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邦富事务所曾编纂过一本名为《日中英企业品牌名录大全》(日本经济新闻社)的辞典。有些日本企业想把产品卖到中国,我也曾替他们设计过产品的中文命名。我本人很早就开始关注广告宣传和企业的品牌战略。平时也在不断收集优秀的广告词和有关品牌的命名资料。
比如说1997年三得利公司有一则威士忌“响”系列的广告,题名为“鲍之情”,有一段宣传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据说礼品上面的折纸封签原来是用干鲍鱼片代替的,鲍鱼自古以来作为贡品就深受重视,如今在伊势神宫中还供奉着鲍鱼。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赠品的标志。礼品上面插上折纸封签表示赠者内心纯净如水,而且赠品是无害的。但是不知为何鲍鱼担当了这一角色?大概是由于鲍鱼在中国被视作可助长生不老的食物,从而被人们倾注了希望对方延年益寿的美好祝愿吧。据说在秦始皇寻找的不死灵药当中就有鲍鱼,度过余暑,非此物莫属。(后略)”
时光飞逝,眨眼间我在日本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来到日本后第三个年头开始,我也开始入乡随俗,在中元节和年末分两次给平时关照过我的人送礼物。记得第一次中元节送礼之时,商店的营业员问我:“需要折纸封签吗?”我不明白营业员的意思,很久没能回答上来。于是营业员又问了一次,我这才隐约领悟到大概她讲的是礼物外包装上写有“薄礼”、“贺礼”的纸张。
在看到上文所引用的三得利的广告之前,我从来没有考究过折纸封签的由来,并且也丝毫不晓得日语中的“熨斗”指的就是“封签”。中文中“熨斗”指的是熨烫衣服的工具。当我得知中文中的“熨斗”在日语中竟然指的是“封签”后,为这一发现而兴奋不已,同时内心又浮现一丝疑虑。于是,匆忙查阅了第一版的《新明解国语辞典》,这又让我大开了眼界。
辞典中对“熨斗”的解释有两层意思。①把彩纸折叠成可包住干鲍鱼片的形状,附加在赠礼上方。②“火熨斗”的略称。接着追加一句:一般写作“熨斗”。
这本辞典中将“熨斗”解释为“利用内置的炭火热气熨平衣服褶皱,或者可以熨烫出线条的金属器具”,接着又一如既往地亲切告知“原来写作火‘熨斗’”。释义都是一些旧式的说法,简言之说的就是熨斗。本来具有“熨斗”之意的词汇在日语中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赠礼的象征,这不仅鲜明地反映了日本海洋文化的特色,也折射出了日本文化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一面。这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事情,真让我受益匪浅。
为什么本来用来熨烫衣服的“熨斗”摇身一变成为附加在赠礼上面的小纸签,这一功能是如何产生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查阅了辞典、民俗史以及与饮食文化有关的资料,终于搞清楚了以下的缘由。
所谓的“熨斗鲍”,指的是把鲍鱼蒸后切成长长的薄片,然后摊平干燥后的鲍鱼片。自古以来可食用,进入镰仓时代以后常被当做赠礼使用。正如美酒配佳肴一样,赠送别人礼物时附赠一片鲍鱼逐渐成为一种习惯。
过去,贺礼中附带的鲍鱼可是货真价实的鲍鱼片,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它日益简略化,用正方形的彩纸折成细长的六角形,内放一片“熨斗鲍”的碎片来代替鲍鱼片,时至今日就剩下一张纸签了。类似的词语还有“熨斗昆布”,这也可以代替“熨斗鲍”用在贺礼上。
在琳琅满目的海产品当中,为何鲍鱼会成为赠礼的象征?
