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商调引子全文翻译

牡丹亭·游园^①

汤显祖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海若、海若士，晚年号茧翁，自署清远道人。临川(今江西临川)人。明代中叶著名戏曲作家、文学家。汤显祖在思想上接受了泰州学派的学说，崇尚真性情，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束缚。在戏曲创作上，主张以意趣神色为主，反对死守曲律。一生作有《紫箫记》《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等五种传奇，诗文有《玉茗堂全集》。

［商调引子］［绕池游］^②(旦上)^③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④。人立小庭深院。(贴)^⑤炷尽沉烟^⑥，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⑦

［乌夜啼］^⑧(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⑨。(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⑩。(旦)剪不断，理还乱^⑪，闷无端。(贴)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吩咐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⑫。”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⑬。停半晌^⑭、整花钿^⑮。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⑯。(行介^⑰)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⑱。恰三春好处无人见^⑲。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⑳，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注　释】

①《牡丹亭·游园》：《牡丹亭》，又名《还魂记》，写南宋时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因情入梦，梦遇书生柳梦梅，又因梦而死，死而复生，后终与柳梦梅结为夫妇。全剧共五十五出，《游园》是第十出《惊梦》中的前半出，杜丽娘在春香的陪伴下，背着父母，来到后花园游玩赏春。

②［商调引子］［绕池游］：商调，戏曲宫调名，相当于西洋音乐中的D调。引子，南曲曲调分为引子、过曲、尾声三大类，引子为散板曲，［绕池游］即为引子。凡生、旦等角色上场，一般先唱引子。

③旦：戏曲角色名，扮演剧中的女角色。

④乱煞年光遍：到处是撩乱人心的春光。

⑤贴：戏曲角色名，贴旦的省称，扮演剧中次要的女角色。

⑥炷尽沉烟：炷(zhù)，焚烧。沉烟，香料名，亦称沉香、沉水香。

⑦恁今句：意谓为何今年对春光的关切之情胜过去年。

⑧［乌夜啼］：词牌名，传奇中的词牌属宾白，用于念诵。

⑨晓来二句：望断，望尽，远望。梅关，在今江西大庾岭上。宿妆，隔夜的妆束。残，零乱。

⑩宜春髻子：旧俗立春日，妇女剪彩绸作燕子状，戴在发髻上，上写“宜春”二字，见《荆楚岁时记》。

⑪剪不断二句：语见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词。

⑫云髻二句：语见唐薛逢《宫词》诗。

⑬袅晴丝二句：袅晴丝，昆虫吐出的丝缕在晴空中飘荡。袅，飘忽摇曳。摇漾，摇动荡漾。

⑭半晌(shǎnɡ)：片刻。

⑮花钿(diàn)：古时妇女两鬓边的装饰物。

⑯没揣三句：没揣(chuǎi)，“没揣的”省文，没在意，突然。菱花，古时铜镜背面铸有菱花以为饰，称菱花镜，也以菱花代称镜子。偷人半面，意谓在镜子中照见了自己的半个面容。迤逗(tuōdòu)，挑逗，引诱。彩云，对女子头发的美称。

⑰介：戏曲术语，指动作或舞台效果。

⑱你道三句：翠生生，色彩鲜艳貌。出落，显现，衬托。茜(qiàn)，红色。艳晶晶，光彩明亮的样子。花簪八宝填，用多种宝石镶嵌的簪子。八宝，多种宝石。填，镶嵌。天然，不加修饰的自然美。

⑲三春好处：比喻自己的青春美貌和情思。

⑳沉鱼落雁：典出《庄子·齐物论》，本谓鱼与鸟不辨美丑，唯知见人惊避。后世用以形容女子貌美。

羞花闭月：形容女子貌美，意谓花儿自愧不如而不敢开放，月亮见了自愧不如而躲进云中。

惜花句：唐明皇之兄宁王爱花，春天时用红丝绳将金铃系在花枝上，有鸟雀飞来，便牵动金铃惊散鸟雀。见《开元天宝遗事》。

姹(chà)紫嫣(yān)红：形容鲜花盛开，万紫千红。

断井颓垣：枯竭的废井，倒塌的院墙。

良辰二句：化用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语，意谓大好春光，美丽景色，无人欣赏，有负苍天;能使人赏心悦目，快意当前的，又在哪一家呢?

恁般：如此，这样。

朝飞四句：朝飞暮卷，化用唐代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之意。翠轩，装饰华丽的楼台亭阁。雨丝风片，微风细雨。

锦屏人句：锦屏人，深闺中的女子。忒，太。韶光，春光。

是：凡是，所有的。

啼红了杜鹃：开遍了红色的杜鹃花。民间传说杜鹃鸟为古蜀帝杜宇所化，每到春天，昼夜悲鸣不止，直至口中滴血。见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

荼蘼(túmí)：一种落叶灌木，晚春开花，花白色。

凝眄(miǎn)：注视。

生生二句：生生，形容燕子清脆的鸣叫声。明，明快。翦，形容清脆。呖呖，形容黄莺柔美的叫声。溜的圆，鸣叫声圆润婉转。

缱(qiǎn)：缠绵，留恋。

过遣：打发时光。

开我二句：语本《木兰辞》：“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

映山紫：亦称映山红，杜鹃花的一种。

【名句集录】

文以意、趣、神、色为主。(《答吕姜山书》)

情不如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题词》)

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牡丹亭·写真》)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牡丹亭·写真》)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牡丹亭·寻梦》)

【评议集录】

若士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情深一叙，读未三行，人已魂消肌栗，而安顿出字，亦自确妙不易。其款置数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序》)

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

汤显祖所著“玉茗四种”：《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紫钗记》，以《还魂》为第一部，俗呼《牡丹亭》，句如“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皆酷肖元人。惜其使才，于韵脚多限，多出以乡音，如“子”与“宰”叶之类，其病处在此，佳处亦在此。(李调元《雨村曲话》)

【问题思考】

1.作者采用寓情于景，以景衬情的表现手法，明写春景，暗寓春情，情景交融，并通过特定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试加以分析。

2.《牡丹亭》充分展现了“情”与“理”的矛盾冲突。试结合明代哲学思想史的脉络，对此曲的主题思想、时代特征作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