中的污染证据,放进QQ空间里,包括宏宇公司偷排的污水管、河底的矿渣底泥、村民的病痛。
赖江华为这些照片建立了专门的相册,取名《重金属污染的漠视》并不断更新。迄今这个相册只有24个访客。
凋零的土地
“那地方我太熟悉了。”谈到连城冷水坑的污染,王果接过话头。王果是福建农林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的教授,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就已经接触珠地铅锌矿周边土壤污染的研究。潘根兴教授也是经他引荐,介入冷水坑农田污染的修复试验。
“冷水坑的农田污染是几十年的排污累积造成的。”王果也无法划分污染责任应归于宏宇公司,还是以前的老国企,技术上无法作出鉴定。这意味着,环保法规定的“谁污染,谁处理”原则,在土壤污染领域面临失效。
这样的情况在中国内地普遍存在:土壤污染源往往不是单个企业,而是长期累积。有的污染企业已经消失,有的污染企业即使找到,但是转制以后很难鉴定清楚责任。像冷水坑村这样无法定责的案例越来越多。
冷水坑的一些村民希望政府能来治理、修复好他们世代依赖的农田,还有村民则期待政府安排生态移民。
冷水坑的百亩污水灌溉农田已荒废近两年。2011年,南京农业大学团队选择了其中30亩田地,使用生物黑炭技术试验治理重金属污染。同年年底,治理试验结束,村民也随即弃用农田。被迫荒废的100亩农田杂草及膝,原本是冷水坑村连成一片的“最好土地”。“很可惜啊!”冷水坑村村民组长赖土金站在田边感叹,村里人现在只能依赖一些山间的田地作为粮食来源。这些田地因为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山里,未曾使用污染的河水灌溉,幸免遭劫。
在潘根兴团队结束完农田试验后,冷水坑村民收到了农田污染唯一的补偿:每亩600元,但只针对30亩的试验田地。村民告诉记者,这些钱以冷水坑的上级行政村吕坊村村委会名义发放,且村民们发现,宏宇公司中,有大股东是吕坊村村民。
赖土金抱怨,铅锌矿方面每年都拿出一大笔费用去办理开矿许可证、环评证件,却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村民谈污染的事情。“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补偿。”赖土金皱着眉,闷了一口茶。直到年底,他们还没有收到补偿费。
即使持续600元/亩的荒废农田补偿,村民也难以接受。赖土金说,吕坊村村委曾出面跟冷水坑村商定,以该价格承包被污染的农田15年直至土地到期,以后逐年支付补偿。冷水坑村民认为此价格过低,并担心签完协议后将失去干涉矿方污染的权利,因此很多村民拒绝签署。
双方僵持至今,许多村民的生活来源无继,日益窘迫,赖毕生一家人就是如此。58岁的赖毕生佝偻着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20岁。他的手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三个儿子都有智力障碍。妻子陈林妹独自支撑家里的农活,她的身体也长了肿瘤,并且长年受骨头痛的折磨。
想要证明这些痛楚与苦难跟他们长期食用重金属超标的“毒米”有关,需要严苛的条件——科学上,个体所患疾病与污染之间的关联必须得到严格检验。而导致癌症的因素众多,很难判断是否为长期食用重金属超标粮食导致。在调查污染时,研究人员更多地依赖检测民众血液、头发、尿液中的重金属含量,来判断一地民众遭受重金属污染的健康影响。
冷水坑的村民从未检查过身体的重金属情况。他们只能猜测,村里冒出的一些疾病或许与长期食用“毒粮”有关。他们也不知道,早年间曾有过调查揭露此地的危险:上世纪90年代,冷水坑邻近一村曾调查出地方性镉中毒的事件。它发生在与冷水坑3公里之隔的上珠地村,是离铅锌矿山最近的村庄之一。
1994年的学术期刊《中国公共卫生》记载了此事。从1985年到1990年期间,龙岩地区与连城县两级卫生防疫站卫生人员检验了上珠地村村民的头发、血液、尿液。结果发现,部分村民发镉、血镉、尿镉含量超标,还有部分人出现肾小管功能障碍等镉中毒征候。
