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与日语相逢已近四十年。对于年轻时曾梦想做一名诗人的我来说,和日语的相逢完全是一场偶然的邂逅。
20世纪70年代前期,我被下放到中国与苏联边境的黑龙江边。那个时期的中国,城市青年人被分配到乡下,这被称之为“下放”或“下乡”。作为1623万离开城市的青年人当中的一员,我被下放到了有“中国的西伯利亚”之称的黑龙江省,并且是黑龙江省最为偏远的地方——与原苏联(现俄罗斯)接壤的黑龙江之滨。
当时,只允许两年探亲一次。1973年早春时节,我回上海探亲,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日语相遇了。有一天下午,我到如今已经成为城市副中心的徐家汇的一家书店去,想要看一看有没有刚出版的诗集。当我看到书店门口堆积如山的书籍时,便好奇地拿起了一本,这便是我和日语的邂逅。
日本人是如何使用仅有“a、i、u、e、o”这五个元音的语言来表达人类丰富的情感的呢?我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魔力,立马下定决心要学习日语。
日后,我在拙作《这就是我所热爱的日本吗?》(日本岩波书店出版,2014年末,“岩波现代文库”出版了该书的文库本,并改名为《この日本、愛すればこそ》(中文译名暂定为《莫谈日本只因有情》)一书中,记述了当时的心情。
“刚满20岁的文学青年的想象力如天马行空般丰富。真希望有一天,我能伫立在东京银座的街头,倾听情人路过时的喃喃细语、初老绅士的轻声叹息和异国霓虹灯下的交相问候。如果能够亲自感受一下讲日语的国度和人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而且,说不定我能写出许多充满新鲜感和异国情调的诗歌。”
但是,正如上面所写的那样,当时,我的想象力并没有超越在都市成长起来的青年人的知识范围。实际上,当我开始专业学习日语,特别是以后在上海外国语大学站上讲坛开始教日语之后,我才深深地被日语中所潜藏的农耕文化的芳香和海洋文化的基因所吸引,通过对中日两国语言的比较,深化了我对日本社会和日本人的理解,也加深了对祖国中国和母语中文的热爱。语言所特有的魔力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能伫立在东京银座的街头,倾听情人路过时的喃喃细语、初老绅士的轻声叹息和异国霓虹灯下的交相问候……
前几天,我从中国出差回来,在东京自己家的书斋里浏览外出期间积攒的报纸等,享受片刻闲暇的时光。看到2009年4月10日《朝日新闻》晨报一篇上题名为《在都市周边找寻日本故里》的连载文章。有一则标题为《昔日候鸟栖息地,今日遭遇突变》的新闻这样写道:
“鹬、白鸻在居民楼和住宅区附近飞舞,平时很少出现在海边的赤味鸥也时常可见。福冈市的和白海滩以候鸟的栖息地而闻名。冬天有近万只栖息于此,春季退潮后亲子一同赶海,热闹非凡。
“56岁的片冈佐代子4年前从东京搬到这里,从她家里可以俯视整个海滩。她被海边的鸟儿所吸引,穿过巷子来到了海滨。因地处博多湾深处,此处的大海风平浪静,住宅区和海滨之间甚至连海堤都没有。大海退潮之后裸露的沙质海滩绵延几百米,远处是一片寂静的大海。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远浅’一词的意义。”
“远浅”一词引起了我的关注。因为我嗅到了多年来在日语研究中所追逐的题目的气息。