毋庸赘言,日本人的饮食生活同海洋文化密切相关。日本海岸多礁石,河口多沙滩,盛产各种贝类,并且这也是日本人非常重要的蛋白质来源。
1500年前,晋朝陈寿所著《三国志·倭人》中已有“好捕鱼鳆”、“食海物自活”的记载,因此不难想象日本人捕食鲍鱼的历史有多么悠久。晒干的鲍鱼叫做“鲍鱼干”或“蒸鲍鱼”,自古以来就被用来进献朝廷。
在纸张发明以前,记录事情时,常用墨汁写在薄薄的小木片上,这种木片被称作“木简”。过去向朝廷进贡物品的清单也记载在这种“木简”上面,从现在残存的这些木简上面可以得知朝廷贡品有65种,其中鱼类有二十余种,贝类、海藻类有十几种。现在作为高级食材的鲍鱼过去也有贝中之王的美誉。当然刻在木简上的贡品清单中,鲍鱼也名列其中。
如前一章节所述,中国人有时不大吃容易诱发疾病的发物——海产品。或许是出自这一考量,如果不是特别珍贵的海产品,不会拿海产品来当赠礼的。
我母亲的老家是中国屈指可数的渔场——舟山群岛。所以,从小餐桌上尽是舟山群岛四周捕获的各种海产品。我也从小就养成了爱吃鱼的饮食习惯。
生我养我的上海地处水资源丰富的江南,要说到江南特有的水产品,恐怕非上海大闸蟹莫属了。在上海的街头巷尾经常可见手提大闸蟹走亲访友的人。这一般是自己吃不完,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如果是正式场合,要向某人赠送像模像样的礼品时,中国人倾向于选送火腿等肉食品,而不是送螃蟹、鱼贝类这些水产品或海产品。在古代中国有把肉脯用作礼物或示好的习俗,称之为“脩”或“修”,十条腊肉称作“束脩”,数量不是特别多,也不是特别贵重,作为日常赠送品很受欢迎。
《礼记》这部典籍详细记载了中国古代的礼仪制度,“少仪”这一节中有“其以乘壶酒、束脩,一犬赐人或献人”的记载。“乘壶”为“四壶”之意。也就是说酒四壶、腊肉十条、狗一只送人或呈献给位高权重之人。由此可以得知,在古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是经常使用腊肉作为赠送礼品的。
狭义上,“束脩”还用来指向私塾老师支付的酬谢。在古代,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钱,就用腊肉代替谢礼或学费敬献给老师。在下人应聘或弟子拜师时,腊肉也常被当做礼品来使用。在《论语》中,孔子也曾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束脩”亦称“脩金”。
对古代中国人来说,干肉是比较容易保存的食物,与此相关的词汇也比较发达。如“羓”(干羊肉)、“脘”(胃部干肉)、“脠”(条状干肉)、“脯”(薄肉片)、“”(干牛肉)、“腊”(腊肉)、“腒”(鸟肉脯)等,真是不胜枚举。
如鱿鱼干,日本虽然有把海产品晒干保存的习惯,但是因为气候和饮食习惯等关系,几乎不制作干肉,熏制品也是明治时代之后才出现的。为此,日本不像中国那样把干肉当作便捷的赠送礼品,与干肉相关的词汇也不发达。
在《论语》中,孔子也曾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束脩”亦称“脩金”。
在中国,为了让产妇获取足够的营养,现在还保留着赠送蹄膀、火腿、童子鸡的习惯。
在中国,通常把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叫做“羊羔”。对于温顺、可爱的羊羔,古代中国人毫不吝惜地倾注了无限爱意,所以在古代的卿大夫之间,羊羔作为互相赠送的上等礼品而深受喜爱。
《礼记·曲礼 下》有一章节中记载了社会上层人士在日常交往中所赠送的礼品。记载显示:凡挚,天子鬯,诸侯圭,卿羔,大夫雁。礼品档次根据不同社会身份进行划分。《仪礼·士相见礼》当中也有类似的记载:“下大夫相见以雁,上大夫相见以羔。”
之后,这一风俗逐渐扩大,羔、雁被用于征兵、婚约等重要场合的聘礼。《后汉书·陈纪传》中记载了古代名将陈纪父子的事迹。朝廷有时会同时安排父子两人重要的任务,彼时朝廷赏赐礼物,陈氏府邸羔、雁成群,一时传为佳话。
对于要务在身的将军或高级官吏,朝廷会赏赐“羔雁”,也即羔羊和大雁,这是当时的习俗。这种习俗传至民间,逐渐形成了聘请媒人时也赠以羔、雁的习惯。
我认为把羊当作礼物的习惯是在以羊为财产的社会风俗当中形成的。这一点,在羊文化根深蒂固的欧洲亦是如此。
比如现在谁都在讲的“资本”一词,也即“capital”这个单词来自拉丁语“capitale”,其词源是“caput”,意指羊等家畜的头。
在资本主义尚不发达时的欧洲,饲养的羊越多就意味着资产越多,资产多又表示展开生产活动的资本雄厚。这样一来,本来用来指羊的数量的词不知何时就变成了“资本”一词,并在语言中固定了下来。这一典型的例子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为近代资本主义财富之路奠定了根基的是羊。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一些细节的读者,我推荐你们读一读山根章弘所著《羊毛文化物语》(讲谈社学术文库)。
这些话对于环海而居的日本人来说,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因为日本人本来就不大吃羊肉。而对中国人来说,“火锅”则是品味美味羊肉的代名词。
在日本能把羊肉端上餐桌的火锅店绝对属于少数。而在中国,特别是北方地区,初冬之际,羊肉无疑是馈赠佳品。谈起时令美味,自然指的是涮羊肉。
北风吹,年根近。岁末时分,每每看到商店寄过来的年末馈赠用商品名录,我感触最深的就是鱼贝类等海鲜的种类真是琳琅满目。有时我家收到的年末贺礼当中还有腌制的海胆和鱼虾等。托赠送礼品的朋友的福,从黑色紫苏海带到百年老店山本山公司的紫菜,林林总总地丰富着我家的餐桌,以至于紫苏海带现在已成了我最喜欢吃的食物。
说到年礼,不由得想起岁末东京的阿美横町购物街。一临近12月,东京的阿美横町购物街就挤满了前来买咸大马哈鱼等年货的客人。这已经成为东京街头的一道风景,这是在东京生活以后,最先感动我的风景线。因为它是我在都市生活中能看到的过去狩猎、农耕生活的一个侧面。
当然,近年来,这些干货店、鱼店在不断减少,而销售针对年轻人的服饰和化妆品的折扣店在不断增加,真不知道这道风景线究竟能够欣赏到何时呢?