研究者在《上珠地村地方性镉中毒的调查报告》中称:上珠地村糙米平均镉含量为0.64+-0.84微克/克,估计平均每人每天从大米中摄入镉量约300微克,仅此一项就约超过联合国粮农组织FAO/世界卫生组织WHO于1982年公布的镉摄入量临界值57-72微克的4倍......可确证上珠地村属原生镉污染;是地方性镉中毒病区。
“记得90年代,那条(被污染的)河里泥巴已经很臭了。”在过去几十年里,这是赖毕生夫妇对污染最深刻的记忆,而当下,污染对他们最迫切的影响是,“农田没荒废的时候,粮食够吃,现在每年要买2000斤粮食。”
没有答复的“答复”
“除了老,就剩小。没山没田,没法生存。”赖江华已经走出了大山,但他的父母与亲戚们仍生活在冷水坑。赖江华说,村里老人居多,年轻人需要承担起追究农田污染与善后的责任。
赖江华等人并不愿意直接跟企业打交道,一来是因为有吕坊村村民是矿企股东,也有本村村民在矿上工作,在乡土熟人社会,冷水坑村村民不愿意“撕破脸”。而赖江华的父亲亦在宏宇矿业担任仓库管理员工作;另一方面,也有人担心此举可能招致对方“暗地里的小动作报复”。
维权的年轻人们更倾向于找政府。从镇里,到县里,再到市里,乃至省里,他们希望能有一级政府帮他们出头。赖江华已经为冷水坑农田污染奔走2年,他跑过省环保部门、农业部门、信访单位,与能想到的政府机构几乎都有接触,他希希望官方证实“是否存在污染”“污染有多严重”,但始终未得到满意答复。
2013年6月到8月,赖江华曾收到了市、县、镇三级的4份书面答复,但这4份答复均主要介绍铅锌矿的生产历史,平常的环境监测情况后,且结论几乎都是“检测符合标准”“一定加强监管”。
庙前镇政府的回复更答非所问。这份名为“办理情况”的文件没有提及农田或稻谷的重金属污染情况,只称该镇“已经主动联系市、县环保局、农业局等部门取样调查......监测结果表明,冷水坑附近地表水质可达到地表水3类标准。”
冷水坑村的数位村民证实,他们的确看到过有人检测水样。但取水点是村民平时作为饮用水的一条小溪,跟农田灌溉用水的矿企排污河流完全无关。连城市环保局的书面回复称,“水样点符合环境监测要求”和“企业均依法取得采矿相关证件”。针对村民们反映骨头痛、癌症等问题,龙岩市环保局建议“向当地政府及卫生防疫部门反映”。
吃了一辈子“毒粮”
赖江华曾将冷水坑村的遭遇发布到福建本地论坛,但每次都被迅速删除,在多次与福建省农业厅、环保厅反映后,环保厅的官员建议他到天涯论坛发帖申诉。赖江华此后不断在国内多个新闻门户网站的论坛上发帖,日日更新并不断将帖子置顶。这一事件终引发媒体的关注,冷水坑农田污染终获曝光。
2013年8月,连城县选出21个县级“美丽乡村”试点村。按例,每个试点村将得到县财政不少于100万元的资金补助,原本有望入选的吕坊村不在其列。冷水坑村民认为其原因在于重金属污染曝光后的影响。
此事也令吕坊村村委乃至庙前镇政府甚为烦恼。2013年10月底,冷水坑几位村民曾前往镇政府与镇长等政府官员沟通此事,当地官员告诉村民最好罢手:“这么搞没好处,不要把当地的名声搞臭”,“你们到处反映没有用。现在全国50%-60%的土地都重金属超标。”
双方最终未能谈拢冷水坑农田污染的处置方案。镇政府曾设想在冷水坑的污染土地上种树、种烤烟、养殖等项目,但又都被一一否决。
土壤专家王果曾想自带经费在冷水坑做重金属农田的普查与修复,因种种阻力很大被迫放弃了。王果不愿意详陈个中阻力与矛盾,只透露这一项目原本受到当地县政府支持,但“后来发生了一些矛盾,政府担心因为修复跟治理,把事情闹大,带来一些负面影响。”
在《凤凰周刊》的采访中,当地各级政府和部门均以种种理由拒绝,冷水坑农田污染如何善后,至今无解。
张连玉家的“毒粮”上个月由一家环保组织送去厦门检验,结果发现是铅和镉均有不同程度的超标。张连玉长期独自在家,卖掉自家“毒粮”或者买外来粮都很麻烦,她只好“随便吃点就吃点了”。这种粮食,已有一代人吃了一辈子。
赖江华仍旧在考虑污染农田补偿的问题。在向环保部门屡番申诉无果后,村民们希望设法扩大事情的影响,迫使政府出面解决问题。商议良久,他们考虑采用的方法是,在污染的农田上重新种植水稻,把“毒粮”卖到市场上去,借此施压于政府。
“这是最后的办法。”最后告别采访的时候,赖江华像是陷入了深思,低着头一遍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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