我虽然明白“远浅”一词的意思,但是不能立刻找到确切的中文译文。查阅了词典,我的疑惑也如实地突现了出来。比如1979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日汉词典》中是这样解释的:“浅滩(离大海或河岸很远)或近海浅滩。”大概因为没有相对应的专有名词,所以才加上了“离大海或河岸很远”的注释。在2002年日本小学馆出版的《日中辞典》(第二版)中,或许是为了尽量把它翻译得像专有名词那样,遂将其译为“平浅滩”。
但是这两种译法如果反过来翻译,也就是从中文还原翻译成日文的话,就无法译回“远浅”一词了。
中文辞典中没有“平浅滩”一词。也许它是一个用于与海洋相关的专业术语,但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出版)等工具书中却没有收录,这个词对于中国人来说也许是一个不太常用的词汇。另一方面,不管哪本中日词典都把“浅滩”翻译成了“浅濑”。
“远浅”在日语中是一个很普通的词汇,一旦要译成中文,却变成一件极为棘手的事。
说到“远浅”,我们会想起诸如“远浅之海”、“有明之远浅”(佐贺县有明海)、北海道的“远浅站”等词汇或地名;会联想到洁白的沙滩、平静的波浪等。如果将“远浅”限定为春天和初夏的背景下的话,视野里甚至会浮现赶海、拾贝壳等风景。赶海甚至被用作描述春天的专用词汇,但也可以视为迎接夏日的风景诗吧。
我甚至从“远浅”一词中感受到了大海的气息,它飘逸到了毗邻东京湾的我家的客厅。
就这样,在日常生活当中,对日文和中文进行比较,享受探索所带来不时的乐趣已经悄然成为我的生活习惯。
要说起这种生活习惯是如何形成的,必须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中国改革开放政策开始实施的时候谈起。
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探索日文和海洋文化的关系、挖掘潜藏于中文里的畜牧文化的基因。
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电影是伴随中国的改革开放登上历史舞台的。在改革开放初期,观看日本电影是了解外部世界的一条捷径。
当时,我还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日语,疯狂地迷恋上了日本电影。有一天,和表妹一起去看电影,这部电影以堀辰雄的小说为蓝本,名字叫《起风了》。
现在已经记不清电影的具体细节了,只记得在电影中,年轻的男主角喜欢上女主角节子,礼拜天经常去她家里玩。虽然当时是战争年代,但是由于节子的父亲是外交官,男主角每次去她家里总能受到一番款待。他不无感慨地说:“能够见到节子自然是很高兴,每次都能享用到普通老百姓无法享受的美味佳肴对我来说也是致命的诱惑。”
男主角接着说“上个礼拜天,在节子家吃了鲷鱼。”我不由得惊叹道:“在战时还能吃到鲷鱼!”但是,当时坐在我旁边的表妹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现在我早已熟知这一道理——“在翻译介绍外国的文学作品或电影等时,必须充分考虑到其背景的文化差异”,但是当时我还是第一次觉察到这一点。
把电影《起风了》当中的台词译成中文的是我所认识的一位有名的中国女翻译家。她的译文忠实于原文,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正是因为台词翻译得过于忠实于原文,才让我感到很不满意。因为中国人对于鱼中珍品鲷鱼没有丝毫概念。
在日本,鲷鱼被视为名贵食材。因其味美色佳,在婚礼等喜庆宴席上,为取其谐音,图个吉利,鲷鱼几乎是必备菜肴之一。实际上,就算是去餐馆吃饭,鲷鱼这道菜也是价格不菲的。
