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两章分别从万叶假名和梵汉对译字两个角度对日语表音汉字的流传过程做了较为全面的梳理,接下来两章我们将以日本最早诞生的音图,即京都府醍醐寺三宝院所藏《孔雀经音义》抄本之卷末所附音图为例展开单个汉字音系的专题研究,意图是透过音图中单字的流变过程来揭示音图的来源和音韵特征。
《孔雀经音义》所附音图的整体情况。此音图由五段八行组成,其中包含四十个假名和七个行首汉字,其结构如下:
呬キコカケク 四シソサセス 知チトタテツ 已イヨヤエユ
味ミモマメム 比ヒホハヘフ ヰヲ禾ヱウ 利リロラレル
以上音图自大矢透于明治四十年(1907)发现以来,又经山田孝雄、马渊和夫等音韵专家的研究,证实其为目前现存最早的音图版本,故而引起日语学界的高度重视。不过,由于该音图结构特殊,音系来源复杂,且缺少同类音图互证,所以就其音值和形成过程等的解析历来存在争议。
从篇幅和必要性两方面考虑,笔者不拟对音图中的每个汉字都做专项考察,而是选择一些具有代表性或具有特殊意义的单字做深度挖掘。经考察《孔雀经音义》所附音图中出现的七个汉字,其中“呬”字为非万叶假名,即不是日本传统的注音汉字,而“比”字则可以包括ヒホハヘフ和ヰヲ禾ヱウ两行假名,这在音图中都属于较为特殊的情况,故而有展开深入探讨的价值。有鉴于此,我们将在本章探讨“呬”字,而在下一章探讨“比”字。
汉字具有表意和表音两方面的功能。在汉语文献中,“呬”的字义解释可上溯至《诗经》和《尔雅》[1],而最早标注其读音的则是《说文解字》(以下称《说文》)。《说文》卷二中“呬”字条云:“东夷谓息为呬。从口,四声。”《诗经》曰:“犬夷呬矣。”“从口,四声”的意思是“呬”字从“口部”,声音同于“四”。这样的记音方式称为“直读”或譬况、假借之法,在反切法产生之前较为通用。
《玉篇》是继《说文》之后南朝梁代编撰的汉字字典,其卷第五“呬”字条云:“火利切,息也。”根据反切原理,“火利切”中的“火”代表声母,“利”为韵母,两者相合构成“呬”字的读音。反切法将字切成声和韵两个部分,通过切合原理来确定汉字的读音,与直读法相比,有较大进步。
反切之法始于汉末[2],兴盛于南北朝。至隋代时,陆法言集前代之用字而著《切韵》,乃为韵书之始。《切韵》现已失传,然其内容大部分为后来的《唐韵》《集韵》和《广韵》等所继承。与散见于字词典中的反切用字相比,韵书依据音韵对汉字做了归纳和分类,如《广韵》以206韵部来统摄汉语中的2万余字。关于“呬”字,《唐韵》的注音为虚器切,音屃。《集韵》除沿用了虚器切外,另注为许四切。《广韵》中有两条记载:“一是虚器切,去至晓。脂部。二是丑利切,去至彻。”此类韵书中的反切用字显然与《玉篇》不同。
除以上字词典和韵书外,各类佛经音义中也常常采用反切法来标注汉字的读音。所谓佛经音义,是指专门注解佛经疑难词汇的手册,以为导读佛典之用。自汉代以来,随着汉译佛典的大量出现,各类音义之书也层出不穷。至唐代,慧琳将此前各类音义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汇编,集成了百卷巨著《一切经音义》,而其中所见“呬”字及其注音情况如下:
卷四:三摩呬多,呬音,声以反。梵语也。此翻为止言,心止息也。或名有多名,等持、等引之类,此即一也。(《大正》[3]54,2128.p0540c19)
卷一一:三摩呬多,馨以反,梵语定之异名也。唐云等引。谓平等能引诸功德,定故等引也。(《大正》54,2128.p0374a17)
卷一三:三摩呬多,馨以反,此云等引。谓平等引诸功德,令其入也。(《大正》54,2128.p0386c17)
