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剧中的“鬼子”群演

抗日剧中的“鬼子”群演

身为日本人，却在中国影视剧中扮演侵华战争中的日本兵形象，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人？

记者／孙杨

荒无人烟的郊野土路上，颠簸驶来一辆军用越野车。敞篷车斗里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和一群日本士兵。年轻女子的手脚被粗重的镣铐锁住，衣服破烂且沾着斑斑血迹，但脸上却挂着坚贞不屈的表情。

突然，一个急刹车，在一阵扬起的灰土中，为首的日本军官跳下车，一手握着军刀，一手在高处挥动，表情警惕且凶狠，用日语大喊着发号施令：“赶快下来！快点快点！快跟我过来！”“鬼子”们见状，立刻将年轻女子拽下车，推搡前行。

“Cut！”一声叫停，将人们的思绪拉出画面。原来这是一部抗日战争题材电视剧的外景拍摄现场，而刚刚结束的这场戏，拍的是日军押送著名抗日女英雄赵一曼去受刑的情节。

饰演日军军官的松田俊秀，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在日本大阪长大。因父亲从事中日贸易，六七年前才随家人到中国读中学。

在近年大陆拍摄的抗日战争题材影视剧中，起用日籍演员来演日本兵已经不是一件新鲜事了，这些反派角色在剧中的语言也是纯正日语，一改以前的蹩脚日式中文。一些日本演员因为多次在影视剧中扮演日本兵的角色，成了“鬼子专业户”，比如因参演多部抗日剧而出名的矢野浩二。

相比矢野浩二等著名“鬼子专业户”，大陆抗日影视剧中一些以前大多由中国群众演员饰演的日本兵角色，也开始由真正的日本人出演。这导致在抗日影视剧组中，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日籍群众演员。

身为日本人，在中国影视剧中扮演侵华战争的日本兵形象，身份与环境的矛盾，令人好奇他们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在中国演日本兵，他们的国人是什么态度？为此，《凤凰周刊》记者特别走近这些日本群演，揭秘他们的拍戏经历以及在中国的生存状态。

日本留学生半年三次演“鬼子”

“导演审完效果没问题，你们可以走了。”直到押送赵一曼的镜头拍完几个小时后，剧组工作人员才通知扮演日本鬼子的十几位群众演员可以离开了。松田俊秀终于松了一口气，卸妆准备离开。虽然在此之前，他有过一些影视剧的演出经历，但还是难免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的表现不能令导演满意。

今年22岁的松田俊秀，现在是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大三级在读留学生。生活中的松田俊秀清秀白净，略带腼腆，中文表达流畅，言谈举止彬彬有礼，穿着打扮大方入时。令人很难将他和剧照上那个板着脸孔、凶神恶煞的日本军官联系起来。

松田俊秀告诉《凤凰周刊》，因为从小就对表演感兴趣，中学毕业时，他曾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中国传媒大学等学校的表演和主持专业，但是，日本留学生的身份，令他在面试时遭遇了一些“尴尬”。

在北京电影学院面试时，一位考官看完他的履历突然提问：“你怎么看待钓鱼岛问题？”毫无心理准备的松田俊秀，顿时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得尴尬无比地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与北电失之交臂的他，最终被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录取。

2014年11月，一位同为在京留学生的日本朋友突然给松田俊秀发来信息称，有部大制作的电影，剧组有场戏需要日本群众演员，不知他是否想试试。

根据朋友提供的信息搜索网络新闻，松田俊秀得知，这部电影名叫《浮生如梦》，讲述上世纪20年代，日本为侵略中国，秘密派遣一批间谍潜伏在上海，大批有志爱国人士与敌人展开较量的故事。影片主演除了一大批中国一线艺人，还有日本知名演员浅野忠信参演。因为心中仍然保留着对表演的小小心愿，松田俊秀决定参加面试，并顺利通过。

这场戏是在怀柔影视基地内一处日式居酒屋布景棚里拍的，松田俊秀和另一位日本群演被要求扮演喝酒聊天的日本客人。虽然只是一个没有台词的镜头，但是仍然来来回回拍摄了好几遍。