在这道风景线中,每当看到在喧嚣的大都市当中前来购买咸大马哈鱼的日本人,我就深深感动于他们是生活在海洋文化中的民族。来来往往的人群,让我驻足观望,流连忘返。
恐怕让中国人绞尽脑汁,他们也不会在新年时拿咸大马哈鱼来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的吧。大概也不会有中国人一看到这种鱼,就能马上正确叫出“大马哈鱼”这一名字的吧。
新卷咸大马哈鱼对应的日文为“あらまき”,用汉字既可以写作“新卷”,又可以写作“荒卷”。有一次我问事务所的日本人秘书,“あらまき”的汉字应该怎么写?她们怕上我的当,非常谨慎地回答:“应该是‘荒’字加一个‘卷’字吧。”看起来不是很自信。
我查阅了词典。《新明解国语辞典》(初版)对两者进行了词义的区分。词典中是这样解释的:“荒卷”指的是“用稻草或芦苇等包裹的鱼”,“新卷”指的是把秋季捕获的大马哈鱼稍微撒一点盐,腌渍后的咸鱼。在新年前后,多用来送礼。
而小学馆初版的《国语大辞典》并未对两者进行区分。辞典当中有两种解释:“第一,主要指用芦苇、稻草、竹皮等把鱼包裹后的东西。第二,不太咸的盐腌渍的大马哈鱼,清除鱼内脏后,腹中塞满盐。北海道特产。”
咸大马哈鱼是用来赠送给别人迎接新春的礼物,“荒卷”这一叫法看起来不上档次,而“新卷”因为显得比较吉利,因而受到欢迎。大概由于这一原因,这两个词开始逐渐分开使用了。希望日本读者能告诉我正确的答案。
《国语大辞典》当中还列出了“荒卷”的同义词“苞苴”,辞典当中列出三层意思:“第一,稻草等捆扎成束,把鱼、果实等食品放入其中。第二,带着去其他地方,或者旅行、出差归来带回来的送人的礼物。第三,外出旅行时携带的装干粮的包裹。行李包。”
第二层意思中还援引了《古今和歌集》第1090首和歌中的陆奥歌:
欣小黑崎之巍峨兮,赏美豆岛之秀美。
设若能羽化为人兮,同归以馈吾友人。
总觉得“新卷”和“荒卷”的构词,都是从“苞苴”一词中吸取了灵感。
北太平洋沿岸一带是大马哈鱼的分布区,每逢暮秋初冬时节,大马哈鱼为了产卵都会成群结队地沿河逆流而上,为居住在河岸两侧的居民带来丰富的大自然的恩赐。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大马哈鱼在很早以前就在日本人的饮食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东京都秋川市(旧称)的前田耕地遗址被认为是距今约一万年前绳文早期的东西。金子浩昌等人在著作《日本史中的动物事典》(东京堂出版)中认为:绳文时期的气候比现在还要寒冷,大马哈鱼甚至一路游到多摩川。因为从遗址当中出土了大马哈鱼的牙齿和骨头。
但是,在古代,比如平安时代和镰仓时代,大马哈鱼被视为低级鱼,并不受人待见。《徒然草》第182段写道:“大臣向天皇进献了干大马哈鱼,竟听到有人嘲弄说,‘这种廉价货也好意思进献’。”
顺便说一句,满脸褶子的老太太和上吊自杀的人也叫“干大马哈鱼”。根据过去传下来的习俗,可以得知大马哈鱼往昔曾被轻视过。平安时代地方政府向中央政府大量进献大马哈鱼而导致其身价大跌。
不过,过去捕获的主要是顺河流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捕获量非常有限。在江户,时令的东西很受欢迎,再加之大马哈鱼不容易捕获,所以到了吃大马哈鱼的季节,刚上市的大马哈鱼价格不菲,丝毫不比刚上市的鲣鱼便宜。查阅一下江户时代老百姓的饮食生活,能够得知大马哈鱼的料理方法、大马哈鱼鱼子的加工方法、大马哈鱼时令寿司的做法在当时已经相当普及。
在古代,比如平安时代和镰仓时代,大马哈鱼被视为低级鱼,并不受人待见。
随着捕鱼技术的进步和北部海洋大马哈鱼捕捞业的兴盛,大马哈鱼再次被划到廉价鱼的行列。但是,战后在市场经济的魔力下,大马哈鱼又一次作为高档鱼而风靡于世,并成就了今日的地位。中文把人世间的巨大变迁称为“沧海桑田”,看一看大马哈鱼前世今生的地位变迁,也完全可说是“沧海桑田”。
本书日本版在核对校样之时恰逢年末岁尾,东京的阿美横町街头,又可以看到人们购买咸大马哈鱼的风景。这种别具一格的诗般的风景温暖了我这个他乡异客的心,也让我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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