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的区别问题(1)
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的区别是古汉语教学的一个重点,又是古汉语教材和语法著作所没有解决好的一个问题。一般提出“根据上下文语境”来确定和区别使动、意动的办法并不得力,因为同一个句子甲说是使动、乙说是意动的情况在古代汉语教材或不同的语法著作中不乏其例。看来使动与意动需要进一步研究,对两者的划界办法要进一步探索。我们已撰文对使动意义与主、谓、宾三个结构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进行过初步探索,(2)就名词的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的本质区别也作过专门论述,本文着重讨论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的区别问题。
一
在古代汉语中,形容词作“主—谓—宾”结构(“S+V+M”式)的谓语,句子表达了致使义或主观意谓义的时候,语言学界称作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或意动用法。按照王力等在《古代汉语》教材中的解释,即形容词的使动用法,就是主语所代表的人物并不具有这个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而是使宾语所代表的人或事物具有这个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或状态;形容词的意动用法,则是主观上认为宾语所代表的人或事物具有这个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或状态。(3)形容词使动用法的例子如:
(1)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荀子·儒效》)
(2)其达士,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国语·越语上》)
(3)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孟子·告子上》)
(4)乃召赵庄而贵之。《战国策·赵策》
(5)匠人斫而小之(《孟子·尽心上》)形容词意动用法的例子如:
(6)(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死不相往来。(《老子》)
(7)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晁错《论贵粟疏》)
(8)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战国策·齐策》
(9)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
形容词使动和意动用法的句子有两个明显的特点:
第一,主语和谓语形容词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像以上各例中带点的形容词做谓语,但并不表示主语的性质状态,如例(1)的“美”是所谓形容词的使动用法,但“美”不是用来说明主语“儒者”的性质状态的,例(6)的“美”是所谓形容词的意动用法,但“美”不是用来说明主语“民”的性质状态的。
第二,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是直接对宾语所表示的人或物而言的。如例(1)、(2)两句中的“美”分别是对宾语“政”“俗”和“其服”而言的,“美政”“美俗”“美其服”在字面上直接显示的是政美、俗美、其服美,又如例(5)的“小”是用来说明宾语“之”(指“大木”)的,例(9)的“小”是直接针对宾语“鲁”和“天下”的。
由于形容词使动用法的句子与意动用法的句子,在常规情况下都采用的是“主—谓—宾”结构式,加之有上述两个共同特点,从而导致两种用法不易区别。
二
讲古汉语语法的著作包括古代汉语教材基本倾向于说“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是一种特殊的动宾关系”。(4)就形容词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的句子来看,形容词带宾语的现象的确特殊,况且这种动宾结构的动语(谓语形容词)不用来说明主语,而是直接说明宾语的性质状态的。然而如果只停留在这个层次上来看动宾关系的特殊性,则无助于将使动与意动区别开来。因为我们看到:
第一,同一个形容词作谓语的句子有时是使动、有时是意动,如前文例(9)“小鲁”“小天下”的“小”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而例(5)“匠人斫而小之”一句中“小之”的“小”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
第二,甚至同一个形容词带了相同的宾语时,也仍然有使动与意动的不同,如例(2)与例(6),“美”与“其服”构成动宾结构,而例(2)表使动,例(6)却表意动,又如例(3)与例(8),“贱”与“之”构成动宾结构,例(3)表使动,而例(8)表意动。可见动宾结构以及静态的动宾关系表面,没有提供可以把使动与意动区别开来的任何特征。
正因为使动与意动用法的句子里,静态的主谓关系也罢、动宾关系也罢,在表面上分别有极大的一致性,因此语言学界普遍把语境当作区分和辨别使动与意动的方法,如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指出:“同一个形容词在句中是使动用法还是意动用法,常常是靠上下文来分辨。”(5)在我们看来,句子分析无论是句法分析还是语义分析,考虑到语言环境如上下文是必要的,但是语境毕竟只是外因,它只能起到一定的限制作用,而不能代替句子来表达某种意义,也就是说,语境限制代替不了某个结构或句子原本可能表示的意义。就“主语+谓语形容词+宾语”结构句而言,是一个歧义句式,它本身具有表示使动与表示意动两种作用,如果绕开句法和语义结构,即不从内部要素的作用、关系入手而找出其本质差别,而单纯依赖语境,这犹如要将某个多义词的两个义位区别开来的时候,撇开两个义位内部构成要素之间的区别,不研究词语自身的特点而只考虑义位组合搭配的不同,并把这种不同当成两个义位的本质区别一样,是本末倒置,有片面性。
