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二章

《左传》二章

《左传》

《左传》是先秦历史文学中的一部著名的作品。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起到鲁悼公四年(公元前464年)止，共259年内周王朝及诸侯各国之间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以及战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在写作技巧上善于从人物的语言、行动和其他的细节中描绘形象，突出性格，因此艺术价值较高，对后代历史著作和叙事散文有较大的影响。

郑伯克段于鄢^①

初^②，郑武公娶于申^③，曰武姜^④。生庄公及共叔段^⑤。庄公寤生^⑥，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⑦。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⑧，公弗许^⑨。

及庄公即位^⑩，为之请制^⑪。公曰：“制，岩邑也^⑫，虢叔死焉^⑬，佗邑唯命^⑭。”请京^⑮，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⑯。祭仲曰^⑰：“都城过百雉^⑱，国之害也^⑲。先王之制^⑳：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注　释】

①选自《左传·隐公元年》。本文通过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为争权夺利而勾心斗角，以至于兵戎相见的历史事件，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酷无情和虚伪卑鄙。文章选材详略得当，细节描写生动形象，以次要人物衬托主要人物，成功刻画了人物性格。深刻揭示了战争的内因和错综复杂的关系。郑伯：指郑庄公。郑属伯爵，所以称郑伯。郑，春秋时国名，姬姓，在现在河南省新郑市一带。克：战胜。段：郑庄公之弟。鄢(yān)：郑地名，在现在河南省鄢陵县境内。

②初：当初。《左传》追述以前的事情常用这个词，这里指郑伯克段于鄢以前。

③郑武公：名滑突，一作掘突，郑桓公的儿子，郑国第二代君主。娶于申：从申国娶妻。申，春秋时国名，姜姓，在现在河南省南阳市北。后为楚所灭。

④曰武姜：叫武姜。武姜，郑武公之妻。“姜”是她娘家的姓，“武”是她丈夫武公的谥号。

⑤共(ɡōnɡ)叔段：郑庄公的弟弟，名段。他在兄弟之中年岁小，因此称“叔段”。失败后出奔共，因此又称“共叔段”。共，春秋时国名，在现在河南省辉县市。叔，排行第三的兄弟。