卷一八:摩呬,馨异反,下文用。(《大正》54,2128.p0418a05)
卷廿七:韦提希子阿阇世王。吠题呬,胜身。吠是胜义,题呬云身,即东洲之名。毗题诃男生呼此,女声呼此是山神名。从彼乞得,即母称也。阿杜多设咄路,此云未生怨。别名折指王名也。(《大正》54,2128.p0483a17)
卷三五:俣呬野,上愚矩反,呬音馨以反。俣呬野,梵语诸天名也。(《大正》54,2128.p0540c19);翳諡呬,上伊计反,次馨计反,下馨移反。词句梵语也。唐名召请句来义也。(p0543a24)
卷三六:掬呬耶亶怛啰经(《大正》54,2128.p0545c05);
同上卷:三摩呬多,呬音馨以反,梵语。唐云等引。《瑜伽论》云:谓胜妙胜地,离沉掉等,平等能引诸功德故名为等引之异名也。(《大正》54,2128.p0547b03)
卷四二:嚩啰呬天,呬音馨异反,梵语,地下诸天名也。此天人身豚首,四臂有大神力,常居地下,亦地神之类也。(《大正》54,2128.p0584b04)
卷四七:三摩呬多,馨以反,梵语也。唐云等引。谓胜定地,离沉掉等,力能平等引诸功德故言等引。(《大正》54,2128.p0621a11)三摩呬多,梵言。虚利反,此云等引。谓胜定地,离沉掉等,平等能引也。或引平等也。谓引诸功德或平等也。谓引诸功德或平等所引谓定前如行,故名能引。(《大正》54,2128.p0622b14)
卷四八:赑屃,古文奰二形今做同,皮异反,下今作呬同,羲异反。
卷六十:半豆卢呬得迦,此译为黄赤色,亦人名律自译也。(《大正》54,2128.p0709b23)
卷七七:那呬罗山。上音苗,呬音,醯异反。(《大正》54,2128.p0808c22)
卷八二:禾+刍罗那呬山。上士于反,下馨异反。梵语有本作租罗缢,音伊计反。梵语讹转也。(《大正》54,2128.p0837c13)
卷八三:呬摩怛罗国。上馨异反。国名也。(《大正》54,2128.p0846a06)
从以上所列反切注音情况看,以馨异反或馨以反注音者最为普遍。
综上所述,“呬”的直读字为“四”,反切字有“火”“虚”“丑”“声”“馨”“羲”“醯”等七个。若依照现代汉语拼音,这些字的声母分别为s(四)、h(火)、sh(声)、x(虚、馨、羲、醯)、ch(丑),其中“虚”“馨”“羲”“醯”四字的声母与“呬”(x)相同。也就是说,古汉语中的“呬”字,其发声与“虚”“馨”“羲”“醯”等属于同类。
假名是日语的主要表音符号系统。在日本,假名最早出现于上古时代,最初的形态主要表现为汉字。平安时代以后,随着印度梵文的传入,僧侣们开始对表示汉字形态的假名进行语音归类,才创制出用以统摄同类表音汉字的假名。假名主要有两项功能,一是直接表音,二是为汉、梵等外来语言注音。以下将沿着历史发展顺序依次考察。
经查阅大野晋等编《奈良时代的音节及其万叶假名一览》中的973个上代假名和筑岛裕编制的《平安初期训点资料所用综合假名字母表》[4],笔者未发现“呬”字,这说明在日本上古时代和平安初期,作为表音汉字的“呬”并没有流传到日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与“呬”相关的反切字对可能出现的假名注音情况做间接的推测。其结果是,在上文考察中所获得的“火”“虚”“丑”“声”“馨”“羲”“醯”等七个反切字中,除“丑”“声”二字外,其余五字在现代日语中都属于か行音,其中的“虚”字已见于上代假名。根据大野晋的音韵分类,“虚”在こ的乙类中,现代拟音为k9。因此可以肯定“呬”字在上代日语中被读作か行音的可能性最大。