我们通过观察日本人的语言习惯,也能发现“鲷鱼”的地位显赫。比如日语中有“即便臭了也是鲷鱼”(原文为“腐っても鯛”这样的说法。《角川国语中辞典》(角川书店)解释为:“鲷鱼乃鱼中之王,即便腐臭了仍然具有其他鱼类不具备的优点,据此引申出有身份的王宫贵胄纵然家道衰落,仍然气度非凡的意思。”《国语大辞典》(小学馆)则解释为“通常指淡红色,体侧带有散在小斑点的真鲷。因外观漂亮,味道鲜美,在日式菜中被视为鱼中之王,深受重用。读音又和‘可喜可贺’(日文为‘めでたい’)一词谐音,自古以来被用于喜庆宴席”。
日本的古书、古典当中有许多关于鲷鱼的记载。从这些记载当中也可以“窥斑见豹”地体察到鲷鱼自古以来就深受日本人喜爱的事实。
鲷鱼身为“鱼中龙凤”被视为可“通达神灵”,甚至被视作“身居高位者的食物”
元禄八年(1695),时年74岁的人见必大(人名)编写了一部名为《本朝食鉴》(全12卷)的书,此书作为江户前半期的食谱类书籍获得了“内容详尽,涉猎广泛,利用价值高”的美誉。书中有一章为“八、江海有鳞”。在该章节当中,关于可食用的河鱼和海鱼有不少饶有趣味的记载。
其中关于鲷鱼的记载,可用现代文笼统地概括如下:
“鲷鱼在日本所产之鱼当中乃百鱼之王,外形端正,颜色俊美。居于水中之时,可见红色鱼鳞熠熠生辉。自古用作寺院祭祀之物,也供奉给身居高位者食用,由产地直接进献。所以在宗教仪式和宫廷宴会上经常位列菜单当中”。
甚至有这么一说,吃鲷鱼,能通达神灵,可延年益寿。因此一般家庭也争相效仿,在弱冠、结婚等宴席上,使用鲷鱼成为一种固有的习俗。
鲷鱼身为“鱼中龙凤”被视为可“通达神灵”,甚至被视作“身居高位者的食物”。从这些记载当中不难想象鲷鱼是何等珍贵。作为“鱼中之王”的威严被分毫不差地描绘了出来。
回溯历史,查阅《古事记》、《万叶集》等现存最古老的书籍,也可以发现很多关于鲷鱼的记载。特别是下面这首出自《万叶集》的和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很好地阐释了鲷鱼是如何成为古代日本人美食的。
酱醋调配蒜,独好鲷鱼宴。
稀粥雨久花,让人徒生厌。
这是吟咏“醋、酱、蒜、鲷鱼、雨久花”的和歌(《万叶集》十六、有因缘的杂歌3829)
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列《万叶集》的现代文翻译是这样的:“酱醋中添加大蒜做佐料,正期待一顿鲷鱼盛宴,切勿给我看雨久花做的羹。”
看看和歌中吟咏的食用方法和佐料,似乎同现代日本人的饮食习惯并无二致。使用真鲷鱼头制作的“鱼头汤”至今仍是具有代表性的鱼类菜谱之一。
因此,可以说没有任何鱼能像鲷鱼一样如此深受日本人的喜欢和爱戴。
可是,即便是普通的鲷鱼,在中国人的饮食生活当中也是很少见的。如果不相信的话,我们不妨做一个小测试。
写下一个“鲷”字,问一问身边的中国人这个汉字的读法。正确的读音应该是“diāo”,恐怕大多数中国人都读不出来吧。
查阅一下在中国经常使用的《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对“鲷”解释为“鱼类的一种”。在简单介绍其形状之后,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生活在海中,一般指真鲷。”
我曾听到过一位中国女留学生发牢骚。她来我家里玩,妻子做了鱼款待她。在风卷残云之后,她不无感慨地说:“好长时间没吃鱼了。我每次去超市买东西,最让我头疼的就是日本的鱼真是太少了。”妻子和我听了之后百思不得其解。日本四面环海,要说到点缀餐桌的鱼的种类,应该是中国的好几倍。可是,她却放言“在日本可妆点餐桌的鱼真是太少了”。妻子反问道:“哪有那种事!去超市的话,不是有各式各样的鱼吗?”