按剧本要求，松田俊秀和朋友穿着和服，面对面地跪在榻榻米上，一面“喝酒”，一面交谈。虽然没有台词，但是为了令表演更加真实，导演要求两人除了不时做些添酒、点头、眼神交流的动作，还要用日语进行真实的交谈，举止和表情都要尽量模仿上世纪20年代军国主义时期日本成年男子的模样。

有了这一次的表演经历，松田俊秀成为各种影视公司和经纪人常联系的日本群演之一。不到一个月后，就有其他经纪人邀请他到另一部抗日题材的电视剧《少帅》中再度扮演日本人角色。

不过，这次他要扮演的是一名伪满洲国的日本警察。著名的“鬼子专业户”矢野浩二也参演这部电视剧。

与上一部戏全程没有台词，也没有主角出现不同，虽然这一次松田俊秀依然不知道前后剧情是什么，但是却被分配了台词。

这个短暂的镜头是，黑暗阴森的监狱中，松田俊秀和另一位日本朋友扮演的日本警察背着手、叉着腿，站在牢房铁栅栏前巡视，然后透过一个小窗口，表情凶狠、紧张地朝镜头方向用日语大声喊：“这帮贼都在干吗？还不赶快让他们过来。”这时，矢野浩二扮演的角色入画，镜头便迅速移开了。

直到今天，松田俊秀仍然不知道矢野浩二在剧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能和他演上“对手戏”，已经让松田俊秀感觉既开心又有趣。

松田俊秀最近一次进组演“鬼子”，是今年4、5月份期间，由八一电影制片厂等联合出品的电视剧《东方战场》的影视经纪人找到了他。这是一部意在向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献礼的大型电视剧，主演云集数十位两岸三地知名艺人，而松田俊秀最终通过面试，获得日本皇军小头目的角色，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拍摄情节。

松田俊秀告诉《凤凰周刊》，最近几个月，更多的经纪人找到他，邀请他面试的影视剧包括一部由成龙主演的电影和一部由日本人气男星小栗旬主演的作品。甚至还有在横店拍摄的剧组也找他，有的甚至要求他进组两到三个月，扮演戏份稍重的角色。但是考虑到自己身为学生，仍然要以学业为主，所以时间超过3天，或拍摄地在北京以外的剧组，全被他推掉了。

面试、试妆、讲戏，一个都不能少

“拍《浮生如梦》那一场戏，我们在硬硬的榻榻米道具上跪了半个多小时。”松田俊秀告诉《凤凰周刊》，原本以为群众演员主要起背景板的作用，很容易演出，结果发现，一样有专业的要求，有时甚至要接受剃头、化丑妆等牺牲个人形象的要求，所以并不是那么好完成。

由于不同角色需要不同气质的演员，所以群众演员也是要面试和试妆的。据有抗日剧演出经验的日本人士介绍，一般来说，经纪人会先和群演们要照片，发给导演组初审，通过后才能来参加面试。  

露脸较多的日本宪兵角色，通常会安排一些30岁以上、长相成熟、蓄须的日本人扮演，而太瘦弱、头发染成过浅颜色的则往往会被淘汰。

“虽然扮演日本警察和军官时，都戴着帽子，但是剧组还是把我的鬓角和两侧头发剃掉了。”松田俊秀说，为了令形象更接近战场上的日本士兵，剧组还将他的脸上打了深色粉底，看起来黑黑、脏脏的。

而扮演居酒屋里的日本客人时，剧组则要求松田俊秀穿上和服，并且用发蜡和发油给他做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造型。

群众演员们参演的镜头情节大多很简单，且不需要知道前后承接的剧情，但是演职人员仍然会在开拍前给大家讲戏，分析角色特点，提出表演要求。

通常来说，剧组都会要求演员表情动作稍微夸张些，能模仿出中国观众熟悉的那种接受过军国主义教育、凶残冷酷的日本人形象。松田俊秀说，为了完成要求，大家经常会私下对着镜子练习。有时还会自由发挥一些表情动作。