我们认为使动和意动以及两者的差别主要是由句子内部要素决定的,考察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应该从句子内部主、谓、宾三个要素的作用和关系入手。
总的说来,形容词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的区别有二:一是句式的变换不同,二是主语发挥的作用不同和由此引起的动宾结构所表示的语义关系的特点不同。我们研究认为,只有抓住主语对动宾关系的制约作用,才能发现使动与意动用法的句子里动宾关系在实质上的不同,也只有抓住动宾关系在实质上的不同,才能准确简便地将使动用法和意动用法区别开来。
三
根据客观存在着的与使动、意动用法相对应的同义变换形式,可以看出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有所不同。
在古代汉语中,表示使动意义也可以不用“S+V+M”式,而直接采用兼语式即“S+使+M+V”式,如下面两句:
(10)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论语·子路》)
(11)强本而节用,天不能贫。……本荒而用侈,天不能使之富。(《荀子·天论》)
同是表达致使义,例(10)采用“S+富+之”式,例(11)却换用了“S+使+之+富”式。再比较“天不能贫”(即“天不能贫之”的省略)与“天不能使之富”,能充分说明在表示使动意义时“S+V+ M”式与“S+使+M+V”式是同义句式。
在古代汉语中,表示意动义也可以不用“S+V+M”式,而直接采用“S+以+M+为+V”式,注意:这种变换格式中的“以”字是动词,表“认为”的意义。(6)例如:
(12)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老子》)
(13)鲍叔不以我为愚。(《史记·管晏列传》)
同是表达主观意谓的意思,例(12)采用“S+愚+M”式,例(13)却换用了“S+以+M+为+愚”式。可见,古代汉语中“S+ V+M”式与“S+以+M+为+V”式在表达意动义时是同义句式。
可见“S+V+M”式表使动与意动有不同的变换形式,凡在语义关系不变的情况下能转换为“S+使+M+V”的是使动,只能转换为“S+以+M+(为)+V”而不能转换为“S+使+M+V”的是意动。
变换分析能显示使动与意动用法的区别,而解释不了“主语+谓语形容词+宾语”结构句为什么有使动与意动的区别。因为变换分析法“没有详及对语法形式与语法意义之间对应关系的解释。既不能用变换式证明原式的语法结构关系,也不能解释造成歧义的原因。”(7)
四
“主语+谓语形容词+宾语”结构句之所以有使动与意动之别,是由于主语所发挥的作用不同以及由此引起的动宾结构所表示的语义关系的特点不同。
使动、意动用法的句子里,动宾关系的建立是由主语决定的。分析使动和意动用法的句子可以发现:主语虽然与谓语形容词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如果没有主语的作用,动宾关系按常理建立不起来。换言之如果不是主语的致使作用或者主观认为,宾语未必具有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宾语所表示的人物与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不会或者不能联系在一起。如例(2)的主语“其达士”是宾语“其居”“其服”“其食”具有“絜”(干净)、“美”(漂亮)“饱”(充足)这些性质状态的充分必要条件,又如例(9)宾语“鲁”和“天下”之所以具有“小”的性质状态,完全是主语“孔子”主观认为的。总之,给谓语形容词带宾语构成描写关系,完全是主语决定的。
凡形容词使动用法的句子,主语致使宾语所表示的人或事物直接向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发生了动态的转变,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是宾语所表示的人或事物动态变化后的结果。如前文例(5)“匠人斫而小之”表使动意义,形容词“小”做谓语,反映的是宾语“之”所代表的事物(“大木”)变化后的结果,理解时要给“小”加上一个适切的能表示动态变化的词语,如“小→变小”。前文例(1)及例(2)的“絜”“美”“饱”,例(3)的“贱”,例(5)的“贵”,都可以做如是分析。总之对使动用法的句子而言,动宾结构隐含着动态变化的意义。
就形容词使动用法的句子而言,如果孤立地、静态地看待动宾结构,似乎形容词与宾语之间仅仅是单纯的描写关系,如把例(1)的“美政”“美俗”当作“政美”“俗美”的意思,等。其实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并非宾语所表示的对象原本就有的,宾语之所以具有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是主语所导致的,即由于主语的致使作用,使宾语产生了由本非如此到最终如此的变化,也就是说动宾结构含有宾语向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转变的动态意义。所以在分析形容词的使动用法的例子时,要给形容词加上一个适切的能反映宾语向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发生转变的词语,如可以给例(1)“美政”“美俗”的“美”加上表示变化意义的词语“变”,按“政变美”和“俗变美”来理解。