她接着回答道:“的确种类是不少,但是,不是淡粉色的鱼,就是淡青色的鱼,尽是些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鱼,完全没有想吃的欲望。”
虽然留日时间比较短,生性好强的她的确是一语击中要害。
我和妻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中国的餐桌上,榜上有名的多是些带鱼、黄鱼等白色鱼肉的鱼。颜色鲜艳、淡粉色的鲷鱼和淡青色的鲐鱼则很少吃。因此大多数留学生在刚抵达日本的时候,去超市看到冷柜里面放着的五彩斑斓的鱼,不由得心生抵触,就失去了购买的欲望。
可是,有人却认为这是商机。在东京JR上野车站附近,有一条名叫阿美横町的购物街。在购物街两侧商务楼的地下有好几家中国食材店。店家看到随着最近几年中国留学生的剧增,这些留学生又唯独钟爱白色鱼肉的鱼,于是便大量采购黄鱼、带鱼。于是,口碑越来越好,许多中国留学生都来这些商店买东西。买卖自然是越做越好,店家为了迎合中国留学生的爱好,又把童子鸡(不足5个月的雏鸡)、大闸蟹、甲鱼、鱿鱼干、被视为淡水鱼之代表的鲫鱼等作为基本商品备存。
但是,由于这些商店里的店员和店主态度蛮横,毫无服务精神,使人感到一踏入这些商店,就仿佛乘坐时光机器,又回到了从前。这两三年,在新华侨集聚的池袋、大久保等地新开了几家商店。根据竞争原理,服务水平和服务态度也许多少好些了吧。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表妹对鲷鱼没有丝毫的概念,对于日本电影当中突然冒出来的鲷鱼,她认为不过是国人常吃的黄鱼、带鱼而已。所以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感动和惊讶,而是继续看《起风了》。
我对于电影台词的中译文的不满之处正在于此。
的确这句译文忠实于原文,遵守了翻译的基本准则。诚然忠实于原文是翻译的基本准则,但是翻译又必须把原文所要传达的信息百分之百地传达给外国人,此处主要指传达给观众。别忘了实现“达”这一目的也是翻译的基本准则。这句电影台词没有考虑到中国人的饮食生活习惯,只达到了“形似”,如果用是否百分之百地传达原文信息这一标尺来衡量的话,尚未达到“忠实于原文”这一目标。
也就是说,原文中青年人吃到鲷鱼后的感动、战时许多日本人经历过的物资穷困之苦并未传达给像表妹那样的外国人。同样这句台词背后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也没有充分表现出来。
如果让我来说的话,我认为这种情况下,即使牺牲了形式上的忠实,也应该追求实际的效果。如果让我来翻译的话,我想这么翻译:“上个礼拜天,在节子家里吃了顿鲷鱼大餐(或“上个礼拜天,在节子家里吃到了如今已经难以弄到手的鲷鱼。”)
的确,原文中没有“鲷鱼大餐(很难弄到手)”这样的句子,但是,如果能通过加译把原文中的信息尽可能多地传达给中国观众的话,我们难道不应该放弃形似而追求更高层次的神似吗?!
看人挑担不吃力。在一旁对别人的翻译说三道四容易,一旦自己来翻译的话,说不定会犯更大的错误。可见,以外语为媒介介绍其他国家的文化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此,我想强调一下日语的特点。因为日语深受海洋文化的熏陶,与之相关联的词汇就非常多。反之,中文是在拥有浓厚畜牧文化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语言。从中国人日常所使用的词语中很容易就能找到同牲畜有关的要素。比如把“即便臭了也是鲷鱼”这句谚语译成中文的话,就成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说明某种事情的时候,虽然中文和日文都使用了汉字。但是,一种语言是借用海洋中的鱼来表达,一种语言是借用陆地上的家畜来表达。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现象。
可以说这种语言表达的差异是由于文化背景或文化环境的差异所造成的。也就是说日本文化属于“海洋文化”,中国文化属于“畜牧文化”。
中文当中有许多像“羊群里头跑骆驼”这样的谚语和表达方法。它们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非常类似。
我想通过“即便臭了也是鲷鱼”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两个典型的事例来说明语言之间的差异。当然此处所出现的“鲷鱼”和“骆驼”只不过是一个关键词而已。至于是“鱼”、是“马”,还是“骆驼”都无所谓。只因恰好有“即便臭了也是鲷鱼”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两个可以形成鲜明对照的例子,我才以此为例切入本书的正题。此处只不过是把“鲷鱼”和“骆驼”权且当作代表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关键词而已。
日本文化属于“海洋文化”,
中国文化属于“畜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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