在他看来，很多角色都有着固定的表演套路，例如，扮演日本军官的时候，下巴略微收低，嘴唇紧抿，眼睛稍稍眯起一些，自下向上看前方，会显得比较凶狠，不苟言笑。而双腿叉开站立，靠前的一条腿微弓，一手紧紧地握住军刀的刀柄，略微皱着眉头，则会显得十分警惕，演押送犯人的日本士兵再合适不过。

说台词时的语速、语气也要拿捏到位，有的要求语气凶狠，有的要求语速快，透露出紧张气氛，还有的则要求一字一顿，语气沉重。所以，一句简单的台词，可能反复拍几遍。

“虽然是群众演员，但仍然要提前一天入住剧组安排的宾馆，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化妆。”松田俊秀说，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时间，有时轮到自己那一场戏，已经是下午了。而拍完也不能立刻卸妆离开，而是要等着导演有空审过样片，确认没有问题才能收工。所以一个最终只被剪辑成几秒钟的镜头，也是至少耗费2到3天时间才完成的。

近年来，网友兴起了一阵给影视剧找茬的爱好，有些影视剧因为反复使用同一位演员扮演不同角色而被网友截屏后发帖嘲笑，而令剧集在观众眼中蒙上了不专业的印象。所以现在，经费宽裕些的剧集都会要求群演每人只拍一个角色一场戏，不能重复出现。

这意味着，经纪人需要寻找更多的外国群演，虽然增加了不少压力，但是相比本国群演，外国群演的酬劳较高，利润空间较大，也驱使经纪人们产生不断挖掘外国人资源的动力。

据了解影视经纪行情的业内人士透露，目前，剧组给本国群众演员的普遍待遇是，长期固定使用，3000元/月，包吃住；临时群众演员每天酬劳不足百元。而一个外国群演的酬劳，通常在1000~2000元/天之间，

一般情况下，影视公司会将外国群众演员的酬劳全额交给经纪人，经纪人与群演间如何分钱不会具体过问。普遍的行情是，经纪人会抽走至少50%。

松田俊秀告诉《凤凰周刊》，以他拍摄的三部剧作品为例，他得到的报酬分别是600元至1000元之间，这个价格，是在最初接到角色的时候和经纪人谈妥的。

为了和剧组、影视公司建立良好关系，“拿钱办事”的经纪人大多比较负责，在京郊和北京周边省份拍戏，经纪人通常会安排车在市区里接人，拍完再送回。为了招揽更多外国群演，经纪人还会经常要求已经认识的日本人多多介绍自己的朋友过来。

绕不开敏感的历史问题？

近年来，随着影视剧产业化发展，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作品，因为成本低、观众多、好过审等原因，数量和规模都出现了“井喷”。

特别是2015年，时值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更出现了一大批献礼剧。据内地媒体报道，仅2015年下半年，就将有《百团大战》、《根据地》、《战火中的芭蕾》、《诱狼》、《开罗宣言》等10部重点影片以及《东方战场》、《东北抗日联军》、《巨浪》、《黄河在咆哮》、《吉鸿昌》等12部重点电视剧陆续上映。各地还将有更多相关影视剧、舞台艺术作品呈现。

然而随着观众口味日益挑剔，纠错能力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影视剧中的敌军角色，不论大小，都起用日本演员出演，以求演出效果更加逼真。

一些在本国内颇具知名度的日本演员，陆续受邀出现在部分大制作影视作品中。例如曾经在日本创下收视纪录的电视剧《半泽直树》中饰演重要反派角色而获得日剧学院赏最佳男配角的演员香川照之，曾先后在姜文导演的《鬼子来了》和中外合拍的反映南京大屠杀事件的电影《拉贝日记》中出演日本鬼子和指挥官。

曾经获得过日本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的渡部笃郎则在张艺谋导演的电影《金陵十三钗》中获邀出演日军高级军官。

在上述电影拍摄和上映期间，两人都曾遭遇或多或少来自日本舆论的关注和质疑。

与他们两人决定参演，主要是看中导演知名度较高、演员阵容强大，以及影片的国际影响力不同，还有一些日本籍演员，则选择专门在中国发展演艺事业。其中一些人因为外形独具特色、演技成熟和工作敬业，成为各大剧组的“抢手货”，不时在各种抗日影视剧中露脸。

