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域是多层级的整体符号系统

第二节　符号域是多层级的整体符号系统

文化是符号，但同时，文化又不是单个孤零零的符号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它是一整套符号体系，以有序的多层级性共存互动在符号域内。符号域作为民族文化的载体，形成文本的汇合。符号域的层级性可以从多方面理解，从结构上看，符号域是文化语言的多层级排列，从文化文本出发，符号域是文本的多层级组合，从文本所传递的信息看，符号域是文化信息的多层级组合，而从符号域的整体符号空间看，它是内外空间的组合。让我们首先来看看文化的层级性与整体性。

文化从来就不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集合，而是一定形式上的某种有组织的子集合。“文化是历史形成的各种符号系统(各种语言)的集合，它既能形成一个统一的分等级的结构(一种超级语言)，也是各种独立系统的总和。而文化不仅包括了各种符号系统，还包括历史上一切使用这些语言(文本)所传递的信息内容。把文化看做文本的总和，这是建立文化学模式的捷径，”(Лотман，2000:397)洛特曼在此强调的是具体民族文化的整体性、系统性。文化和非文化形成对立(比如民族的习俗不仅是种族意识的反映，也是保持种族文化力量的一种排他性)，而文化成为这个对立双方中整合有序的方面。

文化中有很多带有实用功能的符号，比如筷子有实用功能，又代表着中国文化。而文化作为整体符号体系的威力，在于它可以很快消解单个符号的实用功能。洛特曼认为，在文化与非文化的对立中，文化以它自身的规范作用，成为人们的行动规则，从而使一个民族保持其凝聚力。如在中国封建时代，“三纲五常”⁽²⁾成为全社会认可的伦理道德规范，封建统治者以孝治天下，孝为百行之本，三纲五常又被蒙上了所谓“天理”的神秘色彩，成为普通民众自觉维护的道德习俗和规范。

文化是各种符号系统集合起来的整体符号体系，其中存在各种层级，“文化的等级结构的建立，如同高度有序的系统和允许不同程度混乱的系统(混乱到为了发现其结构性必须把它们不断和前者对比)的结合”。(Лотман，2000:497)文化的层级性对应了作为其载体的符号域的层级性。洛特曼曾形象地把符号域比做多层叠合的符号地图，这佐证了符号域的层级性:“如果符号地图的最上一层是统一稳定的色彩，那下一层则是五彩斑斓，有着大量的边界。”(Лотман，1999:173)在符号域的中心区域是高度有序的系统，如主流文化或经典文化，即体现时代的主导思想、支配着文化的发展方向的文化，而在主流文化的四周存在着许多种类的亚文化或者反文化，亚文化是指某些方面与社会主导性文化的价值体系存在不同者，它们在某些方面忽视主流文化，而反文化则是积极地反对主流文化，不承认传统的价值标准等，所以也可以把反文化归为亚文化的变种。

符号域的层级可以从多个视角观察和区分，各个层级之间彼此存在对话与交流，促进整体文化的发展。洛特曼认为，“思维流(смысловыетоки)不仅沿着符号域的横向层面流动，而且沿纵向运动，在符号域各个层面之间形成复杂的对话”。(Лотман，1999:174)比如在10世纪末，弗拉基米尔大公选择东正教为基辅罗斯国教，它不断在俄罗斯传布，但东正教按照自身特性，主要位于政治和宗教层面，在这些层面下面依然活跃着多神教传统以及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宗教的混杂:农夫们走进东正教堂，虔诚地礼拜上帝，而走出教堂，主宰他们的依然是多神信仰，他们对圣石、大地、湖泊等等膜拜，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东正教和原始信仰长期并行不悖，融合并存，彼此形成复杂的对话，共同构成独特的俄罗斯文化。这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所反映，如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三部曲”里外祖母的形象，就反映出东正教和多神教在民间并存的状况。

自然语(这是第一模式化系统，因为它把世界首次模式化，从而勾勒出世界语言图景，使人类藉此认知世界，它是将世界模式化的基本手段)和第二模式化系统的区分，是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的根本出发点，它们处于符号域内部的不同层级上。“第二模式化系统”指的是各类文化语言，是这样一些符号系统，在它们的帮助下建立了世界的模式或其片断。这些系统之所以成为第二模式化系统，是针对第一模式化系统——自然语的，它们在自然语的基础之上建立，直接建立(文学语言)或作为自然语的平行形式(音乐或绘画)。(参见Лотман，2000:520)

自然语是人所创造的、最具有典型性的符号体系，人们须臾不能和它分离。“因为，语言宛如一种精神的气氛，弥漫于人的思维与情感、知觉与概念之中。”(卡西尔，1988:89)人们创造出无限多的词汇来表示被认知的客体，又创造出组织这些词汇的语法规则，把简单的、单个的符号组织起来，于是自然语就成为可以表示复杂事物乃至抽象对象的符号系统。它是最早的、最强有力的人类交际的体系，是人类描绘世界、解释世界、认识世界的最初的符号系统，从符号和符号系统——自然语产生之日起，信息的浓缩和保存方式便取得了另一种性质，此后人类就产生了特有的信息积累方式，人类的文化语言(如风俗、仪式、神话、法令、道德规范、宗教信仰等，戏剧、电影、绘画、音乐等艺术门类及各个自然学科均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才如同语言符号系统一样建立起来。它不可避免地复现了自然语的结构体系(组合轴和聚合轴⁽³⁾)，是自然语的衍生，是建立在该社会群体所接受的自然语基础之上的第二模式化系统，是比自然语结构更复杂的符号系统。而以前的学者多是强调自然语和人类文化表现之间的联系，如立足于语言相对性原理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本维尼斯特强调，只有自然语能够完成元语言的作用，在这种意义上，自然语在人类交际中占据特殊的位置。但他认为只有自然语本身是符号系统，其他的文化模式都是语义模式——就是本身是无序的符号，是从自然语语域借用的。这一点洛特曼并不赞同，他认为，只有在第一和第二模式化系统合理对照下(没有这种对照就不可能区分出每一个的特点)，才能强调语言和文化的密不可分性，因为如果不在文化语境下，完全意义上的自然语言就不可能存在。