形容词意动用法的句子里,主语只是在主观上以为宾语所表示的人或事物具有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宾语所指的人或事物不发生动态的转变,即谓语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反映的仅仅是主语对宾语所指的人或事物在主观上的看法,而不是宾语所指的人或事物动态变化后的结果。这类句子里动宾关系只是静态的描写关系,因而在理解时,也绝对不能像形容词的使动用法那样给形容词加上一个表示行为或变化意义的词语,在这种情况下,说形容词活用做动词,也仅仅是因为形容词带了宾语罢了。如前文(6)~(9),例(6)动宾结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仅仅表示了“其食甘美”“其服美丽”“其居安逸”“其俗欢乐”的意思,绝对不能给形容词加上一个表示行为或变化意义的词语,如不能理解成“其食变甘美”“其服变美丽”“其居变安逸”“其俗变欢乐”。比较例(2)“其达士,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句中形容词“絜”“美”“饱”做谓语,是使动用法,“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分别表示的是“其居变洁净”“其服变美丽”“其食变丰足”的意思,在理解时必须给形容词加上表示变化意义的词语。总之,意动用法的句子,谓语形容词与宾语之间纯粹是一种静态描写的关系,动宾结构不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
五
由前分析我们看到,主语的不同作用决定了谓语形容词与宾语联系的过程不同,动宾关系的特点不同。主语起客观致使作用的时候,动宾关系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主语起主观意谓作用的时候,动宾关系是一种静态描写的关系而不含动态变化的意义。换言之,动宾关系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是主语发挥致使作用的体现,动宾关系只是静态描写的关系而不含动态变化的意义,是主语主观意谓作用的体现。我们认为:动宾关系是否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是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最大的不同,也是用来区别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的基本原则。
根据动宾关系是否具有动态变化的意义,考察宾语所代表的人或事物在实际上是否向做谓语的形容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转化,能把使动与意动区别开来。操作过程中可以采用添加变化义动词(如“变”)的办法,即看能否给形容词添加一个表示变化意义的词语,如果能添加则是使动,如果不能添加或者硬性添加以后有悖事实和情理,则是意动。
比较例(5)“匠人斫而小之”与例(9)“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例(5)宾语“之”字所指的对象(即大木)在客观上发生了由大到小的变化,“小”是变化后的客观结果,给“小”添加“变”是合情合理的,因而是使动用法。例(9)“小”的宾语“鲁”与“天下”客观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鲁与天下的“小”,只是主语主观认为的,并非事实,给“小”添加“变”则违背事实、不合情理,故确定为意动用法。又如蒲松龄《促织》:“成以其小劣之。”宾语“之”所指的对象(化做促织的成名的儿子)在事实上并不具有“劣”的性质,即没有发生由其他状态向“劣”转化的过程,不能给“劣”添加“变”,因而可以判断“劣”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
又如“时充国年七十余,上老之。”(《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句中宾语“之”指代赵充国,赵充国作为七十岁的人,的确具有“老”的性质状态,但是这里的“老”是主语“上”(汉宣帝)主观认为的,而不能理解成变老,因为主语并没有使宾语产生由不老到老这么一个变化过程。又如《战国策·齐策》:“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句中“美我”即“我美”,而不是“我变美”,宾语“我”没有发生由不美到美的变化,所以“美”只能看作意动用法,而非使动。
总之,形容词使动用法的句子里,主语导致宾语发生客观变化,从而使宾语所指的对象具备某种性质状态,动宾结构隐含着动态变化的意义;形容词意动用法的句子里,主语主观上认为宾语有某种性质状态,宾语在实际上并未发生变化,动宾结构不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考察动宾关系是含有动态变化的意义是区别形容词使动用法与意动用法的有效办法。
【注释】
(1)本文是陕西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古代汉语‘主—动—宾’结构可研究”(07JK028)成果。
(2)刘忠华:《论古代汉语中“N1+V+N2”结构与使动意义》,载《吉首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第77-79页。
(3)王力:《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45页。
(4)朱振家:《古代汉语》,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8页。
(5)王力:《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46页。
(6)楚永安:《文言复式虚词》,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20页。
(7)陈昌来:《二十世纪的汉语语法学》,书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3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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