以往的抗日影视剧，“鬼子”的扮演者多是中国人。随着制作水准的提高，为求演出效果更加逼真，近年来起用日本演员演“鬼子”已屡见不鲜。

最被中国观众熟悉的莫过于矢野浩二。原本相貌清秀的他，因为在《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等高收视率电视剧中扮演日本军人，而被冠以“鬼子专业户”的名号。

其他出名的“鬼子专业户”还包括参演《烈火金刚》、《血色湘西》等电视剧的三浦研一，参演《雪豹》、《我是传奇》等的涩谷天马，参演《借枪》、《伪装者》等的平田康之以及参演《太行山上》、《乱世三义》等的冢越博隆。

然而，与这些多少混出些名堂的日籍演员不同，在抗战影视剧作品中，还有更多默默无名的日本籍群众演员的付出。

例如，有媒体统计，在电影《金陵十三钗》中，除一位日军大佐和两位中尉外，其余日本兵均没有名字。但查阅演员表，共有39位日本国籍的演员出演了日军军官和士兵，其中绝大部分是真正的日本人。

松田俊秀告诉《凤凰周刊》，根据大使馆统计的在册信息，目前在京日本人超过八千人，而在京的日本留学生为一千多人，主要学习语言专业。其中北京外国语大学约有日本留学生400至500人，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各有200至300人，其余学校人数较少，松田俊秀就读的传媒大学，只有20余位日籍学生。

平日里，这些在京留学生有自己的活动圈子和网上交流群。大家互相联系和分享信息非常容易。所以每次有戏要拍，就会有人在圈子里发布信息，招呼有兴趣的人一起去面试。

面对一个日本人，出演本国反派角色是否有所顾虑的问题，松田俊秀说：据他了解，身边朋友愿意参演影视作品的原因都很简单，有的是觉得好玩，想近距离了解下影视剧作品拍摄过程；有的是希望赚些零花钱。而他自己则认为，这些都是值得记忆的难忘体验。

由于在中国生活的时间相较其他同胞更长些，对中国的舆论了解得更多，松田俊秀也坦承，最初有经纪人找到自己出演反派角色时，也曾有过小小顾虑，担心会被国内的朋友知道和指责。但是家里人却都很支持他尝试去做新鲜的事情。放假回国期间，他也曾主动向国内朋友提起过自己在中国拍戏的经历，没想到大家不仅不指责他，反而都觉得是值得羡慕的体验。

“在日本，大部分年轻人对历史和政治不太感兴趣，没有人会太过关注你拍了什么角色。”松田俊秀以个人亲身经历向《凤凰周刊》总结。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日本媒体也关注中国“抗日神剧”现象，但是大部分人看到，都当做一条趣闻，一笑而过。

“我本人基本不看这类电视剧”，松田俊秀和另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日本群演这样告诉《凤凰周刊》。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示，即使是投资越来越多，制作水平越来越严格，但是在他们这些真正的日本人眼中，抗日影视剧里面的错误和夸张成分还是太多了。

“剧中角色通常将和服穿得松垮邋遢。”松田俊秀说，在日本，和服有固定而繁琐的穿法，特别是女性和服，穿着方式非常讲究，但是在中国电视剧中，则非常敷衍。另外，一些中国演员虽然很努力地模仿日本人的举止和动作，但因为不是“生活中的习惯”，所以总是令人觉得“夸张和别扭”。

当然，对于他自己拍摄的几部剧，松田俊秀还是非常期待的。“希望能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银幕上，哪怕只有一秒钟。”松田俊秀说，虽然并非表演专业出身，但是参演了这么多部剧后，他也不排除今后会尝试向影视方面发展。

这种想法，也令他总是想起在北京电影学院的那次失败的面试。松田俊秀说：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他希望告诉那位考官，作为日本的年轻一代，两国摩擦和争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虽然他是在日本出生并长大，但是中国文化和中国朋友，也在他成长中留下了重要的影响。

□  编辑  崔世海  □美编  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