如前文所述,《篆隶万象名义》是由平安初期僧人空海根据《玉篇》所编撰的一部汉字字典,成书于830年前后。尽管《篆隶万象名义》中收录了“呬”字,但由于《篆隶万象名义》的注音方式与《玉篇》相同,用的都是反切法,所以未见假名注音。《新撰字镜》是继《篆隶万象名义》之后编撰的日本第一部汉和字典,著者昌住,成书于昌泰年间(898-901),字典中共收录汉字21300个,其中“呬”字在口部十八,反切字为许器及致二反[5],声调为去。《类聚名义抄》是一部编撰于11世纪末12世纪初的汉字字典,编者推测为法相宗的僧侣,具体名号不详。《类聚名义抄》中的字以佛、法、僧三宝为序列,其中“呬”字分别出现在佛中二九“呬,同弃,ワラフ、ヤム、イコフ”和佛中五二“呬,呬虜呺嗥,四若,ニケカム サケフ”。与《篆隶万象名义》相比,尽管《新撰字镜》和《类聚名义抄》的叙述更为详细,但也没有出现直接的假名注音。假若我们依旧按照以上方法进行间接推测,即可得知《新撰字镜》中的“许”和“虚”一样,都属于こ的乙类,现代拟音值为k9,而《倭名类聚抄》中的“弃”属于き的甲类,现代拟音值为ki。另一个字“四”属于し,现代拟音值为si。进言之,假如我们将直读音“四”排除在外,那么剩下的两个反切字的现代拟音值便分别为k9和ki,即与上代文献的考察结果相一致。
受中国南朝梁《玉篇》的影响,镰仓时代有若干部汉字字典问世,如《拾篇目录》《玉篇略》《倭玉篇》[6]《玉篇要略集》[7]和《字镜集》等[8],其中《字镜集》卷四口部收录了“呬”字,语意解释为イコウ、ワラウ、ヨタリ、イキ、ヤム,声为キ,韵为“至”[9]。
《梵语杂名》是唐礼言编集的一部汉梵词汇对照手册,内中收录汉梵词汇各1250个。《梵语杂名》原本由汉语词汇、译音汉字和梵语词汇三部分构成,然而自传入日本以后,僧侣们出于阅读上的方便,或在音译汉字上或在梵语字母上标注了日语假名。抄于建久六年(1195)的《梵语杂名》[10]版本便属于前者,其音译字与日语假名的对应情况如表6-1所示:
表6-1 《梵语杂名》所见音译字与日语假名注音对应表
从以上两者的对照情况可以清晰地看出,梵语音译词中的“呬”一致对应假名キ。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得知,无论基于反切字的推测,抑或调查《倭玉篇》等汉字字典中的直接假名注音,或是对比梵语音译字与对应注音假名的情况,都会不约而同地推出“呬”字的日语假名注音应为キ的结论。考察到这一步,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似乎已经明朗,即已经能够证明《孔雀经》音图中作为か行音之首字的“呬”与该行第一个假名キ之间的音系属性相同。然而这并没有达到本文的预期目标,因为“呬”和キ两者之间并不是等同关系,而应该是包摄关系。说得具体一点,日语五十音图乃根据梵语字母表所制,然由于梵语字母远远多于日语,所以五十音图的创造者在最初设计音图时便将梵语中同类或发音相近的字母合并处理,而把同类音或相近音统一收摄到一行之中。就此,镰仓时代僧侣信范有详细的叙述:“以ka、kha、ga、gha、s·a与ha六字为迦一音,以ca、cha、ja、jha、1a与s'a、s·a、sa、ks·a九字为者一音,以与ta、tha、da、dha九字为吒一音,以na一字为那一音,以pa、pha、ba、bha四字为婆一音,以ma一字为摩一音,以ya一字耶一音,以ra、la、ll三字为罗一音,以va一字为和一音。”[11]从信范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五十音图中的か音实际上是经过收摄ka、kha、ga、gha、和ha等六个梵语音而形成的。换言之,对于ka、kha、ga、gha、和ha等六个梵语音,在日语中均可以用か行假名加以标注。有鉴于此,我们接下来要考察的对象就是汉字“呬”与以上六个梵语音之间的关系。