民族文化的载体和人类的自然语有共通之处，这种文化语言和自然语异质同晶⁽⁴⁾(изоморфизм)的关系正是符号域范畴的价值所在。首先，它体现出符号域的层级性，其次，从文化现象中抽象出文化语言，可以使我们从文化模式入手，更加深入地理解文化背后的底蕴。在《艺术文本的结构》一书中，洛特曼以三组艺术文本(1.德拉克洛瓦的绘画、拜伦的长诗、柏辽兹的交响乐;2.密茨凯维奇的长诗、肖邦的钢琴曲;3.杰尔查文的诗歌、巴热诺夫的建筑群)为例，总结了第二模式化系统和自然语的关系问题。如果分组研究，第一组使用的是西欧浪漫主义语言，第二组使用的是波兰浪漫主义语言，第三组使用的是俄国前浪漫主义语言，如果把此三组文本视为一个统一的艺术文本，则总结出更高一个层级的浪漫主义语言，适用于该三组文本。(参见Лотман，1998:32～33)作为第二模式化系统中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语言如此建立在自然语的基础之上，推而广之，建筑语言、音乐语言、绘画语言、服饰语言等等，莫不如此，都形成了自己固有的符号系统和语法关系，以利传递特殊的、依靠其他手段所不能办到的信息。

又如第二模式化系统中的服饰语言，我国古代官职以服装不同的颜色和花纹、质地等来加以区别，体现出等级森严的有序社会。中国古代服饰制度的背后，是中国礼制思想的权威性。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是唐朝低职位官员的服装。就颜色而言，《唐会要》中就有这样的记载:“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妇人从夫之色。”这些服饰就形成了一整套官员服饰的符号语言系统。

而在中国传统建筑中，其装饰也体现出等级森严，仅以门(包括门钉、门环、门的颜色等等)为例，就形成了一套建筑装饰的符号语言系统。如按清代制定的《大清会典》规定，皇家宫苑的宫门“朱扉金钉，纵横各九”，因为九是阳数，又是数字之极，九九八十一颗门钉最能体现帝王的尊贵。亲王府第的门钉则减至“纵九横七”，亲王以下依次递减。在大门的颜色、门环的材料等方面也一一区分出等级。(参见秦红岭，2006:98)如《明会典》规定:

公侯……门屋三间五架，门用金漆及兽面，摆锡。家庙三间五架，俱用黑板瓦盖，屋脊用花样瓦兽。梁栋、斗拱、檐桷用彩色绘饰。窗枋柱用金漆或黑油饰;

一品、二品……门屋三间五架，门用绿油及兽面，摆锡;三品至五品……门屋三间三架，门用黑油，摆锡;六品至九品……正门一间三架，黑门铁;庶民所居房舍不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拱及彩色妆饰。(转引自秦红岭，2006:98～99)

巴特在时装、食品、家具等方面都看到了符号构成的纵横二元系统，比如餐饮，各种菜肴按不同类别在菜单上以纵向聚合形式排列，而顾客点定的菜肴则按就餐顺序以横向组合形式排列。菜单代表的餐饮文化有一套规则森严的“语言”，“从理论上说顾客享有用餐的一切自由，但如果顾客点菜和进餐违背了其中的规则(譬如说只点甜食或要求先上主食后上拼盘)，那么他就会像说错了话那样遭来白眼”。(傅修延，2004:117)尤其是我国程式化较强的戏曲更是有着一套固定的“词汇”和严格规定的句法。李幼蒸就详细分出了昆曲的三类意指表达层:(下表见李幼蒸，1996:435)

“上表的一切成分均可比作‘字词’和‘语句’，以及它们沿聚合轴和组合轴上形成的各种组合。”(李幼蒸，1996:436)这些组合都具有确定的相应意义单元，涉及思想、情绪、意志、环境、意图等方方面面。比如，脸谱意指角色的身份、性格、品质等，胡须按角色身份分三绺、五绺、满口等，各种步态表示出不同的内心情绪，这样建构出昆曲的意义层。“原则上说，我们应当可以建立昆曲‘语言’的语法和词典，尽管这在技术上当然绝非易事。”(同上)程式化的昆曲语言创造出最具文化意蕴的形式美，使没有什么布景的小小戏台表现出大千世界。

就这样，语言被纳入到文化的普遍系统中，和文化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整体。符号域的基础是民族自然语，后者是符号域赖以存在的基本前提，这是离散型符号组成的系统，属于该民族所有成员。它和第二模式化系统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促成了人类文化的动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