⑥寤生：难产的一种，胎儿的脚先生出来。寤，通“牾”，逆，倒着。

⑦遂恶(wù)之：因此厌恶他。遂，连词，因而。恶，厌恶。

⑧亟(qì)请于武公：屡次向武公请求。亟，屡次。于，介词，向。

⑨公弗许：武公不答应她。弗，不。

⑩及庄公即位：到了庄公做国君的时候。及，介词，到。

⑪制：地名，即虎牢，在现在河南省荥阳市西北。

⑫岩邑：险要的城镇。岩，险要。邑，人所聚居的地方。

⑬虢(ɡuó)叔死焉：东虢国的国君死在那里。虢，指东虢，古国名，为郑国所灭。焉，兼词，相当于“于之”“于此”。

⑭佗邑唯命：别的地方，听从您的吩咐。佗，同“他”，指示代词，别的，另外的。唯命，只听从您的命令。

⑮京：地名，在现在河南省荥阳市东南。

⑯大：同“太”。

⑰祭(zhài)仲：郑国的大夫。

⑱都城：都邑的城墙。雉(zhì)：古代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⑲国：国家。

⑳制：制度。

大都不过参国之一，大的城不能超过国都城的三分之一。参，同“三”(繁写作“叁”)。国，国都。

不度：不合制度。

非制：不是(先王的)制度。

不堪：受不了。

焉辟害：怎能躲开这种祸害?焉，疑问代词，哪里，怎么。辟，同“避”。

何厌之有：等于说“有何厌”，有什么可以满足的。厌，同“餍”，满足。

早为(wéi)之所：早点给他安排个地方。意思是早点给共叔段换个便于控制的地方。为，动词，这里有“安排”的意思。

滋蔓：滋生，蔓延。这里指势力发展壮大。

图：对付。

毙：跌倒，这里指失败。

子：您。古时对男子的尊称。姑：姑且，暂且。

既而：不久。鄙：边疆，边远的地方。贰于己：贰属于自己。使西鄙、北鄙一方面属于庄公，一方面属于自己，即同时向双方纳贡赋。贰，两属，属二主。

公子吕：字子封，郑国的大夫。

若之何：怎么办?若，如。之，指“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这件事。

欲与(yǔ)大叔：打算把郑国送给太叔。与，给予。

臣请事之：我请求去服侍他。事，动词，事奉。

则请除之：就请除掉他。则，就。

无生民心：不要使民众(因为有两个政权并存而)生二心。无，同“毋”，不要。

无庸：不用(管他)。庸，用。将自及：将要自己走到毁灭的地步。及，至。

收贰以为己邑：收取两属的西鄙、北鄙(完全)作为自己的领地。贰，指原来贰属的西鄙、北鄙。

至于廪延：扩张到了廪延。廪延，地名，在现在河南省延津县北。

厚将得众：土地扩大了，将要得到百姓的拥护。厚，指所占的土地扩大。众，指百姓。

不义不昵(nì)：对君不义，对兄不亲。昵，亲近。崩：山塌，这里指垮台、崩溃。

完聚：修治(城郭)，聚集(百姓)。完，修葺。

缮甲兵：修整作战用的甲衣和兵器。缮，修理。甲，铠甲。兵，兵器。

具卒乘(shènɡ)，准备步兵和兵车。具，准备。卒，步兵。乘，四匹马拉的战车。

夫人将启之：武姜将要为共叔段作内应。夫人，指武姜。启之，给段开城门，即作内应。启，开门。

期：指段袭郑的日期。

帅车二百乘：率领二百辆战车。帅，率领。古代每辆战车配备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二百乘，共甲士六百人，步卒一万四千四百人。

入于鄢：进入鄢地，意思是逃到鄢地。

诸：兼词，相当于“之于”“之乎”，其中“之”为代词，代共叔段。

五月辛丑：古时用天干地支记日，鲁隐公元年五月辛丑是五月二十三日。

出奔共：出逃到共国(避难)。奔，逃亡。

寘(zhì)姜氏于城颍：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寘，同“置”，安置，这里有“放逐”的意思。城颍，地名，在现在河南省临颍县西北。

誓之：向她发誓。之，代武姜。

黄泉：地下的泉水，这里指墓穴。

颍考叔：郑国大夫。为颍谷封人：担任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为，担任。颍谷，郑国边邑。封人，管理边界的小吏。封，疆界。

有献于公：有东西要献给庄公。

赐之食：赏给他吃的东西。之，代词，代颍考叔。

食舍肉：吃的时候把肉放在一旁。舍，放。

皆尝小人之食：我的食物她都吃过。小人，谦称自己。尝，品尝，这里是“吃”的意思。

羹(ɡēnɡ)：有汁的肉。

遗(wèi)：赠，送给。

繄(yī)：语气助词，用在句首。

敢：自言冒昧的谦词。何谓：说的是什么意思?

语(yù)之故：把原因告诉他。语，告诉。之，代词，代颍考叔。

告之悔：告诉他自己已经后悔了。

君何患焉：您忧虑什么呢?患，担心，忧虑。

阙：同“掘”。

隧而相见：挖个地道，在那里见面。隧，隧道，这里用作动词，指挖隧道。

其谁曰不然：那谁能说不是这样(跟誓词相合)呢?其，语气助词，加强反问的语气。然，代词，代庄公对姜氏发的誓言。

公入而赋：郑在公走进隧道，唱着诗。赋，歌吟，唱着。

融融：同下文的“泄(yì)泄”都是形容快乐自得的心情。

遂为母子如初：于是姜氏和庄公作为母亲和儿子跟从前一样。也就是恢复了正常的母子关系。

施(yì)：延续，影响。

孝子二句：引自《诗经·大雅·既醉》，意为君子的孝道没有穷尽，永久地把它赐给你的同类。匮(kuì)：竭尽。锡：赐给。类：同类人。

其是之谓乎：大概说的就是颍考叔这样的人吧！

子鱼论战^①

三月^②，郑伯如楚^③。夏，宋公伐郑，子鱼曰：“所谓祸在此矣^④！”

八月，楚人伐宋以救郑^⑤。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⑥：“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⑦。”弗听^⑧。

冬十一月己巳朔^⑨，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⑩。司马曰^⑪：“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⑫，请击之。”公曰：“不可。”

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

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⑬。公伤股，门官歼焉^⑭。

国人皆咎公^⑮。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⑯。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⑰。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⑱。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⑲。阻而鼓之^⑳，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胡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可也。

【注　释】

①选自《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42年，齐桓公死后，齐国发生内乱。宋襄公(姓子，名兹父，前651—前637在位)讨平齐乱，立齐孝公，于是妄自尊大，想当霸主。公元前639年，他要求楚国到鹿上(在今安徽阜阳，当时属宋)参加盟会，以确定自己的霸主地位。楚成王乘机把宋襄公捉住，向宋国进攻，一直打到宋国都城附近，才把襄公放了。襄公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自省，到第二年，又向郑国进攻，与楚争霸(当时郑与楚亲善，郑地当中原，是春秋时霸主争夺的重要地区)。泓之战就是这样发生的。泓，水名，在今河南柘城西北。