考察以上慧琳《一切经音义》中出现的“呬”字时我们发现,其语词大都来自梵语音译词。也就是说,通过对这些梵语音译词进行溯源考察,便有可能找到“呬”字所对应的梵语音。经查阅各类梵语词典,现将如上《一切经音义》中出现的11个含有“呬”字的音译梵语词汇及其所对应的梵语音梳理如下:
三摩呬多:梵语为,其中“呬”对应hi。
摩呬:梵语为mahi,其中“呬”对应hi。
吠题呬:梵语为videhī,全称为videhīputra(吠题呬子),其中“呬”对应hī。
俣呬野:梵语为guhya,全称为guhyaka(罗刹之一),其中“呬”对应h。
翳諡呬:梵语为ehi,汉译为善来,其中“呬”对应hi。
掬呬耶亶怛啰经:梵语为guhyatantrasūtra,其中“呬”对应h。
嚩啰呬天:梵语为varāhadeva,其中“呬”对应ha。
半豆卢呬得迦:梵语为bandhulohitaka,其中“呬”对应hi。
那呬罗山;梵语对应音待考。
罗那呬山:梵语对应音待考。
呬摩怛罗国:梵语为himatara,其中“呬”对应hi。
从以上梳理结果看,除待考者外,其余“呬”字分别对应于梵语音hi、ha或h,即其声母均对应于h。
除佛经音义外,自南北朝时代起,僧人们便开始着手编撰各类梵语词典或词汇对照手册,以为僧侣学习梵语之用。中国最早的梵语词典为梁宝唱编撰的《翻梵语》,其中的梵语词条均以音译字表示,而并没有所谓梵语文字。唐代以后,则有义净《梵语千字文》《唐梵消息》(《千字文》附录)及礼言《梵语杂名》等一批梵语词典问世,其中除了有悉昙梵语文字之外,一般仍将原来的音译汉字保留下来。这样一来,就为我们考察音译汉字与其所对应的梵语原文提供了一条便捷之路。根据以上三部文献中出现的含有“呬”字的音译词和所对应的梵语词汇,我们可以将两者的对应情况列表如下(见表6-2):
表6-2 梵语词典所见“呬”字对应梵语字音表
续 表
如上表所示,“呬”字明显对应于梵语hi、h或其长音hī。
通过以上考察我们可以推定,各类佛经音义或梵语词典中出现的表音汉字“呬”,其对应的梵语音应为hi或其同类音。
以上我们首先通过各类汉字字典考察了“呬”在汉语中的注音情况,在此基础之上,通过间接或直接的方法确立了汉字“呬”与日语假名キ之间的对应关系。考虑到日语五十音图的原型来自梵语字母表,而其中的か行音为收摄ka、kha、ga、gha和ha等六个梵语音所成,故而又通过各类佛经音义和梵语词典对“呬”所对应的梵语情况做了调查,结果证明其所对应之梵语为ha音。由此我们可以得出本论的最终结论,即现藏于日本京都醍醐寺的抄本《孔雀经音义》卷末所附音图中的“呬”行音,其来源为梵语之ha音。
[1]《诗经》曰:“犬夷呬矣。”《尔雅·释诂下》曰:“呬,息也。”
[2]亦有始于三国魏之说,此处不做深入探讨。
[3]全称《大正新修大藏经》,在此略为《大正》,以下同。
[4]筑岛裕:『日本語の世界5·仮名』,中央公论社1981年版,第146页。
[5]《新撰字镜》天治本,临川书店1967年版,第117页。
[6]有米泽文库和弘治二年等不同版本。
[7]以上五部参照北恭昭:『倭玉篇五本和訓集成』,汲古书院1994年版。
[8]由于此类字典乃仿效中国之《玉篇》而撰,故也泛称为《倭玉篇》或《和玉篇》。
[9]龙谷大学佛教文化研究所:《字镜集》,思文阁1988年版,第431页。
[10]参照『大正新脩大藏経』第54册,第1223页。
[11]信范:《悉昙秘传记》,载《大正新修大藏经》卷84,第648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