②三月：鲁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三月。

③郑伯：郑文公。如：往。到楚国去。宋楚争霸，郑文公亲自去楚国，是倾向楚国的表现。所以引起下文宋襄公的伐郑。

④宋公：宋襄公。子鱼：宋公子目夷，字子鱼。宋襄公要楚国参加鹿上之盟时，子鱼就评论说：“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在结盟之际，子鱼又说：“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其何以堪之！”到楚捉放襄公后，子鱼说：“祸犹未也，未足以惩君。”所以到这时襄公伐郑，子鱼再说：“所谓祸在此矣！”意思说，我去年所讲的祸，这次真的要实现了。

⑤这句的意思说，楚人用伐宋的办法来救郑。

⑥大司马：主管国家军事的官。固：公孙固，宋庄公的孙子。谏：下对上的劝告。顾炎武《左传补注》认为大司马即子鱼，固字连下读。固谏：坚决地劝谏。

⑦商：商朝，宋是商朝的后代。赦：赦免。也已：语尾助词。这几句说，要想重兴上天弃已久的殷商王朝，违天之罪，是不可赦免的呀！

⑧弗听：宋襄公不听公孙固的劝谏。弗，不。

⑨己巳朔：每月的初一叫朔。用干支记日，那天是“己巳”。

⑩成列：排成阵势。未既济：未尽渡。既，尽，全部。济，渡。

⑪司马：指公孙固。

⑫及：乘。

⑬陈：同“阵”。败绩：大败，溃不成军。

⑭股：腿。门官：门子，守卫宫门的官。当时制度，门官由贵族子弟担任，出征时做保卫君主的卫士。歼：全部被杀死。

⑮咎：抱怨，责备。

⑯重(chónɡ)伤：使受伤的人再次受伤。二毛：头发有二色，指头发花白、年龄较大的人。禽：同“擒”，捕捉，俘虏。

⑰阻：动词，阻止，拦击。隘(ài)：险要的地方。

⑱亡国之馀：已亡的商朝的后代。不鼓不成列：不冲杀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鼓，名词动用，指击鼓向敌人冲杀。不成列，未成阵。

⑲勍(qínɡ)敌之人：强劲而又处于敌对地位的人。勍，强。赞：帮助。这三句说，强敌处在形势不利的地方，又没有摆开阵势，这是上天帮助我们进攻它的时候。

⑳阻：即阻隘，在险隘地带拦击敌人。鼓：即鼓不成列，在敌人没有摆好阵势前就向他们冲杀。

这句说，这样作战，还怕不能取胜呢。

且：况且。这句说，何况现在那些强有力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胡耇(ɡǒu)：年龄很老的人。这几句说，对于强敌，纵使是年龄很老的人，能捉住的就要全部捉住，哪管什么头发花白！

这句说，作战以能杀敌为荣，不能杀敌为耻，用这样的道理教育战士，目的就是为了消灭敌人。

这句说，敌人受了伤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次让他受伤呢?

受：不忍。如：这里作不如讲。这句说，如果不忍心再次伤害敌人，就不如干脆一次也不伤害敌人。

服：投降。这句说，不忍心俘虏头发花白的敌人，就不如干脆向敌人投降。

三军：军队的通称，所指不一。以利用：以利为用。就是说，为了有利于国家才使用三军。金鼓：指挥部队进退的信号，击鼓进军，鸣金收兵，这里金鼓是偏义复词，即谓击鼓。击鼓进军，以声音来壮大士气。

(chán)：不整齐，意即未成列。这几句说，有利可用，在险隘地带阻击敌人是可以的;鼓声已把士气振作起来，向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进行冲杀也是可以的。

【名句集录】

不义而彊，其毙必速。(《左传·昭公元年》)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左传·昭公十一年》)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评议集录】

左氏之传，史之极也。文采若云月，高深若山海。(贺循《经义考·卷一六九引》)

寻左氏载诸大夫辞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徵近代则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刘知幾《史通·申左篇》)

若论字句之精严，则左公允推独步。(刘熙载《艺概·文概》)

【问题思考】

1.《郑伯克段于鄢》的细节描写有哪些?对刻画人物起到什么作用?

2.用人物自己的行动和语言来刻画人物性格是《子鱼论战》写作上的特点，试对此作简要分析。

3.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请结合课文，谈谈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